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恶的意识”中凝神观照
《恶之花》的主题是“恶”及其与人的关系。
波德莱尔把这本书献给泰奥菲尔·戈蒂耶,其题词曰:“我怀着无比谦恭的心情把这些病态的花献给法国文学完美的魔术师、无可挑剔的诗人、老师和朋友泰奥菲尔·戈蒂耶。”他还在一份清样上注明,“病态的花”乃是“惊人之语”[92]。这“病态的花”一语,揭出了《恶之花》的本意:这些花可能是悦人的、诱人的,然而它们是有病的,它们借以生存的土地有病,滋养它们的水和空气有病,它们开放的环境有病,反言之,社会有病,人有病。这里的“病”,指的是自然和社会对人的敌视、腐蚀、束缚和局限,是善的对立面——恶、上帝的对立面——撒旦。
曾经有人对波德莱尔把诗献给高唱“为艺术而艺术”的戈蒂耶有微词,认为那是一种虚伪的姿态,企图攀附当时文坛的名人;或者把他视为唯美派的门徒、形式主义的信奉者。其实,只要看看波德莱尔将戈蒂耶冠以“完美的魔术师”之称,这种误解便可涣然冰释。他在戈蒂耶身上看重的是魔术师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他在论戈蒂耶的文章中明确指出:“丑恶(l'horrible)经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带有韵律和节奏的痛苦使精神充满了一种平静的快乐,这是艺术的奇妙特权之一。”[93]这种“特权”,波德莱尔不曾放弃,也不曾滥用。社会以及人的精神上物质上的罪恶、丑恶以及病态,经过他的点化,都成了艺术上具有美感的花朵,在不同的读者群中,引起的或是“新的震颤”,或是善的感情,或是愤怒,或是厌恶,或是羞惭,或是恐惧。恶之花!病态的花!诗人喜欢这种令人惊讶的形象组合,他要刺激他所深恶痛绝的资产者脆弱的神经,从而倾吐胸中的郁闷和不平,感到一种报复的快乐。他写卖淫、腐尸、骷髅,这正是资本主义世界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可是资产阶级的读者却虚伪地视而不见;他写凄凉的晚景、朦胧的醉意、迷茫的浓雾,这正是巴黎郊区习见的场景,可是有人用五光十色、灯红酒绿的巴黎掩盖了它;他写自己的忧郁、孤独、苦闷,这正是人们面对物质文明发达而精神世界崩溃的社会现象所共有的感触,可是人们却不自知、不愿说或不敢说。诗人描写了丑恶,而“虚伪的读者”大惊小怪,要像雅弗一样给赤身醉卧的挪亚盖上一件遮羞的袍子[94];诗人打开了自己的心扉,而“虚伪的读者”却幸灾乐祸,庆幸自己还没有如此卑劣;诗人发出了警告,而“虚伪的读者”充耳不闻,还以为自己正走在光明的坦途上。总之,波德莱尔要把一个真实的世界——精神的世界和物质的世界——呈现在资产阶级面前,而不管他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恶之花》,正如波德莱尔所愿,的确是一个“爆炸性的题目”。然而,这题目并不止于富有爆炸性,它还不乏神秘性。恶和花,这题目的两部分之间的关系除了对立性之外,还有含混性。对立性使人生出惊讶感,于是有爆炸性;含混性使人如临歧路,于是有神秘性。恶之花,可以被理解为“病态的花”,已如上述;也可以被理解为恶具有一种“奇特的美”,亦如上述;还可以被理解为恶中开放的花,有“出于污泥而不染”之意。这意味着恶是固有的,先在的,然而花可以从中吸取营养和水分,并且开放,也就是说,恶不是绝对的,其中仍有善在。诗人寻求直至认出、采撷恶之花,乃是于恶中挖掘希望,或将恶视为通向光明的必由之路。波德莱尔论城市题材画家贡斯当丹·居伊,在胪列若干丑恶的形象之后,他写道:“使这些形象珍贵并且神圣化的,是他们产生的无数的思想,这些思想一般地说是严峻的、阴郁的。但是,如果偶尔有个冒失的人试图在G先生的这些分散得几乎到处都是的作品中找机会来满足一种不健康的好奇心,那我要预先好心地告诉他,他在其中找不到什么可以激起病态想象力的东西。他只会遇到不可避免的罪孽,也就是说,隐藏在黑暗中的魔鬼的目光或在煤气灯下闪光的梅萨琳[95]的肩膀;他只会遇到纯粹的艺术,也就是说,恶的特殊美,丑恶中的美……使这些形象具有特殊美的,是它们的道德的丰富性。它们富于启发性,不过是残酷的、粗暴的启发性……”[96]波德莱尔把恶看作是两重的、复杂的,因此才可能开出美的花,只有“特殊美”的花。
波德莱尔对于恶的这种双重的,甚至可以说是辩证的态度,使他笔下的恶呈现出异常复杂的面貌,也传达出异常丰富的信息。
恶的化身是魔王撒旦,而魔王撒旦是上帝的敌人。《恶之花》通过对形形色色的恶的描绘和挖掘,揭露出撒旦对诗人的处境和命运的控制和影响,在揭露中表达了诗人对失去的天堂和离去的上帝的复杂矛盾的感情。因失去了天堂,诗人不得不在地狱中徜徉,化污泥为黄金,采撷恶之花,用美的追求来缓解生的痛苦;因上帝离去了,诗人不得不与撒旦为伍,对上帝的不满变成对反叛的天使的赞颂,对上帝的怀抱的向往变成了对恶的鞭挞。恶之花就是病态的花,在肌体(人的肉体和社会的机体)为病,在伦理(人的灵魂和社会的精神)则为恶,病恶词虽殊而意相同。恶之花又是特殊的美,它蕴含着丰富的思想,给读者以深刻的启发,它那奇特甚至怪异的色香激发着读者的想象,使之实现对于现实的超越。恶之花,既是诗人的精神之花,也是社会的现实之花。阿斯里诺指出:“《恶之花》吗?它写的是:忧郁,无可奈何的伤感,反抗精神,罪孽,淫荡,虚伪,怯懦。”[97]当然,《恶之花》中涉及的社会和人的丑恶病态的东西远不止这些,但令人感兴趣的是,阿斯里诺没有忽略“反抗精神”。在传统的观念中,“反抗精神”意味着“在精神上犯上作乱”。精神上造反,这实际上代表了波德莱尔对待恶的根本态度,不啻是“恶之花”中的一朵最鲜艳耀眼的花。
《告读者》可以被看作是《恶之花》的序诗,这是波德莱尔的自白,也是全部《恶之花》的总纲和概括。诗人并不以先知和导师自命,他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用“我们”的口吻说话,把自己的痛苦、矛盾和恐惧融入众人的痛苦、矛盾和恐惧之中,然而,众人即使不是皆醉,难道会是皆醒的吗?诗人最后的呼唤,仿佛是一记警钟,催人猛醒:
读者们啊,谬误、罪孽、吝啬、愚昧,
占据人的精神,折磨人的肉体,
就好像乞丐喂养他们的虱子,
我们喂养着我们可爱的痛悔。
我们的罪顽固,我们的悔怯懦;
我们为坦白要求巨大的酬劳,
我们高兴地走上泥泞的大道,
以为不值钱的泪能洗掉污浊。
在恶的枕上,三倍伟大的撒旦,
久久抚慰我们受蛊惑的精神,
我们的意志是块纯净的黄金,
却被这位大化学家化作轻烟。
是魔鬼牵着使我们活动的线!
腐败恶臭,我们觉得魅力十足;
每天我们都向地狱迈进一步,
穿过恶浊的黑夜却并无反感。
像一个贫穷的荡子,亲吻吮吸
一个老妓的备受折磨的乳房,
我们把路上偷来的快乐隐藏,
紧紧抓住,像在挤一枚老橙子。
像万千蠕虫密匝匝挤到一处,
一群魔鬼在我们脑子里狂饮,
我们张口呼吸,胸膛里的死神
就像看不见的河,呻吟着奔出。
如果说奸淫、毒药、匕首和火焰
尚未把它们可笑滑稽的图样
绣在我们的可悲的命运之上,
唉!那是我们的灵魂不够大胆。
我们罪孽的动物园污秽不堪,
有豺、豹子、母狗、猴子、蝎子、秃鹫,
还有毒蛇,这些怪物东奔西走,
咆哮,爬行,发出了低沉的叫喊,
有一个更丑陋、更凶恶、更卑鄙!
它不张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
却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芜不毛,
还打着哈欠将世界一口吞噬。
它叫“无聊”!——眼中带着无意的泪,
它吸着水烟筒,梦想着断头台,
读者,你认识这爱挑剔的妖怪,
——虚伪的读者——我的兄弟和同类!
《告读者》
是的,在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园中游历过的读者,认识了“无聊”“这爱挑剔的妖怪”。它不再是中世纪时的那副模样,头上生角,身后拖着尾巴,脸上是一种又狡猾又狰狞的表情。它是失败,厌倦,悔恨,犯罪,懒惰,苦难,痛苦,厄运,还是阿斯里诺所说的:“忧郁……”,等等。它的形象也一变而为英俊的青年,孔武的力士,百折不挠、虽败犹荣的英雄。它是弥尔顿笔下的撒旦,具有一种雄伟的美;它是拜伦笔下的该隐,具有一种悲壮的美。它既能诱人作恶,是万恶的渊薮;它又可促人警醒,是反抗的精灵。
撒旦的这种两重性决定了波德莱尔对恶的立场和态度:他在恶的意识中凝神静观,对恶充满了一种混杂着厌恶与赞美、恐惧与向往的矛盾感情。他厌恶的是恶的普遍存在及其对人的腐蚀、束缚和控制,赞美的是恶对善的挑战以及撒旦对上帝的反抗;他恐惧的是在恶的裹挟下堕入永劫再回不到上帝的怀抱,向往的却是恶因触及人们灵魂深处而具有的一种诗美。他的这种矛盾的感情和认识,在一首题为《无可救药》的诗中得到了完整而深刻的表现:
一
一个观念,一个形式,
一个存在,始于蓝天,
跌进冥河,泥泞如铅,
天之眼亦不能透视;
一个天使,鲁莽旅者,
受到诱惑,喜欢畸形,
淹没于骇人的噩梦,
如游泳者挣扎拼搏,
阴郁焦灼,苦战一个
疯子一样不断歌唱、
在黑暗中回环激荡、
巨大而雄伟的漩涡;
一个不幸的中邪人,
为逃出爬虫的栖地,
在他徒劳的摸索里
寻找钥匙,寻找光明;
一个没有灯的亡魂,
身旁是一个无底洞,
又深又潮气味浓重,
无遮无靠阶梯无尽,
黏滑的怪物警觉着,
一双巨眼磷光闪闪,
照得什么也看不见,
只剩下更黑的黑夜;
一艘困在极地的船,
像落入水晶的陷阱,
哪条海峡命中注定
让它进入这座牢监?
——画面完美,象征明确,
这无可救药的命运
让人想到,魔鬼之君
无论做啥总是出色!
二
阴郁诚挚的观照中,
心变成自己的明镜!
真理之井,既黑且明,
有苍白的星辰颤动,
有地狱之灯在讥刺,
有火炬魔鬼般妖娆,
独特的慰藉和荣耀,
——这就是那恶的意识。
这首诗在1861年版中被安排为两部分,颇类我国的词,上下两片,各司其职。上片开头极富哲学意味,开门见山,直探根本,揭示出“存在即是恶”这样一个深刻主题。紧接着,诗人通过四个鲜明有力的形象:堕落的“天使”,中邪的“不幸的人”,手无寸光的“亡魂”和被困极地的“船”,具体地展现出一幅惊心动魄却又令人悲哀的图画:人处在恶的重重包围之中,人成为恶的种种活动的结果,然而人却又不甘沉沦,不断地挣扎、寻觅、探索和反思,试图走出恶的领地,并且解开人何以落入此种境遇这一千古之谜。下片,即诗的第二部分提出这样的结论:当人的主体能够从自我中分离出来的时候,人就获得了一面可以自审自察的镜子,也就具有了“恶的意识”,同时也就赢得了一种尊严,从此将不再因愚蠢而作恶。而意识到这种尊严,在波德莱尔看来,将是人的精神的某种解放,或者说,人将获得某种自救的希望,因为“最不可救药的罪孽乃是因愚昧而作恶”[98]。“愚昧”者,不自知也。安多尼·亚当提出过一个近于存在主义的解释:“如果我们注意到《无可救药》一诗表明存在即是恶,那么很明显,诗的最后一节就意味着:在存在(即沉沦和黑暗,即恶)中闪烁着一束亮光,即意识。也就是说,人不仅仅处于存在的条件之中,人也看见自己的存在。存在既是人的条件,也是人的认识对象。”[99]
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波德莱尔所说的“恶的意识”的含义是: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恶,就是恶,人(首先是诗人)要对这种恶有清醒的、冷静的自觉和认识。波德莱尔曾经在《论〈危险的关系〉》一文中说:“自知的恶不像不自知的恶那样可憎,而且更接近于消除。”[100]他在散文诗《伪币》中也写道:“恶人永不得宽恕,然而自知作恶尚有可贵之处。”因此,波德莱尔要求的是,在恶中生活,但不被恶吞噬,始终与恶保持一种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的关系,即要用一种批判的眼光正视恶,认识恶,解剖恶,提炼恶之花,从中寻觅摆脱恶的控制的途径。
在传统中,恶化身为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加害于人,例如有化作美女腐蚀男人的淫鬼,有顽皮淘气爱搞恶作剧的小妖精,等等。波德莱尔承袭了一部分这样的观念,他的诗中有这样的词句:
是绿色的淫鬼和粉色的妖精,
用小瓶向你洒下爱情和恐怖?
《病缪斯》
一群魔鬼也高高兴兴地消遣,
在窗帘折褶里浮动。
《被杀的女人》
但那些阴险的魔鬼也在四周
醒来,仿佛商人一样昏脑昏头,
飞跑去敲叩人家的屋檐、门窗。
《薄暮冥冥》
或不自主地跳,如可怜的铃铛,
有一个无情的魔鬼吊在里头!
《小老太婆》
这些形象都是从传说中汲取的,立刻会“使人想到一切奉献给恶的东西都肯定是长角的”[101],但是,波德莱尔没有就此止步,他从中体验到和认识到的恶更侧重于人在精神上所受到的折磨和戕害,远非通常意义上的恐怖,因而具有更深刻、更普遍的哲学含义。
波德莱尔认为恶控制和支配着人的行动,使之失去辨别的能力甚至愿望:
是魔鬼牵着使我们活动的线!
《告读者》
这仿佛是说,人在世界上只是一具没有生命、没有意志、不能自主的木偶。然而不,他不是没有生命,只是萎靡不振;他不是没有意志,只是不够坚强;他不是不能自主,只是这种愿望不够热烈。他不能识别,也不能战胜善于变化的魔鬼:
我们的意志是块纯净的黄金,
却被这位大化学家化作轻烟。
《告读者》
因此,人在恶的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他既不能逃避其诱惑,更不能抵抗其诱惑,甚至也不能察觉其诱惑。可怜的人啊,他完全是被动的。对此,波德莱尔自己有至深至切的感受:
魔鬼不停地在我的身旁蠢动,
像摸不着的空气在周围荡漾;
我把它吞下,胸膛里阵阵灼痛,
还充满了永恒的、罪恶的欲望。
《毁灭》
波德莱尔之所以有这种切肤的感受,是因为他认为恶与生俱来,就在人的心中。他赞扬拜伦,因为拜伦的诗“放射出辉煌的、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人心中潜伏着的地狱”[102]。因此,人的快乐,尤其是爱情的快乐,就成了恶的最肥沃的土壤。他在日记中曾写过这样的话:“爱情之唯一的、最高的快感就在于确信使对方痛苦。男人和女人生来就知道,一切快感都在痛苦之中。”[103]相爱的人如此,就更不用说世间的种种色相了。
波德莱尔相信基督教的原罪说,认为人生而有罪,他的本性已经堕落,他唯有顽强地与自己的本性做斗争,才有希望获得拯救。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即一切顺乎本性的、未经人的努力改变过的东西,无论是自然界还是社会,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对他来说,都是恶活动的领域或者结果。他说:“恶不劳而成,是天然的,前定的;善则是某种艺术的产物。”[104]这里的“艺术”包含有“人工”、“人为”的意思。这种观念来自古希腊的柏拉图,但也与我国两千多年前的荀子的观点惊人地一致。《荀子·性恶》曰:“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又曰:“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这里的“伪”即“人为”之“为”[105]。两相比照,何其相似。
由此可知,人性恶乃是古今中外相续相传亦相通的一种观念。波德莱尔曾通过多种人为的途径,谋求哪怕暂时的解脱,如他在《酒》中所写,有时则通过脱离现实世界的幻想,谋求片刻无忧无虑的睡眠(《女巨人》),或者超然于善恶观念之外,采取一种唯美主义的态度,试图进入一种冰冷、奇幻、神秘、不哭、不笑、不动的境界(《献给美的颂歌》)。这些虽属权宜之计,却也是波德莱尔费尽心力不断求索的治病的良药。
然而,恶也并非一种绝对的消极,在波德莱尔看来,恶具有一种净化的作用,是通向善的桥梁。他在《祝福》一诗中写道:
感谢您,我的上帝,是您把痛苦
当作了圣药疗治我们的不洁,
当作了最精美最纯粹的甘露,
让强者准备享受神圣的快乐!
正如岱奥多·德·邦维尔所说:“痛苦!无论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都爱、都崇拜;他不掩盖,也不否认,他把痛苦当作上帝给予我们的赎罪的途径来歌颂赞美。”[106]实际上,波德莱尔“歌颂赞美”的,并不是恶本身,而是恶之花,是从恶中挖掘出来的美。所谓“恶之美”,就是“恶的意识”的艺术表现,从伦理学的角度看,就是高尔基所说的:“生活在恶之中,爱的却是善。”[107]
恶的问题是一个古老的命题,波德莱尔显然不是最早谈论恶的人,但他是最早明确地宣称可以从恶中发掘出美的人。在作品中以恶为主题,描绘丑恶的形象,这并不是波德莱尔的专利,甚至也不是波德莱尔的特点。在他作为诗人活动的年代里,就文学作品描写死尸、坟墓等丑恶恐怖的形象来说,他算是比较克制拘谨的一位,因为他关心善恶的问题。他否认美与善的一致性,唯美主义者也否认美与善的一致性,但是,后者的出发点是根本否认善恶的概念,而波德莱尔则是在善恶的观念之上建立起他的恶之花园的。他的诗学与他的伦理观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因为波德莱尔把善恶之间的冲突作为他诗歌创作的出发点,所以他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反抗性。他从不逃避现实,而是试图用反抗来批判现实。整个一部《恶之花》就是一部战斗的记录,只不过他是一个失败者罢了,然而他并不是一个认输的失败者,他是一个弥尔顿的撒旦,怀着失败了再干的精神和勇气。
波德莱尔的反抗精神最集中地表现在《反抗》一组诗中,其中又以《献给撒旦的祷文》一诗最为全面和彻底:
你呀,最博学最俊美的天使呀,
你被命运出卖,横遭世人谩骂,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这流亡之君,人家亏待了你,
而你,屡败屡起,一日强似一日,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无所不知,你这地下的君王,
常常医治人类的焦虑和恐慌,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就是麻风病人,受诅咒的贱民,
你也让他们尝到天堂的滋味,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死亡是你年迈却强壮的情侣,
你让她生出希望——迷人的疯子,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教流亡者目光平静而高傲,
睥睨在断头台旁围观的群小,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知道在这块忌妒的土地上,
猜疑的上帝把宝石藏在何方,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目光明亮洞察武库的深处,
那里埋藏着各种金属的兵器,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梦游的人在楼顶的边缘彳亍,
你用宽大的手掌遮住了绝壁,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迟归的醉汉被奔马踢倒在地,
你神奇地使他依然活动如初,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为了慰藉备受痛苦的弱者,
你教会了我们把硝和硫混合,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把你的印记,啊巧妙的帮忙,
打在为富不仁的富豪的额上,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你在姑娘的眼里和心里放入
对创伤的崇拜,对褴褛的爱慕,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流亡者的拐棍,发明家的明烛,
被吊死的人和谋反者的心腹,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有人被震怒的天使逐出乐土,
这些人把你当作他们的继父,
啊撒旦,怜悯我这无尽的苦难!
祷告
撒旦啊,我赞美你,光荣归于你,
你在地狱的深处,虽败志不移,
你暗中梦想着你为王的天外!
让我的灵魂有朝一日憩息在
智慧树下和你的身旁,那时候
枝叶如新庙般荫蔽你的额头!
在这首诗中,撒旦是弱者和卑贱者的保护人,是反抗强暴争取自由的带头人,是给人类带来智慧和光明的解放者。他在与上帝的争斗中失败了,被打进了地狱,然而他虽败犹荣,诗人的灵魂宁愿憩息在他的身旁。如同雪莱所说:“《失乐园》所表现的撒旦,在性格上有万不可及的魄力与庄严……就道德方面来说,弥尔顿的魔鬼就远胜于他的上帝……”[108]波德莱尔的撒旦就是弥尔顿的撒旦,是一个值得同情和钦敬的反抗者的形象。同在《失乐园》中一样,《恶之花》中的上帝也是一个居心阴险的暴君。波德莱尔在《圣彼得的否认》一诗中指责上帝创造了一个“行与梦不是姐妹的世间”,甚至要让穷人该隐的子孙“升上天宇,把上帝扔到地上来”(《亚伯和该隐》),并在《圣彼得的否认》和《序言草稿》中两次把上帝称作“暴君”。正是出于这种反抗的精神,波德莱尔敢于对那些被上帝弃绝的人表示钦佩,他钦佩他们强烈的个性和敢于犯大罪的魄力,他在《理想》一诗中写道:
这颗心深似渊谷,麦克白夫人,
它需要的是你呀,罪恶的灵魂,
迎风怒放的埃斯库罗斯的梦,
或伟大的《夜》,米开朗琪罗之女,
你坦然地摆出了奇特的姿势,
那魅力正与泰坦的口味相应。
《理想》
在波德莱尔这里,对撒旦的赞颂和对上帝的反抗是一致的,他在撒旦的精神中看到的是力量、自由、知识、坚毅和同情心,对穷人的同情心。他发现了这种精神的美,这种体现在有大痛苦、大悲哀、大忧郁的人们的身上的美。他说:“最完美的雄伟美是撒旦——弥尔顿的撒旦。”这不仅是他对《失乐园》的评价,而且是他的美学思想的核心。他欣赏莎士比亚、弥尔顿、米开朗琪罗,甚至巴尔扎克,正是由于他们表现出一种洋溢着反抗精神的、骇世惊俗的伟大的力量。他在诗中写道:
这有何妨,你来自上帝或魔王?
《献给美的颂歌》
深入渊底,地狱天堂又有何妨?
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
《远行》
恐怖的魅力只能使强者陶醉!
《骷髅舞》
总之,《恶之花》的基本思想是“恶的意识”,也就是说,诗人对恶的存在及其表现有一种清醒的认识和冷静的态度,他不是被恶吞噬,在恶中打滚,高唱起恶的颂歌,而是用一种批判的眼光正视恶,认识恶,解剖恶,从中发掘出美。波德莱尔不甘心沉沦,不愿与恶为伍,他在恶的包围中向往着善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