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哲学笔记(1950—1951)(维特根斯坦文集·第8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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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 172 (1)

(《论确定性》16-5节)

1.如果你知道这儿是一只手,我们就接受你的其他所有[命题] 注15

(我们说某个命题无法证明,当然不是说这个命题无法由其他命题推导出来;任何命题都可以由其他命题推导出来。但其他命题不见得比这个命题本身更加确定。)(亨利·纽曼对此有一个奇怪的评论。)(ÜG §1)

2.在我——或所有人——看来是这样,推不出就是这样。

要问的却是:我们能否有意义地对此加以怀疑。(参见BÜF III §96)(ÜG §2)

3.比如,如果有人说“我不知道那儿是不是一只手”,人们可以对他说“那就凑近些看看”。——令自己确信的可能性属于这一语言游戏。是这一语言游戏的本质面相之一。(ÜG §3)

4.“我知道我是人。”要看出这句话的意义有多么不清楚,考察一下它的否定命题吧。人们或许至多还可以把它理解为:“我知道我有人类的器官。”(比如大脑,虽然还从未有人见到过它。)可像“我知道我有大脑”这样的句子又该怎样理解?我能对此怀疑吗?我没有根据怀疑这一点!“所有事情都支持它,没有事情反对它。”但却可以想象,给我做开颅手术时发现其中空无一物。(ÜG §4)

5.一个命题能否在之后被证伪,取决于我现在把什么认作适用于这一命题的[真伪]判定标准。(ÜG §5)

6.那么我们能(像穆尔那样)一一列举我们都知道些什么吗?如果没有进一步的说明,我认为我们不能。——因为不然的话,“我知道”这一表达就是被误用了。一种古怪而极为重要的心灵状态(Seelenzustand)注16似乎通过这种误用显现了出来。(ÜG §6)

7.我的生活表明我知道或确信那里有一把椅子,有一扇门,等等。——比如,我对我的朋友说“坐那边的椅子吧”,“把门关上”,等等。(ÜG §7)

8.“知道(wissen)”这一概念与“深信(überzeugt sein)注17”这一概念的区别没有什么特别的重要之处;除了这种情况:“我知道”说的是我不可能出错。比如,在任何法庭证言中,都满可以不说“我知道”,而改说“我确信”。的确,我们甚或可以设想在法庭上禁止说“我知道”。[《威廉·迈斯特》中的一处,“你知道”或“你曾知道(Du wußtest)”是在“你曾确信”的意义上用的,因为当时的实情与这人曾知道的并不相同。] (ÜG §8)

9.我竟会在生活中检验(bewähre),我是否知道这儿是一只手(也即我的手)吗?(ÜG §9)

10.我知道这儿躺着一位病人?胡说!我就坐在他床前,关注地察看着他的面部。——那么,我不知道这儿躺着一位病人吗?——这个问题[即“我不知道这儿躺着一位病人吗?”]和那个表述[即“我知道这儿躺着一位病人”]都没有意义。正如“我在这儿”没有意义;虽说只要场合合适,任何时候我都可能用得上这一表述。——那么,除非在特定的场合,连“2×2=4”也是胡说而非算术真命题啦?“2×2=4”是算术真命题——既非“在特定场合”也非“在任何场合”——不过,“2×2=4”这串音符或字符也可能在汉语中有不同的意思,或没有任何意思,或是明显的胡说。由此可见:语句只有在使用中注18才有意义。“我知道这儿躺着一位病人”这句话用在不适用的情况,听上去之所以不像是胡说,倒更像是不言自明的,是因为人们相对容易设想一种它所适用的情况,也因为人们以为,只要没有怀疑,“我知道……”这个说法就用对了地方注19(也就是说,即便怀疑的表达在那里是无法被理解的)。(ÜG §10)

11.人们恰恰没有看到“我知道”的用法是多么的特殊。(ÜG §11)

12.——因为“我知道……”看上去像对某个事态的描述,而这一事态便确保了所知之为事实。人们恰恰总是忘记“我曾以为(dachte)注20我知道”这一表达。(ÜG §12)

13.也就是说,从另一个人说“我知道事情就是这样”注21,不能推出“事情就是这样”。从他这么说再加上他没有说谎,也不能。——但是,难道我不可以从我自己说“我知道事情就是这样”,推出“事情就是这样”吗?可以;而且从“他知道那儿是一只手”这一命题也可以推出“那儿是一只手”。但从他说“我知道这件事”却推不出他知道这件事。(ÜG §13)

14.“他知道这件事”这一点还必须得到证明。(ÜG §14)

15.必须证明,没有出错的可能。仅是我保证“我知道”还够不上证明。因为这不过是在保证我(在这里)不可能出错,而我的这一保证没有出错,则必须有待于从客观上加以确定。(ÜG §15)

16.“如果我知道某件事情,那么我也就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情,等等。”由此说来,“我知道”的意思就是“我在这件事情上错不了(unfehlbar)。”而我是否真地错不了,必须得到客观上的确定。(ÜG §16)

17.好,假定我指着一件东西说“这是一本书,在这件事情上我错不了”。在这里出错会是个什么样子?我对此有一个清晰的想象吗?(ÜG §17)

18.“我知道……”经常是说:我有正当的根据支持我的表述。也就是说,如果另一个人了解这个语言游戏,他就会承认我知道。这个人必定——如果他了解这个语言游戏——能够想象,人们如何能够知道这类事情。(ÜG §18)

19.我们可以在做出“我知道这儿是一只手”这一表述后接着说:“因为这就是我的手,我正看着它呢。”那么,一个有理性的人不会怀疑我知道这一点。——即使观念论者也不会;他会说:已被排除的是实践上的怀疑,而这类怀疑本不是他要讨论的;但这类怀疑背后,却另有一类怀疑。——必须通过另一种方式表明这是一种欺幻。(ÜG §19)

20.“怀疑外部世界的存在”的意思并不是——例如,怀疑某一颗行星的存在,其存在却又通过随后的观察得到了证实(sich herausstellt)注22。——或者穆尔想说的是:知道这儿是他的手与知道土星存在是不同类型的知道?否则我们就可以向怀疑的人举出土星的发现,并对他们说:既然这颗行星的存在已经得到了证实,外部世界的存在也就得到了证实注23。(ÜG §20)

21.穆尔的看法实际上导出的结论是:“知道”概念与“相信”、“猜测”、“怀疑”、“信服(überzeugt sein)”等概念的类似之处在于,“我知道……”这一表述不可能出错。如果真是那样,那就能从有人说出了一句话推断出一个断言为真了。而这里忽略了“我相信我知道(Ich glaube zu wissen)”这一形式的表达。——但假若它被禁用,那么在那个断言注24上出错的可能性想必也就在逻辑上被排除了。一个人若真懂得这个语言游戏,就必定会看到这一点;——即便一个诚实可信的人保证他的确知道,也于事无补注25。(ÜG §21)

22.如果一个诚实可信的人说“我不可能出错”或“我没有出错”,我们就必须相信他,那真是奇了怪了。(ÜG §22)

23.如果我不知道一个人是否有两只手(比如他的双手是否已被截肢),这个人又诚实可信,那么当他保证他有两只手,我就会相信他。如果他说他知道这一点,对我而言这话不过意味着,他能够令自己确信这一点,比如,没有被单或绷带遮掩着他的手臂等等注26。这里,我之所以相信这个诚实可信的人,在于我承认他具备了令自己确信的可能性。但是,声称物理对象(或许)并不存在的人并不承认这一点。(ÜG §23)

24.观念论者的问题大致是这样:“我有何种理由不怀疑我的双手是否存在?”(对此不能回答:“我知道我的双手存在。”)这么问的人忽视了,只有在一个语言游戏中对某种存在的怀疑才有其正当的位置(seinen Platz hat)注27。他忽视了,我们必须先问一问:这样的一种怀疑会是什么样子?而我们还无法直截了当地理解这种怀疑。(ÜG §24)

25.即使在“这儿是一只手”这件事情上我们也可能出错。只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不会。——注28“即使在一则演算中我们也可能出错——只在特定的情况才不会。” (ÜG §25)

26.但我们能不能根据一条规则判明,在哪些情况下可以在计算规则的应用中逻辑地排除出错的可能性?

这里,一条这样的规则对我们有什么用?应用这条规则的过程中,我们就不会(再)出错吗?(ÜG §26)

27.如果我们还是要在这里给出某种规则式的东西注29,映入脑际的便会是“在正常情况下”这个说法。

我们认得出正常情况注30,但无法精确地描述它。我们倒满可以准确地描述一系列异常情况。(ÜG §27)

28.什么是“学习一条规则”?——这样。

什么是“在规则的应用中犯错”?——这样。而这里所指向的是什么,并未确定。(ÜG §28)

29.对规则运用的操练同样显示了什么是规则应用中的错误。(ÜG §29)

30.如果一个人已经深信不疑了,他就会说:对,演算正确注31。但这并不是从他的确定不疑的状态推论出来的。我们并不从自己的确定不疑推论出事实情况。   

确定性就像是一种语气,人们带着这种语气肯定事实情况,但人们并不从这种语气中推论出他是正确的。(ÜG §30)

31.人们像着了魔一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返到一些命题上注32,而我要把它们从哲学语言中清除出去。(ÜG §31)

32.问题并不在于穆尔知道那里是一只手,而在于假若他注33说“我当然可能在这件事情上出错”,我们会不理解他。我们会问:“这样一种错误会是个什么样子?”——比如,发现这是个错误会是个什么样子?(ÜG §32)

33.由此,我们清除掉那些不能让我们有任何推进的句子。(ÜG §33)

34.教一个人学习演算时,是否也要教他可以信任老师的演算注34?但这些解释必定有个尽头。是否也要教他可以相信自己的感官呢?——因为人们当然会在很多情况下对他说,你在这样或那样的特殊情况下不能相信自己的感官?——

规则和例外。(ÜG §34)

35.但我们难道不能想象不存在物理对象吗?我不知道。但说“存在物理对象”也没有意义。它是一个经验命题吗?——

那么这是一个经验命题吗:“看起来像是存在物理对象”?(ÜG §35)

36.我们只把“A是物理对象”这句话教给那些不懂“A”是何意思、或者不懂“物理对象”是何意思的人。也就是说,这是关于语词用法的教学,“物理对象”是一个逻辑概念(就像颜色、单位……)。因此,造不出“存在物理对象”这样的句子。(ÜG §36)

37.观念论者质疑物理对象存在,实在论者则坚称物理对象存在,但说“存在物理对象”这话是无意义的,就足以回应他们吗?对他们而言这话却不是无意义的。一种可能的回应是:这个断言或其否定命题的错误在于,它在尝试表达点什么,但它所要表达的东西却不应当用这种方式被表达出来。可以表明这一尝试是失败的;观念论者和实在论者的问题却仍没有解决。我们恰恰需要认识到,对于一个难题或其解答,我们想到的头一个表达可能是全然错误的。就像一个人对一幅画的批评虽然有道理,但他的批评一开始往往找不对地方,若要批评到点子上注35,就需要做一番考察注36。(ÜG §37)

我们每行一步,却都会遭遇到这类失败的尝试。注37

38.数学中的知识。这里,我们必须一直提醒自己:“内部过程”或“状态”并不重要;我们必须一直问自己:“它为什么就是重要的?它与我有什么关系?”让我们感兴趣的是:我们是如何应用数学命题的。(ÜG §38)

39.我们这样计算,在这样的周边情况下,我们把一道演算作为绝对可靠、确定无误的东西来加以处置。(ÜG §39)

40.“我知道那儿是我的一只手。”对此可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而这个问题的回答预设了,我们是可以如此这般地知道这一点的。因此,我们本也可以不说“我知道那儿是我的一只手”,而说“那儿是我的一只手”,再补充上我们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ÜG §40)

41.说“我知道我哪儿觉得疼”、“我知道我这儿觉得疼”都是错误的,正如说“我知道我疼”是错误的。但这么说是正确的:“我知道你刚才在哪儿碰了我手臂一下。” (ÜG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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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我们可以说“他相信是这样,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却不可以说“他知道是这样,但其实并不是这样”。这是不是由于相信与知道的心灵状态不同?不是。——我们大致可以把在说话的语气中、姿态中表现出的东西称作“心灵状态”。所以,也许有可能谈论一种信服的心灵状态;而一个人无论是知道,还是错误地相信,他所具有的心灵状态可以并无两样。以为“相信”和“知道”这两个词必定对应不同的心灵状态,就像认为“我”这个词和“路德维希”这个名字必定对应不同的人,因为这两个概念是不同的。(ÜG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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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我们不可能在2上出错。”是何种类型的命题?它必定是一个逻辑命题。——但它不就等同于,或者说到底不就等同于这个命题注38吗:12×12=144?(ÜG §43)

44.如果你想找到一条规则来教会注39我们在这里不会算错,那么我的回答是:我们之所以不会算错,不是由于我们学习过某条规则,而是由于我们学习过计算。(ÜG §44)

45.我们在计算的学习中习得了计算的本质。(ÜG §45)

46.不过,我们确定一则演算是否可靠的过程难道是无法描述的吗?哦,当然能!但在这一过程中并没有什么规则浮现出来。——最重要的却是:这一过程不需要规则。我们并不欠缺什么。我们依照规则计算,这就够了。(ÜG §46)

47.我们这样计算。计算就是这个。它就是,比方说,我们在学校所学的东西。忘掉那种与你的精神概念相关联的超级的注40确定性吧。(ÜG §47)

48.我们的确可能从若干演算中区分注41出两类演算,一类是一俟做出即永远可靠的,另一类是还未确凿不移的。这是一种逻辑上的区分吗?(ÜG §48)

49.但想一想:就算一则演算在我看来是确定的,这也仅是为了实践的目的而做出的决定注42。(ÜG §49)

50.我们什么时候会说“我知道…×…=…”?当我们检验过这一运算之后。(ÜG §50)

51.“在这里,错误会是个什么样子!”是什么类型的命题?想必是个逻辑命题。但这却是一种不被使用的逻辑,因为它所传达的东西并不是通过命题传达出来的。——它是一个逻辑命题,因为它确实是对概念(语言)状况的一种描述。(ÜG §51)

|因此,既然我知道某种东西为什么很糟糕,也就无需怀疑我确实知道它很糟糕。|

52.对于“距离太阳这么远的地方有一个行星”和“这儿是一只手(即我的手)”这两个命题而言,这一状况就并不等同。我们不能把第二个命题称作假设。但二者之间不存在清晰的界线。(ÜG §52)

53.所以,我们也可以认为穆尔是对的,如果我们这样解说他的观点的话:“这儿有一个物理对象”这个命题可以与“这儿有一个红色斑点”这个命题具有类似的逻辑地位。(ÜG §53)

54.也就是说,从“这颗行星存在”一直到“我自己的手存在”,有的并不是出错概率的逐渐降低。而是从某一点开始,出错变得不可思议了。

而这已经提示,同样不可设想的是注43:我们关于物理对象的每个表述都是错的,我们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ÜG §54)

55.那么,有可能假设我们周边的所有这些东西都不存在吗?这不就像是假设我们的所有演算都算错了吗?(ÜG §55)

56.如果我们说:“也许这颗行星并不存在,发光现象另有原因”,那么我们仍需要一个确实存在的东西来做例子。这个东西是不存在的,——例如,不像那个东西那样是存在的。

或者,我们是否应当说确定性是一个虚构的点,而有些东西离它近些,有些东西离它远些?不行。怀疑会逐渐丧失意义。这个语言游戏就是这样。

所有对一个语言游戏的描述都属于逻辑。(ÜG §56)

57.如此说来,“我知道,我不只是猜测,这儿是我的一只手”不也就可以理解为语法命题了吗?因此,是非时间性的。——

可是,它于是就不类似于这个命题了吗:“我知道,我不只是猜测,我看到了红色”?而它的结论“所以存在物理对象”就不类似于那个命题的结论“所以存在颜色”了吗?(ÜG §57)

58.如果把“我知道……”理解为语法命题,那么这里的这个“我”当然是不重要的。它实际上说的是“在这类情况下不存在任何怀疑”或者“‘我不知道’这个说法在这类情况下没有意义”。而由此当然也可以推出“我知道”并无意义。(ÜG §58)

59.“我知道”在这里是一种逻辑上的洞见。只不过,实在论并不能通过它得到证明。(ÜG §59)

60.这两种说法都是错误的:“这是一张纸”这一“假设”会通过随后的经验得到确证或否证;以及,在“我知道这是一张纸”这句话中,“我知道”要么涉及这样一种假设,要么涉及一种逻辑上的规定。(ÜG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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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_ _ _注44语词的一种意义即它的一种用法。

因为这就是当一个语词最初化入(einverleibt)我们的语言时,我们所习得的东西注45。(ÜG §61)

62.正因为如此,在“意义(Bedeutung)”概念与“规则(Regel)”概念之间存在着一种对应。(ÜG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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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如果我们想象事实与其实际所是的样子有所不同,某些语言游戏就失去了其重要性,另一些语言游戏则变得重要起来注46。语言的词汇用法就是以这样的方式,逐渐地变化的。(ÜG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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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把一个词的意义与一个公务员的“功能”相比较。把“各种各样的意义”与“各种各样的功能”相比较。(ÜG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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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相信奇迹的能力,不在于一个人不相信离奇之事,而在于他无法从中看到多于离奇之事的东西。相信奇迹的人则将离奇之事视作破入另一世界的门径,视作更高存在者的探言。一个人无法看到这些,就像一个人无法如其所是地理解“情绪的表达”,也即,无法以自然而然的方式对这些现象报以这样那样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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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语言游戏变化时,概念会变化,语词的意义会随着概念一道变化。(ÜG §65)

|卑劣是一种摩阻力,从不容许心灵机器畅快运行。它只向前挪上一步,重又停滞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