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时间的诸多形式(εἴδη χρόνου)
奥古斯丁的以及我们现在所谓的当下、过往以及未来这三类时间的样式、时间的模式,在语言的表述上、在思维的方式上并非什么新鲜消息,甚至在希腊文学中已有先例;荷马在谈到预言家卡尔哈斯(Καλξηασ)时说,他看到了(当下的)存在、即将到来的以及之前存在的(ὅς ἤδη τά τ’ ἐόντα τά τ’ ἐσσύμενα πρό ἐόντα);60我们在此面临的问题是,时间的这三重形式的划分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在χρόνος(时间)的意义上,诸如荷马、柏拉图以及奥古斯丁的这些表述,似乎并未直接和时间有所牵涉,既非在时间的模态上,亦非在时间的形式上,既非在时间的部分上,亦非在时间的方面上;而所谓时间的模态似乎更多的是表述存在之间的区别,这一方面表明,存在之间的区别是以时间来考量的、是以时间来衡测的,另一方面也提示出,存在之间具有统一性(一致性),并且这一统一性是泊锚在时间中的,或曰泊锚在时间的统一性的本质(属性)中。而在柏拉图之前,恩培多克勒(Εμπεδοκλεσ)也谈到,爱与恨(或争执)这两种力量曾经存在,也必将存在,而无限的生命时间(α᾽ιών)将不会匮乏这两者;61其中,之前的存在(曾经存在)和之后的存在(将要存在)被理解为生命的整体、生命时间的整体。如果时间的本质被理解为生命的整体的话,那么在柏拉图这里“之前的存在”(“曾经存在”)、“当下此在”(“现在”)和“之后的存在”(“将要存在”)就能够在时间的意义上被理解、就能够被理解为时间性的了。当然,在此必须提示的是,“之前的存在”、“当下的存在”和“之后的存在”,并非被理解为存在的不同类型和模态,在时间的意义上,过往并非是一种已成的事实、以往的事实,以至于庶几是一种非现实(非事实),当下并非是一种现实,将来并非是一种可能性;尽管时间模式的这种三重性能够被理解为存在的秩序,但是这并非意味着在认知上的先后秩序,而是这三者是同时可知的,而认知受限定的理由并非在于已知的质与量,而是在于人的有限性,特别是人的生命力和生命整体的有限性,奥古斯丁亦作如是观,本书在后文关于他的时间概念的多个篇章中将详尽阐释和分析之;预言家对于时间的观视,并非仅仅聚焦在捉摸不定的未来之上,而是以同样的方式同时捕捉过往、当下和未来。
我们在此面临的问题是,时间经验的方向与空间经验的方向究竟是什么关系呢?这一问题并非没有意义,其意义在于提点出存在的理解方向;需要提示的是,时间经验的方向和空间的方向,也就是和视觉的方向的关系;“之前的存在”(“曾经的存在”)在时间上已经是过往的了,但是在视觉方向上似乎又是在面前的,在空间上的方位似乎是正面的、似乎是迎面而来的,“之后的存在”(“将来的存在”)在时间上是尚未呈现的、尚未出现的,但是在视觉方向上、在空间的方位上似乎又是从背后袭来的、似乎是背面的;在中文的古典文学作品中也有庶几同样的表述,譬如人们耳熟能详的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其中,在面前、迎面而来的、立于眸前的、瞻之在前的,似乎是已经发生的、已经作古的,好像我们踽踽前行就能相遇到我们的先人,而尚未到来的、尚未呈现的、将要成为的,似乎是回望的、后顾的、忽焉在后的,好像我们谦谦退行就能造访到我们的后人;时间的理解与人的生命感受相关联,将要到来的,已是无数过往者,已经过往的,却是将要成为者;已经过往的,曾经是将要成为者,将要到来者,必定成为已经过往者;时间经验的方向和空间方位的方向似乎恰好相反,在这个意义上,时间并非是消逝的时间,而是成为着的时间,或曰时间的消逝恰恰同时意味着时间的成为,时间是消逝着并且同时成为着的时间,于是过往与将来在模态上似乎并非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而是构成并无区别的一个时间过程、一个生命过程、一个整体的生命过程。
从时间的类型上来看,在柏拉图的时间学说中,也就是在他的时间本体论和时间形上学中,εἴδη χρόνου(时间的样式、时间的模态等)庶几恰恰关涉γίγνεσθαι(成为),并且被设置在成为的疆界之中,而并非在εἶναι(存在)的边陲之内。“曾经是”(“曾经存在”)和“将要是”(“将要存在”)是成为着的、呈现而出的εἴδη χρόνου(时间的模态),通常被误以为是存在,被误设为存在;柏拉图首先明确区分存在(εἶναι)与成为(γίγνεσθαι),然后建立起时间的模态和这一明确区分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尽管如前文所分析的,呈现与消逝庶几是一个,并且是同一个模态,而ἦν和ἐσται,亦即、甚或εἴδη χρόνου(时间的样式、模态),则仅仅属于呈现和消逝的领域。
从时间的品性上来看,同样在柏拉图的时间学说中,时间作为运动是在自身中静止的永恒的对应面,存在范式的非运动性与运动的、感官可感知的阐释(亦即对永恒的阐释)相对应,运动不仅意味着(甚或首先并不意味着)变端,而且应当被理解为存在的现实性的完整的关系,是存在的充满关系的、整体关系中的现实性,在这个意义上,运动(κίνησις)不仅能够被理解为在自身中的静止、在自身中静止的对应面,而且也能够被理解为变端以及本质在时间中的变端。而变端并非仅仅是以某种感官可感知的特殊的运动形式呈现而出,也应当能够以可思维的形式呈现(或者隐匿着,无论如何,应当存在这样的形式);如果柏拉图的时间系统是范式的存在和对这一存在的感官可感知的阐释所构成的话,那么在感官感知中的过程和变端就其本质而言不应当与在存在中的变端(如果其中有变端的话)隔如参商,而是也能够在存在中相遇到的运动,或至少是其阐释;于是变端就能够被诠释为运动,如同在感官感知中所感知到的作为对于运动的阐释的运动。当然,运动(κίνησις)必定在感官的领域有其呈现、有其阐释,但是尽管如此却并非一定首先在可感知的变端中去搜寻,或许首先应当在能动力的运作中、在能动力运作的现实性中;变端并非自身专属的、为自身的形式,而是借助呈现、成为(γίγνεσθαι)将运动领入到、创设在感官可感知的氛围中。如同前文已经引述和分析的,在这个意义上,柏拉图才说,那个总是等同于自身、并且并不运动者,从不成为存在,从不或者现在存在、或者在将来才成为,而且与成为在感官感觉的领域中所运动的东西毫无关系,这一永恒者原本就是存在,他自己决定,究竟什么呈现而出,而所有这些呈现、所有这些变端则尾大不掉,黏附于永恒者(固然,从目的论上来看,它们作为不同的部分与类型似乎原本也是要表述永恒者),以至于似乎是永恒者自身有所变端,其实更多的是这些变端为模仿永恒而在数字关系的秩序中以时间的形式而呈现。
从本体论和形上学的角度来看,庶几有如下之述说:
首先从形上学层面来看,柏拉图用于概括感官领域的属性的概念表述γίγνεσθαι(成为,包括ἀπολλύναι),为的是区别精神领域中事物的属性,其含义并非指内在于世界的成为,并非指从某一状态到另一状态的成为过程、变化过程,而是作为关系的限定和确定,感知与精神也正是在这样的关系中惺惺相惜、形影相吊;在这个意义上,γίγνεσθαι表述精神在感官感觉中、在感知阐释中的呈现与消逝。
其次,同时从本体论和形上学两个层面来看,固然毫无疑问的是,总是存在至少一种状态,然后才有可能变端为另一种状态,或曰才有可能被另一种状态所取代;这也就是说,这两种状态必定有某种联系,必定有某种因素将这两种状态联系起来,或曰将它们聚合起来在整体上成为一种状态;如果设定这样的变端是最简质的变端,或曰是变端的最简质的模型的话,那么联系起两种状态,以至于引起变端的因素自身并不应当有所变化,而是应当前后一致、保持不变,应当是同样的、同一的因素自身;在这样的情形中,两种状态才能被理解为交替变化的状态,并且是作为其基础的那一自身不变的因素的交替变化状态。在柏拉图看来无可置疑的是,被理解为在同一不变因素下的状态交替的变端,并非感官世界的真实的感知和限定,而仅仅是假象而已。62
其三,从本体论层面来看,状态的变端能够被理解为图景的、图像的变端,而图像的变端庶几可命名为时间;时间是在一个宁止的、庶几亘古不变的永恒中不断前行的图像,宇宙的秩序通过不断的呈现和消逝得以持续,以至于总是得出一种这一秩序的交替变换的图景。“曾经是”、“将要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不仅能够被理解为时间的不同部分和类型,而且庶几一方面能够被理解为时间的不同方面,而另一方面却又享有共同的本质,也就是在永恒中所奠定的、共同表述永恒的品性,它们共同属于呈现或成为,而这呈现或成为与感官所感觉的运动相关联。时间在成为与消逝中络绎不绝、展示着宇宙的秩序,在曾经与将要中阐释着自身,时间当下所是的,也是其曾经是和将要是的,时间是曾经是和将要是的整体;时间所将要是的,也已经曾经是了,其所曾经是的,亦将要是。固然,尽管有共同的品性,但是时间中的曾经是与将要是并非仅仅是两个不同的方面,并非仅仅是对于时间的两种不同的观察,它们当然也表述现实的、实实在在的区别;大凡时间持续奔流而捐旧迎新之处,“曾经的”、“曾经是的”渐次沉溺到无可再度救拔的过往之中,“到来着的”、“将要到来的”则层层叠加、不断超越着连绵不绝、时时刻刻逐次叠加着的每一“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