第一节 《诗大序》
据《汉书·儒林传》记载:“汉兴……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傅。”(2)《鲁诗》《韩诗》在文帝时立于学宫,《齐诗》在景帝时立于学宫。武帝时河间献王刘德聘毛亨的传人毛苌为博士设馆传授《毛诗》,但此时三家诗已处于垄断地位,《毛诗》只能以私学在民间流传。三家诗亡佚后,宋末王应麟作《诗考》,开始了《三家诗》的辑佚工作。其后,清人的辑佚成就尤大,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是集大成之作。从中可见三家诗乃今文经学,多有附会政教之说,解《诗》渐离《诗》之本义。如,《鲁诗》对《关雎》有这样的解释:
周渐将衰,康王晏起,毕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关雎,性不双侣,愿得周公,配以窈窕,防微消渐,讽谕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3)
为一首质朴的民间情歌赋予了特定的寄托,难以令人信服,也就丧失了解诗的价值。古文《毛诗》则经过学者的努力,逐渐取代了三家诗而独传于后世。
《毛诗》和三家诗都有《序》以点明诗旨,《序》亦即题解。现存的《毛诗》在三百篇前均有序,其中在《周南·关雎》小序后面有一段较长的文字,总论《诗经》一书,六朝时学者将其称为《大序》,其余各篇的题解称为《小序》。《诗大序》的作者,有孔子、卜商(子夏)、毛亨等多种说法,南朝宋人范晔提出为汉儒卫宏所作。《后汉书·卫宏传》云:“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4)此说虽得到了不少学者的认同,但也有学者认为卫宏之《序》并不是今传的大、小《序》。今传的大、小《序》并非出于一时一人之手,其中可能保留了一些先秦的材料,毛亨等人可能具有整理之功。《毛诗》得以取代三家诗的地位,郑玄作笺至为重要,郑玄的《诗谱序》与《毛诗序》具有相似的诗学价值。
现存的《毛诗序》中的小《序》多较为简括,而大《序》堪称是我国第一篇诗歌专论,殊为重要。兹将《诗大序》与郑玄的《诗谱序》结合在一起,概括一下这两篇重要诗学文献的核心思想:
首先,关于诗歌的产生与特点。《诗谱序》对诗歌的起源有这样的论述:
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5)
郑玄堪称是第一位对诗歌起源时间进行系统分析的学者。他认为,上皇之世(伏羲)还没有诗歌,大庭(神农)、轩辕、少昊、高阳、高辛之时,可能有诗,但尚不见载于文献。至陶唐、有虞氏之时,诗歌确已产生。《虞书》所载,对《诗大序》具有启示之功。
《诗大序》承祧了《虞书》的论述,云: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6)
当然,这其中可能还有《乐记》的氤氲激荡作用。《礼记·乐记》云:“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又云:“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7)《诗大序》和《乐记》都对《虞书》进行了新的阐释与发展。两者都揭示了诗、歌、舞蹈之间的密切关系。当然,重点略有不同。《乐记》侧重说明了乐因诗、歌、舞而生,目的是追寻乐之本源。《诗大序》则在论及诗、歌、舞之间的一体与互补关系的同时,着重讨论了诗抒情言志的特点,侧重于主体的因素。《乐记》对乐的论述则更加具体全面,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8)认为乐之所生,既“本于人心”,又是“感于物”;既本于主观情感,又因物而起,是客观现实的反映。由于诗乐之间密切的关系,《诗大序》与《乐记》产生的年代应大致相似,《乐记》中表现出的较完整的艺术观也透露出了汉代的诗学讯息,这也是《诗大序》讨论诗与政教关系的逻辑起点。
其次,诗与政教的关系。《诗》被奉为儒家经典,被赋予了政治伦理色彩。这在《诗大序》中得到了体现:
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9)
这与《礼记·乐记》的记载完全相同。但《诗大序》用之于言诗。既然诗、乐的风格与世运相关,那么诗歌便具有观世、淑世,辅助教化,乃至救治衰敝世风的作用。《诗大序》接着说:
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异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10)
从治世而言,先王借诗以成就道德教化之业;就衰世而言,诗同样具有风上救弊之功,这就是《变风》《风雅》产生的缘起。但“变”并不离儒家诗教,“变”而有止,即“止乎礼义”。在儒家看来,礼义乃政教之本,是先王留存的精神遗产,诗歌也依循于此。“变”,在百姓自然情感与先王礼义之间得到了统一。诗歌或规箴,或讽喻,或叹怀,以达到归慕圣王旧俗,救衰拯弊的目的。
最后,诗之六义与正变。《诗大序》云:“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11)此之六“义”,并不是《诗大序》首倡。《周礼·春官·大师》即已提出“六诗”之说,与“六义”同。《周礼》显然成书于《诗大序》之前。可见,《诗》具“六义”古已有之。但《周礼》语焉不详,《诗大序》则对其中的《风》《雅》《颂》作了阐释: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12)
《诗大序》从两方面阐释了“风”“雅”的含义。一是就功能与特征言,风或化下,或刺上。郑玄笺:“风化、风刺,皆谓譬喻,不斥言也。”雅则被训为正。但雅并非都是述天子政事之美,不仅述其“兴”,还有刺其恶,以状其“废”的作用。孔颖达正义曰:“若王之齐正天下失其理,则刺其恶,幽、厉小雅是也。”(13)二是就所记之事地域广狭而言:风表现诸侯一国之事,雅表现天下之事,而颂则是祭祀时赞美祖先的诗歌。
《诗大序》特别阐述了诗歌作者的个体性问题,谓其“系一人之本”。显然,《诗大序》的作者视《诗》为文人创作。比较而言,“六义”中的“赋”“比”“兴”更具文学思想意义。虽然《诗大序》中并未论及,但郑玄在《周礼·春宫·大师》注中说:“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又引先郑(郑众)之说:“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14)他们通过对赋、比、兴的阐释,探讨了《诗经》的基本表现方法,深化了对早期诗歌艺术特征的认识,对后代诗学理论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当然,由于他们将《诗经》主要视为教化的工具,对《诗经》的解释往往也借助“兴”的手段而赋予了过多的教化内容,牵合穿凿的现象颇为经见。
关于《诗》之正变,《诗大序》中已有论及,即所谓:“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亦即《风》、《雅》中有王朝兴盛时的作品,是为“正”;王朝衰落时的作品,是为“变”。《诗大序》对于正、变分别是哪些作品未做说明,郑玄的《诗谱序》则详细论述了《诗》的演变历史,考述了正变的具体时限:
周自后稷播种百谷,黎民阻饥,兹时乃粒,自传于此名也。陶唐之末,中叶公刘亦世修其业,以明民共财。至于大王、王季,克堪顾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谮亨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以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受颂声,弘福如彼;若违而弗用,则被劫杀,大祸如此。吉凶之所由,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于是止矣。(15)
郑玄认为,成王、周公之前的诗作,乃为正。周室衰落则自懿王始,《周本纪》云:“懿王立,王室遂衰,诗人作刺。”孔颖达《正义》曰:“大率变风之作,多在夷厉之后。”(16)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郑玄在历述了正、变之《诗》的具体时限之后,实际还总结了正变的标准:“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为正;“违而弗用”则为变。郑玄《诗谱序》更注重《诗》的历时变化,与《诗大序》具有互文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