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路:奥古斯丁本体形上时间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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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永恒作为生命的本源与整体

我们在此面临的问题是,究竟什么是永恒?究竟什么是时间?如何理解两者的本质?如何确定永恒与时间的关系?在本书、特别是本篇的论题范围内,为了从α᾽ιών(永恒)的本质出发而理解χρόνος(时间)的本质,为了确定α᾽ιών(永恒)和χρόνος(时间)的关系,我们理解永恒与时间的出发点似乎应当是从语汇或概念本身出发,无论它们是具象的,抑或是抽象的,无论它们在历史上原本的以及较晚出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从语源学的角度来看,就α᾽ιών(永恒)而言,其含义原本就是生命的时间,或者更确切地说,其最尊贵的含义原本就是独一无二的神性的时间,也就是宇宙的时间。如果时间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从时间的一个特殊类型出发而理解的话,也就是从生命的时间去理解的话,那么为了真正探入,并且勘探出时间的如此这般的含义,就必须质询生命自身。从生命出发才能确定生命时间,并且由此才能在这样的时间理解的框架中确定时间究竟是什么。

由此,我们必须暂时告别柏拉图,到更幽深而悠久的历史中去远足,并且在那早期的埋藏断层中钻探α᾽ιών概念的意义:α᾽ιών概念自身的含义、本义就是生命,在这个意义上才能表明,普罗提诺的时间学说是柏拉图时间学说的可能性的、原本的阐释,这一点呈现在本书随后的关于普罗提诺时间概念的篇章中。

在此,古典语言学的研究能够表明,在α᾽ιών概念中一个更深的含义还有待开掘,其基本的、最早的含义是本源、生命的源泉、生命力、活力,51其中,α᾽ιών在本源上就与一个比较稳定的意义群有直接的情缘关系,诸如年轻、青年人、生命力等,52并且这样的含义直到柏拉图所生活的时代都是鲜活的;53这样的含义在梵文中是yúvan(年轻、年轻人),在拉丁文中则是iuvenis(年轻、年轻人),我们也能看出这一语汇在印欧语系中相互之间的亲缘性。在荷马那里,α᾽ιών并非生命的时间,而是生命的力量、活力、生命力的源泉、活力的本源;在这个意义上,α᾽ιών的最近、最亲缘性的意义是ψυχή,当一个人亡故时,可以说α᾽ιώνψυχή离开了他:“一旦当α᾽ιώνψυχή离弃了他,那么也就将死亡留给了他作为陪伴,也给了他静谧的安眠。”54

而在此尽管彰明较著,但依然需要提示的是,ψυχή在荷马时代并非我们后来所理解的灵魂、心灵等含义,并且和精神、意志、意愿、情感、情感状态等含义毫无关系,而仅仅表述生命之意义,并且是鲜活的生命、活体,固然亦是可消逝、可死亡的生命;55也就是说,ψυχή的这个意义属于α᾽ιών最核心、最内在、最原本的含义;当人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也就意味着不仅呼出了他的ψυχή,而且同时就意味着呼出了他的α᾽ιών56

在和ψυχή的内在关系中,或曰在最核心、最内在、最原本的含义中所理解的α᾽ιών,并非生命的时间、并非在一段时间中延伸拓展的生命所牵连的所有内在、外在的关系,生命在这个意义上意味着一个躯体自身所感知的肉体性的、躯体性的活力(生命力),意味着他者(其它的鲜活的躯体)所能够感知到的这一躯体的肉体性的、躯体性的活力(生命力)。这样说的理由在于,人在其最后的气息的呼出中,并不能呼出其曾经具有的全部生命的活动、全部生命的延展、全部生命的关系、全部生命的历史,呼出的仅仅是其生命力、活力,以至于他的躯体不再是一个热力鲜活的肉体,而是死亡所陪伴下的静谧安眠中冷寂的躯身。

当然,α᾽ιώνψυχή两者似乎并不能完全等同,至少在荷马那里,不同于ψυχή的是,α᾽ιών首先和生命另外的领域相关联,也就是和呼吸密切相关,特别是和生命力的某种特殊类型相关联,α᾽ιών通常被称为年轻的、喷薄欲出的生命力,这一鲜活的生命(或生命力)和身体所历验的属于生命力的生殖力密不可分,甚至在组织解剖学的意义上能够和人的脊柱、脊髓等同起来。57α᾽ιών(永恒)作为生命力的原始的意义出发,似乎能够更好地阐释从α᾽ιών(永恒)出发而对于时间的理解,生命在这个意义上、在其整体而全部内外在关系上是伸张延展、舒卷廓如的生命力,而被理解为生命时间的时间,则是在逻辑秩序上被建构的整体而全部内外在关系的形式。

在语源学上α᾽ιώναἰει似乎有某种亲缘关系,后者从其根源上来看首先表述持续更新的开端,并且由此具有停留、滞留之含义;尽管α᾽ιώναἰει似乎具有共同的根源,以至于能够公设这两个概念在内涵上并非相互龃龉,而是相安无事、和睦相处,甚至和谐一致,但是阐释永恒的含义的某种更好的出场路径,似乎是从宇宙的无限的生命及其α᾽ιών入手;在希腊的历史上,特别是在语言和概念的历史上,α᾽ιών并未真正赢得时间性的含义,而更多的是生命力的意义,58而如同前文已经阐释和分析的,在柏拉图所阐释的意义上,时间与α᾽ιών(永恒)的关系并不能被理解为来历不明,但却是预先给定的秩序的模式、现象(表象)的载体(或媒介),而首先应当被理解为生命(生命者、生命体)耽处其间的形式。生命(或曰生命者、生命体)并非呈现而出,以至于成为它所是的,而是借助其自身的展开、借助其不同的阶段的连绵相生而将其存在掬捧而出;这一连绵相生就是最初的、本源的生命力的绽放和舒张;生命力将自身舒展在生命的整体性中,在这样的整体性中生命力阐释了它自身的原始的至一性、统一性。

从日常用语出发,我们赢得了关于α᾽ιών的思辨的理解;如果尝试去理解生命自身的话,那么似乎可以说,自身展开并非必然地属于生命的本质,而是整体(πᾶν ὁμοῦ)地呈现和消逝;生命力将自身展开到生命整体之中,生命的整体凝聚在可经验、可历验的生命力中;前此为止的讨论过程,是从直到柏拉图时代都是日常惯用语意义上理解的α᾽ιών(永恒)出发,以尝试接近作为时间原象和范式(παράδειγμα)的永恒,而时间则是永恒的阐释,时间类比于生命整体而言是有划分、有层次的整体,而α᾽ιών作为生命整体能够使我们更进一步限定时间整体,生命整体是统一性的形式,生命力借助其自身的展开将这一形式赋予给了生命的过程。

固然,柏拉图与普罗提诺在时间与永恒的关系问题上的理解大相径庭。

柏拉图将永恒理解为止息宁静、固若金汤的范式(παράδειγμα),将自身运动的时间作为永恒的阐释,并且在这个意义上才将这两者对立起来。而这一金瓯永固和自身运动的对立又表明什么呢?这里的运动似乎更多的关涉变化,似乎更多的关涉呈现与消逝;柏拉图并非将运动着的肖像和宁静的原象对立起来,而是借助画像(或曰肖像)的运动,也就是借助时间的运动,来阐释存在自身在呈现与消逝的陵替中所展示的宁静的运动性。

普罗提诺将时间并非理解为永恒的阐释,而是更多地阐释为永恒的对立面,而在柏拉图那里,尽管时间或许并非是可朽坏、可消亡的世界的本质,但是又并未遗失与世界各部分、世界秩序以及数字的关系,时间在这样的意义上是永恒在呈现之中的真实阐释,或曰将永恒掬捧在呈现之中;时间作为在绽放中的统一性,恰恰是那一本源的、始元的统一性的阐释,而这本源的、始元的统一性则是绽放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