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真理
本章和第3章的中心是两个相互关联的主题:一个是真理,另一个是事实。对一本讨论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的书来说,这两个话题多少有些不寻常,但我认为,为了摒弃一些常见的错误观念和过于简单化的认识,这两个话题值得在开始的时候就好好思考。
一个似乎传播非常广泛的观点是,事实的累积是一个相对直接的过程,而科学的功能(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说是科学的主要目的),是提供正确的理论来解释这些事实。这两点基本上都是对事实、真理,以及两者与科学之间关系的错误理解。本章和第3章的一个目标就是要表明这些问题往往比人们所能领会的更错综复杂。在这两章中,我们将发现,事实、真理和科学三者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和有争议性。随着本书的不断展开,这一点将变得越来越明显。
基本命题
“地球围绕太阳运转”的观点是我们世界观的一部分,我们认为这个观点是真的,认为亚里士多德世界观里非常普遍的“地球是静止的,太阳围绕地球运转”的观点是假的。在我们的观点体系里,“地球围绕太阳运转”的观点对我们来说似乎显然是真的,而且似乎有无数事实可以证明这个观点的正确性。然而在亚里士多德世界观里,“地球是静止的”观点似乎同样显然是真的,而且也有同样多的事实证明地球确实不运动。那么,我们的观点与他们的观点相比有什么不同呢?如果我们关于地球的观点确实是真的,亚里士多德世界观的观点确实是假的,那又是什么决定了一个观点为真而另一个观点为假呢?或者,更概括地说,什么是真理?
对于这个问题,通常的答案是“事实是使一个观点为真的因素”。举个例子,你通常会听到很多证明地球围绕太阳运转的事实,而这些事实就决定了这个观点是真的。有趣的是,事实和真理的定义往往依赖于彼此。人们在被问到“什么是真理”时,常常会回答“真的观点是有事实支撑的观点”;当被问到“什么是事实”时,又会说“事实是为真的东西”。事实上(这里我并没有用双关语),我使用的字典里,真理的定义是“被证实的或者不存在争议的事实”,而事实的定义是“被认为是真实的事情”。
但是,像这样用事实定义真理,又用真理定义事实的循环,对解决我们的问题并没有什么建设性作用。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事实?真的/事实性观点和假的/非事实性观点之间的区别是什么?是什么决定某些观点是真的/事实性的,而另一些观点则是假的/非事实性的?
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让我们花些时间思考一下我们对“真理”这个命题有多么的想当然。我们都秉持大量观点,也认为自己的这些观点是真的。毕竟,如果不是这个原因,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让我们相信自己所秉持的观点呢?如果你不相信本书里讲述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真的,那么你很可能也就不会买这本书了。如果你是因为大学课程的要求而读本书,那么你很可能正花费大量资源,包括时间和金钱,来进修大学学业。如果你不认为自己会在大学期间学到大量真的东西,那你很可能就不会花这么多资源来读大学了。再来想想历史,或者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这两者都包含各种各样的事件,比如战争、暗杀、宗教冲突等,它们之所以发生,大多是因为人们深信某些特定的观点是真的,而其他观点是假的。所以,即使你还没有明确地考虑过真理这个命题,你也非常有可能对它感兴趣。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把真理当作是理所当然的,而这样做所带来的后果往往并非无足轻重。
然而,我们确实很少思考真理这个命题。正如前面提到过的,本章的主要目标之一就是对真理进行讨论,并体会其中所涉及的复杂性。我们并不会对前面提出的关于真理的问题给出确定答复,毕竟人们对这些问题的争论至少可以追溯到哲学和科学的诞生之日。鉴于在过去2000多年里,人们都没能在这些问题上达成共识,那么想在本章结束时就得出一个共识也就不太可能了。不过,在过去这些年里,关于真理,还是出现了一些标准性观点,我们至少可以大致了解这些标准性观点,并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其中某些复杂性。
澄清问题
在进行我们这样的研究时,确定需要解决的问题,并把它始终记在脑中,将会是一个非常有益的做法。同时,把需要解决的问题与其他可能相关的问题区分开来,也是值得一试的做法。
当我提出“什么是真理”的问题时,我脑中出现的中心问题是:是什么使真的叙述(或观点)成为真的?又是什么使假的叙述(或观点)成为假的?换句话说,真的叙述(或观点)有什么共同点可以使它们成为真的,而假的叙述(或观点)又有什么共同点可以使它们成为假的?
这个关于真理的中心问题经常被人们与关于真理的认识论问题相混淆。一般来说,认识论是关于知识的学说,是哲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关于真理的一个核心认识论问题是,我们通过什么方式知道哪些叙述和观点是真的?这是个重要的问题,但是,再次说明一下,这并不是我们现在所关心的核心问题。
打个比方,假设有一大片树林,而我们想知道这片树林中哪些树是橡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主要问题就是一个认识论问题,也就是,我们如何知道哪些树是橡树?花钱请林业专家是回答这个问题的一个很棒的方法。留心一下林业专家所给的意见,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些树中哪些是橡树。林业专家指出一棵树是橡树,但这个事实并不是这棵树是橡树的原因。换句话说,“我们如何知道哪些树是橡树”和“是什么决定了一棵树是橡树”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橡树大概是因为具有某些共同点而都被归类为橡树,同样地,真的叙述(或观点)大概也具有某些共同点,使它们成为真的叙述(或观点)。这就是我们感兴趣的核心问题:真的叙述(或观点)有什么共同点可以使它们成为真的?
多年来,已有大量关于真理的理论作为这个问题可能的答案被提出。这些理论中的大部分可以被划为两类:我们把第一类称为真理符合论,把第二类称为真理融贯论。这两类理论并不是针对真理相关理论仅有的分类方式,但是这两个类别可以包含大部分理论,而且可以解释关于真理的很多复杂问题。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阶段,我们不会关注符合论和融贯论中每个具体的理论内容。在合适的地方,我们将会提到一些比较著名的具体理论。让我们从真理符合论开始。
真理符合论
概括地说,根据真理符合论,决定一个真的观点为真的因素是这个观点与现实相符合,决定一个假的观点为假的因素是这个观点没能与现实相符合。
举个例子,如果“地球围绕太阳运转”是真的(我们大部分人是这么认为的),那么决定这个观点为真的是,在现实中,地球确实围绕太阳运转。也就是说,决定这个观点为真的因素是这个观点与事物真实情况相符合。同样地,如果“地球是静止的,太阳围绕地球运转”是假的,那么这个观点之所以为假,是因为它与现实不符。
“现实”这个词的用法很多,所以要理解真理符合论,关键点是理解“现实”这个词是如何运用的。在这个例子里,“现实”肯定不是指你我所认为的现实。一般来说,你我所认为的现实不会对现实到底是什么样子产生影响。同样地,最优秀的科学家所认为的现实,或者大多数人所认为的现实,或者某个禅宗大师在顿悟之时所认为的现实,都不会对现实本来的样子产生影响。真理符合论里所使用的“现实”,不是“你的现实”“我的现实”“心理学家蒂莫西·利里的现实”,也不是在某种致幻药作用下认识的现实,或者任何类似的现实。实际上,“现实”指的是“真的”现实,这样的现实是完全客观的,独立于我们,通常也绝不取决于大多数人是如何认为的。
当然,我们的某些观点可能会以某种无聊的方式影响现实的某些方面。举个例子,我可能认为家里客厅太热了,因此就调低了恒温器的温度。这样,我这个特定的观点可能就促使现实特定的某个方面发生了改变,比如我家客厅的温度降低了。然而,真理符合论的拥护者仍然主张,我们的观点一般来说不会对现实产生影响。
总结一下,根据真理符合论,决定一个观点为真的因素是这个观点与独立、客观的现实相符合,决定一个观点为假的因素则是这个观点没能与那样的现实相符合。
真理融贯论
根据真理融贯论,决定一个观点为真的因素是这个观点与其他观点连贯一致或紧密结合。以我所秉持的“地球围绕太阳运转”的观点为例子。我通常相信自己在权威性天文学书籍里所读到的内容,而这些书又明确地告诉我地球确实真的围绕太阳运转。我通常相信这一领域专家所说的话,而这些专家同样也告诉我地球围绕太阳运转。总的来说,我所秉持的“地球围绕太阳运转”的观点与其他观点一致,根据真理融贯论,这样的一致性就是决定一个观点为真的因素。
让我们再回过头来想想第1章讨论世界观时用到的拼图的比喻。回想一下,世界观是一个观点体系,其中每个观点就像拼图的拼板一样,环环相扣。同样的比喻也可以用来说明真理融贯论。根据这一观点,决定一个观点为真的因素是这个观点可以与整个观点拼图拼合在一起。一个假的观点就像一块不能与整个拼图拼合的拼板。
总结一下,根据真理融贯论,决定一个观点为真的因素是它可以融入一个整体的观点集合,而决定一个观点为假的因素则是它不能融入一个整体的观点集合。
融贯论的不同种类
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笼统地讨论了一下融贯论。我们需要花点时间来理解一下可能会有多少种不同的融贯论。正如福特是汽车的一种,而在福特这个品牌下还有一系列不同的车型,融贯论实际上也是一个理论类型,在这个类型里还有许多具体的理论。
不同融贯论之间的主要差异在于把谁的观点算在观点拼图里。我们是只考虑某个人的观点,比如“地球围绕太阳运转”,那么这个观点只需与这个人的其他观点相一致,对这个人来说就是真的了吗?还是我们所关注的是一群人的观点,比如还是“地球围绕太阳运转”的观点,那么这个观点必须与这群人的观点集合相一致,才可以说对这群人来说是真的?如果我们所关注的是一群人的观点,那么什么人可以算是这个群体的一员?是在某个特定地理区域居住的所有人,还是秉持某种相同世界观的人们,抑或是科学家群体或其他专家群体?
根据上面一系列问题的答案,我们就可以得到多种更具体的融贯论。举个例子,如果我们关注的是某个人的观点,那么这可能就是个人主义融贯论。在这个理论中,一个观点如果能够与萨拉的其他观点一致,那么这个观点对于萨拉来说就是真的;一个观点如果能够与弗莱德的其他观点一致,那么这个观点对于弗莱德来说就是真的,以此类推。需要明确的是,在个人主义融贯论中,真理是相对于所关注的那个人的。也就是说,对萨拉来说为真的,而对弗莱德来说可能就不是真的。
如果我们选择关注某个群体的观点集合,那么所能得出的就是一种非常不同的融贯论,可以称之为团体融贯论。为了说明这一点,假设我们认为,如果一个与科学相关的观点可以与西方科学家这个群体的观点集合拼合在一起,那么这个观点就是真的。为方便起见,让我们把这个观点称为以科学为基础的融贯论。
请注意,尽管个人主义融贯论和以科学为基础的融贯论都属于真理融贯论,但却是截然不同的理论。要理解这一点,我想讲讲我的一个熟人,他叫史蒂夫。史蒂夫发自内心坚定不移地相信,月亮与地球之间的距离要大于太阳与地球之间的距离,月亮上有人居住,月亮上常常会有派对或其他狂欢盛宴。(史蒂夫的观点主要来自他对某些宗教经文严格的字面解读。与其他根据对别的宗教经文字面解读得来的观点相比,史蒂夫的观点是否或多或少更合理些,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本章的讨论范围。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对宗教经文的字面解读常常会带来不同寻常的观点集合,比如地平说学会和地心说学会的观点,这两个学会的成员都相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
尽管史蒂夫的观点拼图与我的截然不同,可能跟你的也大相径庭,但其自身形成了一个完美拼合在一起的观点体系。具体来说,史蒂夫秉持的“月亮上有智慧生命居住”的观点与他的其他观点相一致。因此,按照个人主义融贯论,史蒂夫关于月亮的观点就是真的。重要的是,史蒂夫的观点对他来说,就像你我关于月亮的观点对于我们各自一样是真的。
然而,根据以科学为基础的融贯论,史蒂夫关于月亮的观点则是假的,因为这些观点与西方科学家的整体观点不一致。简单来说,个人主义融贯论和以科学为基础的融贯论是关于真理的两个不同理论,尽管两者都属于融贯论。
在这里列出个人主义融贯论和以科学为基础的融贯论,主要是为了说明在融贯论这个理论类别中可能存在许多不同的小类别。由于不同种类的融贯论的主要区别在于考虑了哪些人的观点,同时,存在很多不同的方法来解释具体考虑了哪些人的观点,因此我们必须明白,可能存在大量差异巨大的融贯论。
真理符合论的问题和困惑
乍看起来,某些符合论似乎是正确的想法。毕竟,按照这个理论,真的观点是能反映事物现实情况的观点,有什么能比这个说法更自然呢?然而,关于这一说法的某些思考却表明真理符合论面临一些严重的难题。
到目前为止,主要难题是关于观点与现实间的关系。在考察这个难题之前,让我们暂时偏离一下正题,先来讨论一下通常被称为知觉表征论的理论。把它称为“知觉理论”可能有一点夸张了,因为大部分人都把它当作关于知觉如何发挥作用的常识性观点。尽管如此,它还是被以“知觉表征论”来命名,所以在我们的讨论中也将使用这个名称。
要理解这个关于知觉的理论,利用插图可能会有所帮助。让我们心里想一个自己的熟人,暂且称她为萨拉,假设我们可以窥探到萨拉的意识。借用漫画家常用的手段,让我们来了解他们所画人物的思想如图2-1所示。
知觉表征论是一个关于感觉的概括性理论,涉及我们所有的感官,包括视觉、听觉和味觉等。不过,通过视觉来说明这个理论是最容易的,所以接下来,我们的大多数例子都将是关于视觉感知的。然而,请注意,类似机制对其他感官也同样适用。
粗略地讲,当萨拉看树时,她就接收到了树、太阳和苹果等视觉画面,这些画面就是树的表征。同样地,如果正在看树的是你或我,那么我们也将得到树和太阳等类似的视觉表征。
从本质上讲,知觉表征论的核心是:感官为我们提供了外部世界各种物体的表征(对视觉来说,这些表征大致类似图画)。同样地,这是一个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当然的观点。不过,这个观点同时也有些有趣的推论,而这些推论直接影响了真理符合论。
图2-1 一窥萨拉的意识
这些推论中最重要的一个是,这个观点意味着我们每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与这个世界隔绝的。更具体地说,我们没有办法确定自身感官所提供的表征是否准确。这是个非常有力的论点,所以我将花些时间来论证。
具体来说,我将用两种不同的方法来解释“如果知觉表征论是正确的,为什么我们无法确定自身感官所提供的表征是否准确”。第一种解释关注的是我们如何评估表征的准确性,而第二种解释则围绕一个我称之为“《全面回忆》情境”的概念。
评估表征的准确性
思考一下,我们如何评估一个普通的表征是否准确,比如一张照片或一份城市地图等。假设在我们面前有一个普通的表征,比如一张恶魔塔的照片(恶魔塔是一个有趣的地质现象,位于美国怀俄明州东北部,是一个像是从地面上拔地而起的巨大圆柱体)。判断这张照片准确性的最直接的方法是亲自去怀俄明州,把照片跟实际的恶魔塔进行对比。同样,要评估一张纽约城市地图是否准确,你可以对比一下地图和地图所描绘的实际区域;要评估一张地形图是否准确,你可以对比一下地图上的地形特点和地图所描绘区域的实际地形。
归根结底,要评估表征的准确性,我们需要把表征(比如恶魔塔的照片)和表征所代表的事物(比如恶魔塔本身)进行对比。
如果自身感官为我们提供了外部世界的表征,那么接下来一个合理的问题就是这些表征是否准确。要评估感官提供的表征是否准确,我们需要把这些表征和表征所代表的事物进行对比。
然而,让我们再看一看图2-1中萨拉的意识图解。假设萨拉想评估她关于苹果的视觉表征是否正确,要达到这个目的,她需要把苹果的视觉表征与真正的苹果进行对比。但是,萨拉没有办法这么做。她无法从自己的意识中走出来。从萨拉的角度来看,她所能运用的都在她的意识里。为说明这一点,让我们看一看图2-2,这幅图就是从萨拉的角度描绘的,图中是萨拉全部能运用的东西。萨拉无法从自己的意识经验中走出来,来对比自己意识经验里的东西和让她产生意识经验的东西。简单地说,萨拉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对比苹果的视觉表征和真正的苹果,因此也就无法评估苹果的视觉表征是否准确。
图2-2 萨拉的意识经验
萨拉是否可以把苹果的视觉表征与她触摸苹果时所得到的触感相对比,或者与苹果的气味相对比,然后得出“自己关于苹果的视觉表征是准确的”结论?
萨拉当然可以把自己的视觉画面与触觉感受和她闻苹果时的嗅觉感受相对比,不过要注意的是,她的触觉本身也是一个表征,嗅觉同样也是一个表征。所以,当萨拉把苹果的视觉画面与她触摸苹果时的触觉感受或者闻苹果时的嗅觉感受相对比时,她其实是在把一个表征与另一个表征进行对比。要评估视觉表征的准确性,萨拉需要把表征和这个表征所代表的事物进行对比,而不是与其他表征对比。
这个情形就像是为了评估恶魔塔照片的准确性,而把照片和恶魔塔的地形图或者恶魔塔周围道路的地图进行对比。在这种情况下,对比是在两个表征之间进行的,而评估表征准确性所需要的对比,也就是表征与这个表征所代表的事物之间的对比,并没有进行。
这个推论说明,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评估感官给我们提供的表征是否准确,或者换句话说,我们没有办法确定现实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全面回忆》情境
作为第二种对“如果知觉表征论是正确的,为什么我们无法确定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表征是否准确”的解释方法,思考一下《全面回忆》情境。《全面回忆》是一部科幻电影。电影的时代背景设定在未来的24世纪末,在这个时代,如果一个人想去旅行却负担不起旅费,那么他有一个更便宜的选择,就是把旅行的体验植入自己的大脑中。也就是说,有公司专门经营这种虚拟旅行,你只要交钱,这个公司就会把一个机器连到你身上,你可以选择一段旅行,然后关于这段旅行完全现实的体验就会直接植入你的大脑中。这些体验来自特别真实的虚拟现实,让人们无法把它们与现实事物区分开来。(电影情节并不是我们讨论的关键点,不过却让我们看到,电影里的主要人物无法区分他的意识经验是来自现实,还是来自植入他大脑中的那些并不是现实存在但感觉却很真实的画面。另一部有相似主题的热门电影是《黑客帝国》。同样地,电影中的想法绝不是好莱坞首先提出的,早在17世纪,笛卡尔就对这个想法进行了深入思考,这一点我们将在后续进行简要讨论。)
理解了这一点,让我们再看一看图2-1,思考一下萨拉的意识经验。萨拉认为自己之所以会产生关于苹果的视觉画面、触觉、味觉和嗅觉感受,都是因为确实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苹果。但是,如果萨拉是在《全面回忆》情境里,也就是这些感官体验都是被植入她大脑中的,那么她将会有一模一样的意识经验。如果用漫画来表示,那么将会是图2-3的样子。请注意,不管是在图2-1的正常情境中,还是在图2-3的《全面回忆》情境中,萨拉的意识经验完全一样。萨拉根本没有办法确定自己是在正常情境里,还是在一个《全面回忆》情境里。也就是说,萨拉没有办法确定使自己产生意识经验的外部世界是像图2-1那样,还是像图2-3那样。总之,萨拉没有办法确定现实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图2-3 《全面回忆》情境
当然,萨拉所遇到的情况在你身上也同样会发生。假设你生活在24世纪,而你是一位历史学家,专注于研究21世纪早期的历史。假设你已经决定要通过《全面回忆》情境体验生活在21世纪早期是什么样子的。在这个《全面回忆》情境中可能会包括阅读(或者让你觉得在阅读)一本那个年代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的书。你现在的体验,也就是这些文字、这一页、这本书,以及你现在周围的环境,都可能是《全面回忆》情境的一部分。而且,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也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身在这样一个情境中。
总之,尽管我们都认为自己的体验来自“正常”的现实,但我们并不能确定这些体验不是来自某种《全面回忆》情境植入我们大脑中的现实。我们无法确定现实真正的样子。
一点提醒
注意,不要误解上述讨论的关键点。经过这些讨论,得到的结论不应该是“现实与我们所认为的完全不一样”,而应该是“我们无法确定现实真正的样子”。如果我们无法确定现实真正的样子,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如果真理符合论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就永远无法确定一个观点,或者至少是关于外部世界的一个观点,是不是真的。
这并不是说真理符合论是错误的,或者是不可接受、不一致的。回忆一下,真理符合论是一个关于“是什么因素决定一个观点真假”的理论,而对准确性的讨论和《全面回忆》情境则是从认识论角度,解释我们能知道什么。同时,就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是什么因素决定一个观点真假”的问题与关于知识的认识论问题是不同的。然而,对准确性的讨论和《全面回忆》情境确实解释了符合论相当有趣的一个方面,而这个方面正是很多人认为符合论没有吸引力的主要原因之一。
真理融贯论的问题和困惑
让我们从个人主义融贯论开始讨论。不要忘了,根据这个理论,如果一个观点可以与某个人整体的观点集合拼合在一起,那么这个观点对于这个人就是真的;如果不能拼合在一起,那就是假的。所以,对我的朋友史蒂夫(前面提到过)来说为真的观点与对我来说为真的观点是不同的。举个例子,对史蒂夫来说,“月球上面有人居住”是真的,而对我来说,“月球上面无人居住”是真的;对史蒂夫来说,“月球与地球之间的距离大于太阳与地球之间的距离”是真的,而对我来说,相反的结论是真的。总之,没有独立存在的真理,确切地说,真理都是相对于某个个体而言的。
重要的是,在个人主义融贯论里,没有“更真”或“更假”的真理,史蒂夫“月球上有人居住”的观点(对他来说)为真的程度,与我“月球上没有人居住”的观点(对我来说)为真的程度是一样的。根据个人主义融贯论,没有办法说我的观点比史蒂夫的观点更真一些。
总之,个人主义融贯论是一种极端的“一切皆有可能”的相对主义。虽然并不能因此一概而论地认为个人主义融贯论都是不正确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大部分人都认为像这样具有如此强的相对性的视角是无法接受的。
现在考虑一下团体融贯论。回想一下,根据团体融贯论,如果一个观点可以与某一群体(具体是哪个群体要根据所涉及的融贯论版本来决定)整体的观点集合拼合在一起,那么这个观点就是真的。这种理论的主要问题是:
(1)没有考虑一个群体可能秉持错误观点的可能性;
(2)没有办法明确哪些人可以算作群体的一分子;
(3)对任何一个群体来说,都不存在一个由整个群体共同秉持的、具有一致性的观点集合。
接下来,让我们逐一对以上问题进行更深入的分析。
对于问题(1),假设萨拉被成功构陷了一项她并没有犯过的罪行。当我说萨拉被成功构陷时,我的意思是我们所讨论的某个群体(比如美国社会)的成员都已确信萨拉是有罪的。那么,很有可能,“萨拉有罪”可以与这个群体的其他观点拼合在一起。因此,根据团体融贯论,“萨拉有罪”的观点就是真的。但是,萨拉是被构陷的,我们希望能够说这个群体关于“萨拉是否有罪”的观点是错误的。然而,请注意,根据团体融贯论,这个群体没有错,“萨拉有罪”的观点是真的。事实上,秉持错误观点的是萨拉本人。根据团体融贯论,当萨拉认为“我没有犯罪”时,她的观点无法与整个群体的整体观点集合拼合在一起,因此是假的。换句话说,这样的真理论似乎让这个案子出现倒退。总的来说,根据团体融贯论,“群体成员所共同秉持的一个观点居然是错误的”是很难让人理解的。这就是这类真理论所导致的一个奇怪后果。
对于问题(2),群体范围很难界定。以“西方科学家”这个群体的团体融贯论为例,根据这一真理论,一个观点是否为真,关键在于它是否可以与西方科学家所秉持的整体观点集合拼合在一起。然而,什么人可以算作西方科学家?想想吉姆,他是我的另一个朋友,也秉持很不寻常的观点。吉姆发自内心地认为地球是宇宙中心。(事实上,我和我的大部分朋友都秉持相当主流的观点,不过我发现与这样几个观点总在主流之外的朋友保持联系也很有裨益。)值得一提的是,吉姆同时是一位物理学家,在一家著名学术机构获得物理学博士学位,也在主流物理学期刊上发表文章。尽管如此,他仍然对宇宙结构有着相当不寻常的观点。我们是否应该把吉姆算作“西方科学家”群体中的一员?对许多其他个体来说,同样的问题也会出现,而且通常来说,并不存在一个清晰的标准来确定许多个体应不应该算作所考察群体的成员。群体的边界模糊,要准确界定一个群体的成员,就算不是不可能的,至少也是很困难的。
回想一下,根据某个群体的融贯论,一个观点如果可以和这个群体整体的观点集合拼合在一起,那么它就是真的。然而,如果群体本身都没有很好地界定,那么这个群体的真理论也就不能很好地界定。简言之,一个群体的融贯论本身是不是一个固定成形的理论,答案并不那么清晰。
最后,对于问题(3),就算我们可以解决“哪些人应该算作所讨论群体的成员”的问题,但请注意,这个群体可能并没有一致的观点集合。群体中的一位成员可能秉持一种观点,而另一位成员则秉持完全相反的观点,这点在任何由人组成的群体中都很常见。然而,如果所讨论群体的成员并没有共同秉持的一致观点,那么这个群体就没有一个具有一致性的观点拼图。如果这个群体没有一个具有一致性的观点拼图,那么这个群体的融贯论同样也就不能很好地界定,因为团体融贯论的基础就是假设某个群体有一个具有一致性的观点拼图。
总结一下,个人主义融贯论似乎会陷入一种让人无法接受的相对主义。另外,团体融贯论似乎避免了相对主义的问题,但是同时又带来了几个新的、不容忽视的问题。所以,不管是真理融贯论还是真理符合论,对关于真理的核心问题,都无法提供让人完全满意的答案。
哲学思考:笛卡尔和我思
在结束本章之前,有一个更普遍的哲学问题值得我们花些时间来思考,我们讨论过的一些话题也涉及了这个问题。在本章前面的篇幅中我们看到,如果关于知觉的一般观点(即知觉表征论)是正确的,那么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没有办法确定现实真正的样子。这是一个有深远影响的结论,有了这个结论,可能就会有人提出合理的疑问:“是否存在我们可以完全确定的事物?”
对这个问题的探讨,最著名的可能就是勒内·笛卡尔(1596—1650)所进行的思考了。笛卡尔在许多文章中都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探讨,最广为人知的是他在《第一哲学沉思录》(通常简称为《沉思录》)中的讨论。在《沉思录》中,笛卡尔最初的目标之一是找到一个绝对确定的、可以在其之上进行知识构建的基础。也就是说,笛卡尔想找到一个或几个自己感到可以完全确定的观点,然后,谨慎而富有逻辑地把其他全部知识在这个确定的基础之上构建出来。
在我们看来,笛卡尔所采用的论证方法可能有点像对确定性进行“石蕊测试”。具体来说,笛卡尔运用了一个情境,与我们前面讨论过的《全面回忆》情境非常类似。与在《全面回忆》情境中一样,笛卡尔关注的也是现实是否可能与自己意识体验中的样子完全不同。笛卡尔假设存在一个非常强大的“邪恶骗子”,可以把思想和知觉直接植入自己的大脑。如果在存在这样一个邪恶骗子的情境下,还可以找到一个自己完全确定的观点,那么这个观点就将是笛卡尔想要的确定的观点,可以作为基础,在其之上进行构建。(笛卡尔的邪恶骗子所扮演的角色,类似于图2-3中把想法和知觉植入萨拉大脑的机器,以及前面讨论过的电影《全面回忆》和《黑客帝国》中负责创造虚拟现实的设备。)
所以,笛卡尔寻找的是一个能经得起这个邪恶骗子测试的观点,也就是一个即使在存在邪恶骗子的情境下,也可以让他感到确定的观点。很明显,我们的大部分观点都经不起这样的测试。举个例子,“我面前有一张书桌”的观点就经不起测试,因为,如果存在这么一个邪恶骗子,它很容易就可以让我在面前没有书桌的情况下认为我看到了面前的书桌。甚至“我有一个身体”的观点也经不起测试,因为可能邪恶骗子正在往“我没有身体”的大脑中植入身体的图像。
那有没有观点经得起这个测试呢?也就是说,是否存在可以让我们感到完全确定的观点?笛卡尔认为他找到了至少一个这样的观点,就是他的名言“Cogito,ergo sum”,即“我思故我在”。笛卡尔表示,这是一个可以让他感到完全确定的观点。
顺带提一下,严格来说,“我思故我在”这个说法并没有出现在《沉思录》中,但确实在笛卡尔的其他著作中出现过。笛卡尔在《沉思录》中写的是,每当他想到“我活着,我存在”这句话时,都觉得这句话一定是真的。换句话说,他至少作为一个思维主体存在的观点,是让笛卡尔可以完全确定的。请注意,笛卡尔并没有说他的身体必然存在(正如《全面回忆》情境里的机器和笛卡尔的“邪恶骗子”可以让我们误认为自己有身体)。事实上,让笛卡尔可以完全确定的是,每当他思考“我活着,我存在”的时候,他肯定至少作为一个思维主体存在。可以想象,在想到“我活着,我存在”时,笛卡尔一定是在思考,为什么他一定至少作为一个思维主体而存在,这样才能想到这句话。值得一提的是,圣奥古斯丁(354—430)也曾表达过相似的观点,不过现在这些观点一般都与笛卡尔联系在一起。
可以合理地认为,笛卡尔的“我活着,我存在”确实是一个我们可以完全确定的观点。所以,也许至少我们可以确定自己的存在;也许,与最初看起来的情况相反,至少存在一些我们可以完全确定的事物。
现在让我们回到笛卡尔的基本策略上来。回想一下,笛卡尔的想法是要找到某些确定的观点,并由这些观点谨慎地推演出其他观点,从而构建出一个建立在完全确定的基础上的知识结构。现在,你大概可以猜出笛卡尔将面临的主要问题:这个基础太小了。我们可以完全确定的一个观点是,我们可以确定自身的存在(至少作为思维主体存在),也许我们也可以完全确定其他一些数量相对较少的观点(比如,我们可以确定某些进行了严格限制的观点,比方说,我面前似乎有一张书桌)。可以肯定地说,笛卡尔找到的可以完全确定的观点非常少(可能只有一个),并且后来被证明,这些观点所构成的基础太小了,人们无法在其上进行知识构建。
笛卡尔所进行的探索当然值得一试。虽然他的整体理论方案并没有取得成功,但值得注意的是,笛卡尔至少找到了一个我们可以完全确定的观点。
结语
尽管前面我们暂时偏离了正题,讨论了“是否存在我们可以确定的观点”,但这一章的主题还是真理。我们看到,真理是一个让人迷惑的概念。正如在本章开篇所提到的,在过去2000多年里,人们一直都在对真理理论进行讨论,但并没能达成共识。本章的目的就是粗略了解关于真理的主要理论,并解释为什么这些理论以及通常围绕在真理周围的命题,都是让人难以理解而且存在诸多问题的。
本章开篇曾提到,一个看起来相当普遍的观点是:科学的目标是创造出真的理论,并用来描述相当直接、明确的事实。现在,必须明确的是,不能把科学本身,或者科学史和科学哲学,都简单地看作体现“科学的目的是不断创造出更多真观点和真理论的集合”的过程。正如我们在本章中已经看到的,以及在第二部分中当我们开始更详尽地考察科学史时将会继续看到的,这些命题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在第3章中,我们将探讨另一个相关的、同样也很复杂的话题,这个话题将会涉及围绕“事实”这个概念的诸多命题。
[1] 石蕊测试,指依靠一个单独的标志便得出结论的测试。——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