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路:奥古斯丁本体形上时间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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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语言风格与思维方式

1.语言风格的哲思意蕴

尽管奥古斯丁《忏悔录》的语言表述风格同时具有深度的虔敬与散文的优美,但是我们在此所更为关注的问题似乎应当在于:其独特的语言表述风格具有何种深刻的哲思意蕴?

语言的风格与品性决定思维的风格与品性,奥古斯丁以其独具特色的提问和呼求的语言,意图并非在于要彰显,甚或张扬其思考的结论,而仅仅是要展示其思考的过程以及这一过程的艰辛。在此彰明较著的是,哲学的思辨是丰富的、自由的,不受任何束缚的,在其开端、过程与其最终的结果之间并非总是、并非一定保持逻辑上的一致性,时常也无法达到什么结论(没有结论固然也是一种结论,并且至少总是一种结果),而且对于哲学的思辨也不能有这样的要求;如果结论轻易就能获得,甚或攫取,那么问题和思维的始作俑者(譬如柏拉图们、普罗提诺们、奥古斯丁们以及中世纪的托马斯们),何尝不愿意一蹴而就、将其径直道出而使之大白于天下、以避免徒劳而无谓且无价值的争论呢?思考问题时的殚精竭虑、徘徊不决、举棋不定,对于思维的前提、过程以及结果的审慎观视、虑之再三、踌躇不定,对于他人,特别是不同观点的倾听与斟酌、扬弃与汲纳,不仅是对问题和他人的尊重,而且也都属于哲学的思辨和反思,并且哲学的问题和思考在变化着的历史境况中、在不同时代的不同背景中一再地重新提出和思考,并非显露问题和思考的有限性和局限性,而是恰恰提示出它们不同寻常的质量和内蕴丰厚的意义,奥古斯丁《忏悔录》第十一卷就是这样的文本。

在哲学的问题上和哲学史上具有这样风格和品性的文本,具有这样思维质量和内涵的文本,即使不是凤毛麟角,也庶几是昆山之玉、荆山之璧,不仅是因为它并未对于论题给出某种一劳永逸的结论、并未拒绝进入新的问题结构和新的历史本位,而且还因为它不断思考着问题的出发点、不断质询着问题本身;尽管奥古斯丁也毕竟给出了他思考的结果,但是这一结果不仅原本就是他思考过程的逻辑终端、是其思考过程所决定的,而且更有甚者,他还尝试多种思考的框架、稽核多种批评的结构,以检测他的结论;奥古斯丁自己都没有停留在他自己的思维中,正如他自己以祈祷礼仪中的呼语形式所表述的:

“Quaero, pater, non affirmo.”138

“圣父!我是提问,并非确认。”

前文所说的奥古斯丁的一再的提问,一方面展示了他的思考过程,另一方面也正是他内心躁动的表现以及有所倾诉的渴望;在此,呼语形式“圣父!”不仅是祈祷的惯常用语,而且恰恰表述他审慎的思索和探寻、小心的分析和求证,这一对于圣父的倾诉庶几是其包括时间学说在内的全部思考的前提,同时也是其全部思想、全部哲学和神学的思维方式;在此,我们甚或可以说:祈祷即思考,祈祷的形式即思考的形式之一,祈祷的表述即思考的表述。

也正是在奥古斯丁思维方式的意义上,我们也无法以某种确定的结论终结对于奥古斯丁思想的学习、研究和讨论,而他本人在其有生之年也从未终结过任何思考和探讨;我们只能追随奥古斯丁的整体的和每一单一的思想运动,在首先展示其内蕴丰富而涵盖广博的思维运动的同时,在对尚未解决的问题的思考中并非提供某种结论(更非一锤定音),而是提供些许思维的可能性,以表达作为学者(亦即作为学习着的人、而非知识分子、更非青年导师和公共知识分子)的我们对于这位思想家、哲人和圣人的尊敬。

2. Confessio(忏悔)表述的质询与思考

忏悔究竟是什么?它与哲思有关系吗?若有,究竟有什么关系?

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家园——如是我闻——奥古斯丁渴望进入他的精神的故乡、进入永恒存在的怀抱,并在永恒所奠定和铺就的旷莽原野上风餐露宿、历练其理性的哲思,这样的语言表述风格庶几贯彻他的全部思考。

在呼语形式的祈祷所引出的理性思考意图以及这一意图的实施之外,Confessio(Confessiones)一词同时在“忏悔”和“认信”,并且特别是在“认信”含义上的应用,充分表现了这一语言表述艺术形式的功能与目的,充分提示了奥古斯丁哲思品性的躁动与宁静、真挚与急切、锋锐与温润、纯净与深刻;这一语汇并非仅仅神学意义上的宗教虔诚性的表述,并非仅仅痛悔曾经的过犯的表述,并非仅仅趣向真、善、美的意志力的表述,而首先就是理性的忏悔、理性因着其在无限和绝对面前的有限性不得不表现的自谦,是理性从骄奢淫逸的放纵中返回到它素朴宁静的故乡;这样说的理由在于,奥古斯丁问询上帝,是否自己还没有,甚或并没有认知到真理,是否自己能够测度时间的长短和段落,并且在测度中将真理一览无余;139奥古斯丁当然确切地知道,他有能力测度时间,并且也实际去测度了;一方面,这一确定性庶几贯穿并承载他全部关于时间问题的讨论,它既非来自于《圣经》,亦非来自于在神视中的渐悟或顿悟,而是来自于日常生活的经历和经验,但是尽管如此,这一经验依然成为他忏悔的重要内容和认信的基本原因,依然成为他理性思考的重要而基本的对象,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在于,奥古斯丁并不愿意挟哲思以超信仰、挟理性以令万物,而是十分愿意在小心翼翼中获得一种被确定感,以保证他持续的理论建构在语言表述上的前后一致性、在逻辑上的内在连贯性、在思维上的整体稳固性;另一方面,这一确定性也活动在奥古斯丁深层的宗教意识中、深层的宗教心理中,他确切地知道,他所认信的上帝面对理性在全能美善者自身面前的忏悔,并不会拒绝,而是会主动接纳这位走失的儿子,甚至在他忏悔之前就已经接纳了他,奥古斯丁皈依基督宗教的经历和撰写《忏悔录》的过程能够充分说明这一点,否则这部书早就,甚或至迟在第十一卷第三章第五节第十四小节就终结了,以至于这位讲求修辞风格的哲学家没有机会,也无需展开他关于时间问题的审慎而深度的思考。

固然,在我们力图严肃而严谨地面对奥古斯丁的语言风格的同时,在我们考量由此而决定的他的理性思维特质的同时,我们也愿意表明,尽管《忏悔录》第十一卷中倾诉般的娓娓道来、期待中的侃侃而谈,或曰:(表面独白而实则)对话体的语言风格、祈祷呼求的语言形式,首先表明一个孤独的思考者和反思者并非是被隔绝的、被隔离的,一个寂寞的思考者在其思考的当下此在并非孤芳自赏、孤馨自爱,以令千载而后哲人学者齐声一叹,非也!他至少有一个内在的对话伙伴,甚或能够自言自语并检视他自己的言语,而所有这些并非已经就是对话体形上学的直接证据(如同柏拉图的多篇对话一样),并非时间经验的直接而本体形上的表述(如同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等一样),但是其神学语言和本体形上语言的心心相映、圆融无碍,其宗教语言和哲学语言的雍容默契、互为表里,其混成风格的运斤如风、娴熟运用,使得奥古斯丁能够聚合其中修辞和语汇的精英因素与程式、思维和表述的精华元素与范式,不仅仅以充分表达他对时间概念的深思慎虑,而且一方面首先与基督宗教中的同道心领神会,另一方面抵御基督宗教敌对者观点的来势汹汹的攻击;其次,一方面反驳摩尼教依然甚嚣尘上的说教,并且与此相比而更重要的是不断问询上帝、以向他倾诉并维系和他的内在关系,另一方面向当时以及其后历代所有读者传达他的思想、以建立和他们的超时间、超空间、洞彻时空、超越时空的关系。

3.独白体内的对话风格之意义

如同前文所提及的,忏悔和倾诉本质上是祈祷礼仪中的语言表述风格,是一种对话体的文体风格,在独白体的《忏悔录》中忽然引入对话体的语言表述风格究竟要表明什么呢?

奥古斯丁表述其问题和思想的语言风格(确然也包括由此而决定的思维方式),有其无可混淆的独特性;不同于他的对话体的专著《论音乐》,140《忏悔录》庶几是独白体的著作,但是尽管如此,至少关于时间的思考是以个体的灵魂向上帝的倾诉,是以和上帝对话的形式和风格写作的,或者至少是意图以对话的形式写作的,如同前文所引述和分析的,他时常以呼语形式引出他的思考:

“Domine! Sentimus intervalla temporum.”141

“上主!我们感到诸多时间的留白。”

这样的倾诉和写作风格的目的并非在于征询上帝对自己殚精竭虑的体恤和恩许,因为对于一些简单事物的思考和确定似乎无需他者的助佑和肯认,更无需上帝的恩准(在奥古斯丁看来,上帝赋予人理性,原本也是令人独立去思考的),而是表述其思考的反复斟酌、踌躇未决的过程,以求得上帝的运作、以求得上帝对他自身的光照、以求得上帝对于人的理性和认知对象的光照。这样的思考近乎于一种祈祷的方式,这一方面固然体现其神昆品性,但是另一方面也体现其谦逊的品格,并不因为理性能够有所思考、能够对所思考之对象有所认知和掌控而骄奢起来、而内圣外王起来。

奥古斯丁面对永恒的真理而坚定持有日常生活的经验,在兼顾这两者的情形下去检视人是如何感知时间的,是如何感知时间的诸多段落的,是如何体认这些段落的起始和终结的,他在这部分中对于时间的思考基础并非仅仅是《圣经》的启示,而是恰恰在引述《圣经·创世纪》之后提出了时间问题,他并未主张个人的思维游戏的优先性,而是恰恰认知到其有限性和限定性,尽管他有能力确认时间的诸多段落以及这些段落的长短不同;他的祈祷贯彻他在《忏悔录》第十一卷中对时间的全部思考,尽管其呼语般的祈祷和倾诉形式是一种对话体的风格,但是这样的对话体风格恰恰掩饰了一个孤独寂寞的思想者,掩饰了他独白体的思想品性,掩饰了他思想的难以企及的高度和深度。

人对于事物毕竟有所历验,甚或对上帝有所历验,而人的无可争辩的经验被奥古斯丁命名为事物的声音和上帝的声音,而上帝的声音固然是一种内在的声音,在人的内在、从人的内在而内在地向人诉说。142而事物则是变化的,甚或变化着的(亦即一直处于变化之中的),这一点表明事物是受造的及其受造性,对奥古斯丁而言这是彰明较著因而是不言而喻的,143我们从其基督宗教哲学家的身份亦能充分理解这一点。如同任何一个(每一个)言说,甚或一个对于启示的言说,受造的事物的声音是从外而来的,但是却被内在之耳所听觉、所判断,内在之耳捕捉和判断从外而来的声音亦并非是任意的,而是有其内在之标准的,这一标准就是内在的真理。对于他人的倾听、对于《圣经》(也就是对于其文本颂读)的倾听、对于某一事物的叙述的倾听,是人外在的倾听行为,倾听与所听到的和内在所相遇到的真理进行比较,明确地呈现在奥古斯丁祈祷形式和对话形式的语言风格中。在其恳求般的祈祷中所经常表述的,是请求上帝对于自己过犯的理解与宽免、将自己从堕落中解救出来。144奥古斯丁不断表白自己的内心的纯洁、无私的意图以及思考的真实,这其中还隐含着甚至是针对某些基督宗教信徒的委婉巧妙的护教论,这些人并不十分情愿参有到对于《圣经》的理性思考之中;他将上帝引入到自己的阵营中,以针对现实中以及设想中的可能的相反的观点,譬如针对摩尼教的以及认为在当下此在的世界之前存在一个前时间的、前世界的观点,譬如针对非洲的一些基督宗教信徒,他们嘲笑那些试图以个人的思考达于无限的人们。满腹经纶以至于大腹便便的母蜘蛛们——抱歉!这样尊称那些道学家们实在恰当——或许在此不免又要公然怀疑奥古斯丁发自内心的真挚诚意,又要以所谓价值无设、价值中立的“立场”对此指手画脚——注意:所谓“价值无设”毕竟也是个立场,有立场就已经参与到了问题之中,何来中立呢?参与到问题之中就难免有立场,否则何必混迹于其中呢——他们又要以其所谓爱智的庄严尘网区分祈祷的诚恳与论辩术的机巧和技巧——允许他们这样做,并允许他们做所有这些,甚至更多!但是!奥古斯丁向上帝的恳请般祈祷形式的呼求“Vocas itaque nos ad intellegendum verbum!”(“你呼唤招叫我们到理性的语汇中吧!”)145本身就表明,他意图在上帝面前证实自己的真实渴望,证实自己渴望进入《圣经》的内在语汇、进入其文本所表述的思想、进入理性的虔敬和虔敬的理性之中;不宁唯是:这其中还有他不断的思索和质询,他的祈祷就是思考,他的呼求就是对思考的思考,其对话体风格所蕴涵的哲思的深度由于其如此这般的祈祷和呼求而无可蠡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