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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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版序

不是为了同时代的人们,不是为了同祖国的人们,而是为了人类,我才献出今日终于完成的这本书。我在这样的信心中交出它,相信它不会对于人类没有价值;即令这种价值,如同任何一种美好的事物常有的命运一样,要迟迟才被发觉。因为,只是为了人类,而不可能是为了这转瞬即逝的当代,这个唯个人眼前妄念是务的世代,我这脑袋在几乎是违反自己意愿的情况下,通过漫长的一生,才不断以此工作为己任。在这期间,即令未获人们的同情,也并不能使我对于这一工作的价值失去信心。这是因为我不断看到那些虚伪的、恶劣的东西,还有荒唐的,以及无意义的东西注4反而普遍地被赞赏,被崇拜;也虑及假如能识别真纯的、正确的东西的人们不是那么稀少,以至人们徒劳地遍访一二十年〔而不一见〕,那么,能生产这些真纯的、正确的东西的人们就不能是那么少数几个人,以致他们的作品嗣后得成为世事沧桑的例外;也顾虑到由于此变不常,使寄托于后世而使人振奋的期望,会归于泡影,而这却是每一个树立了远大目标的人为了鼓舞自己所必需的。——所以,谁要是认真对待,认真从事一件不产生物质利益的事情,就不可打算当代人的赞助。不过在大多数场合,他会看到这种事情的假象将在此期间在世界上取得它的地位而盛极一时,而这也是人世间的常规。人们必须是为事情本身而干它,否则它便不能成功;这是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任何意图对于正确见解说来,总是危险。因此,每一件有价值的事物,如学术史上一贯证明了的那样,都要费很长久的时间才能获得它的地位和权威;尤其是有教育意义而不是娱乐性质的那类事物,更是如此。在这期间,假东西就大放光芒了。因为要把一件事情和它的假象统一起来,纵非不可能,也是很困难的。这正是这个贫困、匮乏的世界的灾难,一切都必须为这些贫困、匮乏作打算而为之奴役。因此,这世界并不是这样生就的,说什么任何一种高尚的、卓绝的努力,如指向光明和真理的努力,可以在这世上无阻碍地兴盛起来,可以只为本身的目的而存在。并且,即令有那么回事,这样的努力真能显出自己的分量了,从而也把有关这种努力的观念带到人间来了,可是那些物质利益,那些个人目的立即就会把这种努力控制起来,以便使它成为这些利益和目的的工具或面具。准此,在康德重振哲学的威望之后,哲学必须又立即成为某些目的的工具;在上,是国家目的的工具;在下,是个人目的的工具。纵使严格地说来,作为工具的并不是哲学,然而也是和哲学同行的替身在冒充哲学。这也并不应使我们感到诧异,因为人间有难于相信的多数,由于他们的本性,除了物质目的外,就根本不能有其他目的;甚至不能理解其他的目的。如此看来,这追求真理的努力就太曲高和寡了,以致不能期待一切人,很多人,甚至少数人诚恳的来参加。尽管人们又一次,如在目前的德国看到哲学方面显著的活跃情况,看到普遍地在干着、写着、谈着哲学上的事物,人们却可满有信心地假定这些活动的真正“第一动机”,那掩藏着的动机,尽管人们道貌岸然,庄严保证,却只是现实的而非理想的目的,也即是个人的、官方的、教会的、国家的目的;一句话,他们心目中所有的只是物质利益。从而,使得这些冒牌世界睿哲们的笔尖这样紧张活动的也只是党派目的。同时,指导这些骚动分子的星辰并不是正确的见解,而是某些私图;至于真理,那就肯定是他们最后才考虑到的东西了。真理是没有党派的,它却能够宁静地,不被注意地通过这些哲学上的叫嚷争吵而退回自己的路,如同通过那些最黑暗的,拘限于教会僵硬信条的世纪的冬夜一样。那时,真理只能作为秘密学说传布于少数信徒之间,甚至于只能寄托在羊皮纸上。是的,我要说没有一个时代对于哲学还能比这样可耻地误用它,一面拿它当政治工具,一面拿它作营利手段的时代更为不利的了。或者还有人相信,在这种忙忙碌碌骚动的场合,真理也并未被忽视,也可在夹边一见天日呢?不,真理不是娼妇,别人不喜爱她,她却要搂住人家的脖子;真理倒是这样矜持的一位美人,就是别人把一切都献给她,也还拿不稳就能获得她的青睐呢!

政府既拿哲学当作达到国家目的的手段,那么,在另一面,学者们就视哲学讲座为一种职业,和任何能养活人身的职业一般无二了。他们竞奔那些讲座,保证自己有善良的意愿,也就是保证其意图是为那些目的服务。他们也果然遵守诺言。所以,给他们指示方向的北斗星,不是真理,不是明澈,不是柏拉图,不是亚里士多德;而是雇佣他们来服务的那些目的。这些目的立即成为他们分别真伪,有无价值,应否注意〔什么〕两两之间的准绳。于是,凡是不符合那些目的的,哪怕是他们专业里最重要、最杰出的东西;就或是受到谴责,或是谴责有所不便,就采取一致加以无视的办法来窒息它。人们只要看看他们反对泛神论那种异口同声的热烈劲儿,能有一个白痴相信这股劲儿是从信服真理而来的吗?然则,这被贬为糊口职业的哲学又焉得不压根儿蜕化为诡辩学呢?正因为这是势所必至的,而“端谁的碗,唱谁的歌”又自来便是有支配力的规律,所以古代就把靠哲学挣钱作为诡辩家的标志了。现在,还有这样的事也凑到这一起来,即是说在这世界的任何地方,除了庸才之外,再没有可以期待,可以要求,可以用金钱收买的东西了;所以人们在这儿也宁可对庸才偏爱一些。因此,我们就在德国所有的大学里,都看到这些亲爱的庸才殚精竭虑地,靠着自己的聪明,并且是按规定的尺码和目标在建立着一种根本还不存在的哲学;——这场表演,如果要加以嘲笑,那就近乎残忍了。

长期以来,哲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贯被当作手段,一面为公家的目的服务,一面为私人的目的服务。而我呢,三十余年来,紧跟着自己的思路走,不为所乱。这正是,也仅是因为我之必须这样做而不能另有所作为,是由于一种本能的冲动使然。不过,也还有一种信心支持着这一冲动,我相信一个人既想出了真实的东西,照亮了隐蔽的东西,那么,这些东西总有一天会被另外一个思维着的精神所掌握,会要和这精神攀谈,使他愉快,安慰他。我们就是对这样的人说话,如同类似我们的人们曾对我们说过话而成为我们在这生命的荒野上的安慰一样。在这样的时候,人们从事于他们的事情是为了事情本身的,也是为了他们本人的。然而在哲学的深思中,却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情况:凡是往后对别人有所裨益的,偏是那些各人为自己精思,为自己探讨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原来是为别人已经规定了的东西。前者首先是在其一贯诚恳这个特征上看得出来的;因为人们总不会故意欺骗自己,也不会把空壳核桃送给自己。所以,一切诡辩和一切废话就都剔除了,结果是写下去的每一段落都能补偿阅读它之劳。如此说来,我的著作就显明地在脸上刺着“诚恳坦白”的金印;单凭这一点,我的著作和康德以后三个著名诡辩家注5的作品已迥然有别了。人们无论在什么时候,总会发现我站在反省思维的立场上,即理性的思索和诚实的报道这一立场上,而绝不是站在灵感的立场上。灵感又称为“理性的直观”或“绝对思维”,而它的真名实姓则是瞎吹牛和江湖法术。我一面以上述那种精神工作,同时不断看到虚伪的东西,恶劣的东西有着普遍的权威;是的,瞎吹牛注6和江湖法术注7还享有最高的崇敬;而我则早就对当代人的赞许敬谢不敏了。当今这个世代既已二十年来把黑格尔这个精神上的珈利本注8当作最伟大的哲学家叫嚷着,如此大声地嚷,以至整个欧洲都发出了回声;这样一个世代要使一个曾经目睹这一切的人还渴望他们的赞许,那是不可能的。这个世代再没有荣誉的桂冠可以送人了,它的赞美是猥滥的,它的责备也没有什么意义。我这里所说的是一本正经,我若有些想获得当代人的喝彩,我就得删去上二十处和他们意见全相反的地方,以及部分地他们认为刺眼的地方。但是,为了这种喝彩,只要是牺牲了一个音节,我也认为是罪过。完全严肃地说,只有真理是我的北斗星。向着北斗星,开始我只能希求自己的赞许,而完全不理会这个从一切高尚的精神努力的观点看来都是深自沉沦的时代,不理会那连个别例外也随同腐化了的民族文学;而在这种文学里把高雅的辞令和卑鄙的心术结合起来的艺术倒是登峰造极了。我固然永远丢不掉我的缺点、弱点,那是和我的天性必然联系在一起的,如同每人的缺点、弱点都是和每人的天性必然相连的一样;但我将不用卑鄙的逢迎迁就来增加这些缺点、弱点。

就这第二版说,首先使我感到愉快的是在二十五年后,我并没发现有什么要收回的东西;因此,我的基本信念,至少对我自己来说,是保持住了。既然如此,对只包括第一版全文的第一卷里的修改,自然绝不会触及本质的东西,而只是部分的涉及一些附带的东西,而这些改动的绝大部分是由这儿那儿添加的,极简短的、说明性质的附释所组成的。只在批判康德哲学的部分有些重要的修改和详尽的增补,这是因为这里的增改不能用一个单另的补充篇来处理,如同阐述我自己学说的那四篇,每篇都在第二卷里各有相应的补充篇章一样。而对于那四篇,我所以采用另加补充篇的增改办法,那是因为在该四篇写成后,已过了二十五年,在我的表现方式上和语调风格上都产生了显著的变化,已不便再把第二卷的内容和第一卷掺和成一整个,正是“合之两伤”〔离之两美〕。因此,我把这两部分各别提出;而旧作中好些地方,即令我现在可以用完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也没加更动;我要避免老年人的吹毛求疵损坏我较年轻时代的作品。这些地方如有应加改正之处,借助于第二卷,通过读者的思想,自然会更正的。这上下两卷书,名副其实地有着一种互为补充的关系;这是基于从智力方面说,人生不同的年龄阶段原是互为补充的。所以,人们将发现上下卷的关系不仅是这一卷所有的,是那一卷所无,而是每一卷的优点恰在于“此所存”为“彼所去”。如果我这著作的前半部有什么超过后半部的地方,那只是青春的火焰和初获信念时的热诚所能提供的东西罢了;而后者却以思想之高度的成熟和彻底胜过前者。这些又只是一个漫长的生命过程及其辛勤共同的果实所能有的。这又因为在我有力量初次掌握我这体系的根本思想时,在我立即探索这一思想的四个分支,又回到它的统一性而将整个思想作出明白表述时,我还不能够将这体系的一切部分充分地、透彻地、详尽地加以发挥,这是只有通过多年的沉思才能办到的。为了在无数事例上加以证实和解说,为了以极不同的论据来加强体系,为了先从一切方面加以阐明,然后大胆地把不同的观点加以对比,为了筛分驳杂的材料而有条不紊的依次表达出来,就要求这种长年的沉思。如果我这部书是一气呵成的,不是现在这样分成两半截而在阅读时又得放在一起使用,那对于读者是要适意些。但是也得请读者考虑一下,假如要那样做,就会是要求我在一个年龄阶段做完那只能在两个年龄阶段中完成的事情,也即是说,我必须在一个年龄阶段具有大自然把它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年龄阶段的性能。准此,我这部著作分成互为补充的两半截而提出的必要性,就可以比拟于另一种必要性:即是人们在制造一种无色的光学镜头时,不可能用一整块的玻璃制成,而是采取这样一种办法制成的,就是把一块用铅玻璃制的凸面透镜和一块用石灰碱玻璃制的凹面透镜两两配合;只有这两种透镜合起来的作用才能达到预定的要求。另一方面,关于同时使用上下两卷的不便,读者可于读物的交替和疲劳的恢复中得到一些补偿。这种补偿是同一头脑,在同一精神中,却在极不同的年代处理同一题材所带来的。并且,对于那些尚不熟悉我这种哲学的读者,则先读完第一卷,暂不涉及补充部分,留待读第二遍时再去参阅肯定要适宜些;否则读者将很难于从其关联去掌握整个体系,因为只有第一卷是在这种关联中阐明这体系的,而第二卷则是为那些主要论点各别地寻求详尽的论据并加以充分的发挥。即令是没有决心把第一卷读上两遍的读者,也最好是先看完第一卷,然后单另看第二卷;〔读第二卷时〕并且要依着各章的顺序读,因为章与章之间都有一种相互的联系,联系虽然松懈一些,但中间的空隙,只要读者掌握好了第一卷,回想一下就可完全填补起来。此外,读者在第二卷中还可到处看到引证第一卷内与之相应的地方;为此目的,我把第一版第一卷中仅是用破折号标志的各段,在第二版中一律加上了分段的数字。

在第一版序言里,我已声明过我的哲学是从康德哲学出发的,从而彻底了解后者是前者的前提。在这里我再重申一次。因为康德的哲学,只要是掌握了它,就会在每个人头脑中产生一种根本的变化,一种如此重大的变化,真可当作一种精神的再生看待。只有康德哲学才能够真正排除掉头脑中那天生的、从智力的原始规定而来的实在主义;这是贝克莱和马勒布朗希注9力所不及的,因为他们太局限于一般,康德却进入了特殊;并且康德进入特殊的方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这个方式对于人心具有一种特别的,可说是当下直接的作用;在这一作用下,人们就经受了一种彻底的幻灭,此后得以从另一眼光来看一切事物了。只有这样,读者对于我要提出的一些更积极的说明才有接受的可能。与此相反,谁要是没有掌握康德哲学,那么,不管他在别的方面读了些什么,他总是好像在天真状态中似的,即总是拘囿于那自然而然的、幼稚的实在论中。我们所有的人都出生在这种实在论中,它能教我们搞好一切可能的事情,就只不能搞好哲学。因此,这样一个人和掌握康德哲学的人,两者间的关系,就等于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关系一样。这一真理,在今天听起来是乖僻难解的,但在《纯粹理性批判》出版后的头三十年中却并不是这样。这是由于在那些年代之后,又有一个世代成长起来了,而这个世代并不理解康德;因为要理解康德,单靠一些走马观花式,粗心的阅读或听自第二手的报告是不够的。而这又是由于这个世代缺乏良好指导的结果,他们把时间浪费在庸俗的,也就是才力不称的人们,甚或是乱吹的诡辩家们的哲学问题上面了。这些诡辩家呢,又是别人不负责地向他们推荐的。因此,在这样教养出来的世代,他们自己的哲学试作中,总是从装模作样和浮夸铺张的外壳之中流露出基本概念的混乱以及难以言说的生硬和粗鲁。如果有人还以为他可以从别人关于康德哲学的论述来了解康德哲学,那么,他就陷于一种不可挽救的错误。不如说,对于这类论述,尤其是最近期间的,我必须严重的提出警告。最近这几年来,我在黑格尔派谈康德哲学的文章中,竟遇到一些真是难于相信的神话。如何教那些从才茁芽的青年时代起就被黑格尔的胡扯扭伤了,损坏了的头脑,还能够追随康德那种意味深长的探讨呢?他们早就习惯于把空洞的废话当作哲学思想,把最可怜的诡辩当作机智,把愚昧的妄谈当作辩证法;而由于吸收了这样疯狂的词汇组合——要从这些词组想出点什么东西来,人的精神只有徒劳地折磨自己,疲困自己——,他们头脑的组织已经破坏了。对于他们,理性的批判没有用处,哲学没有用处,倒是应该给他们一种精神药剂,而首先作为一种清导剂,就应给以一小课健全的人类理智,然后人们可以再看,对于他们是否可以谈谈哲学了。所以康德的学说,除了在他自己的著作里,到任何地方去寻找都是白费劲;而康德的著作自始至终都是有教育意义的,即令是他错了的地方,失败了的地方,也是如此。凡对于真正的哲学家说来有效的,由于康德的独创性,对于他则是充类至极的有效;就是说人们只能在他们本人的著作中,而不能从别人的报道中认识他们。这是因为这些卓越人物的思想不能忍受庸俗头脑又加以筛滤。这些思想出生在〔巨人〕高阔、饱满的天庭后面,那下面放着光芒耀人的眼睛;可是一经误移入〔庸才们〕狭窄的、压紧了的、厚厚的脑盖骨内的斗室之中,矮檐之下,从那儿投射出迟钝的,意在个人目的的鼠目寸光,这些思想就丧失了一切力量和生命,和它们的本来面目也不相像了。是的,人们可以说,这种头脑的作用和哈哈镜的作用一样,在那里面一切都变了形,走了样;一切所具有的匀称的美都失去了,现出来的只是一副鬼脸。只有从那些哲学思想的首创人那里,人们才能接受哲学思想。因此,谁要是向往哲学,就得亲自到原著那肃穆的圣地去找永垂不朽的大师。每一个这样真正的哲学家,他的主要篇章对他的学说所提供的洞见常什百倍于庸俗头脑在转述这些学说时所作拖沓藐视的报告;何况这些庸才们多半还是深深局限于当时的时髦哲学或个人情意之中。可是使人惊异的是读者群众竟如此固执地宁愿找那些第二手的转述。从这方面看来,好像真有什么选择的亲和性在起作用似的;由于这种作用,庸俗的性格便物以类聚了,从而,即令是伟大哲人所说的东西,他们也宁愿从自己的同类人物那儿去听取。这也许是和相互教学法同一原理,根据这种教学法,孩子们只有从自己的同伴那儿才学习得最好。

现在再同哲学教授们说句话。我的哲学刚一出世,哲学教授们就以他们的机智和准确微妙的手腕,识出了我这哲学和他们的企图毫无共同之处,甚至是对于他们有危险性的东西;通俗说来,就是同他们的那些货色格格不入。他们这种机智和手腕,以及他们那种稳健而尖刻的策略,借此他们随即发现了他们面前唯一正确的办法;那种完全的协调一致,他们以此来运用他们发现了的办法;最后还有他们用以坚持这办法始终不懈的坚忍性,这些都是我向来不得不“佩服”的。而这个办法,由于极其容易执行,原是很可采取的。显然,这办法就是完全“无视”并从而分泌之,“分泌”本是歌德不怀好意的一种措辞,原指“侵吞重要的和有意义的东西”。这种静默手段的影响,由于他们为了同伙们新生的精神产儿互相祝贺的疯狂叫嚣更加强了。他们以叫嚣强逼公众去欣赏他们在祝贺时用以互相招呼的那副像煞有介事的尊容。谁会看不出这种做法的目的呢?本来嘛,能有什么可以非议先顾生活,后谈哲学这一基本原理呢?那些先生们要生活,并且是靠哲学来生活。他们和他们的妻孥都指靠哲学,虽早有彼得拉克注10说过:“哲学啊,你是贫困地,光着身子地走进来的”,他们还是冒险这样做。可是我的哲学根本不是为此而制定的,人们不能拿它作糊口之用。我的哲学完全缺乏那些基本的,对于高薪给的讲坛哲学不可少的道具,首先就完全缺乏一种思辨的神学。而恰好是这种神学(和那惹麻烦的康德及其理性批判相反),应该是,必须是哲学的主要课题;似乎哲学也就持有一个任务,要不停地讲它绝对不能知道的东西。然而我的哲学竟全不承认哲学教授们那么聪明地想出来的,他们少不了的那一神话,关于一个直接而绝对地认识着,直观着或领会着的理性的神话。好像是人们只需一开始就用这神话拴住读者,往后就能以世界上最便当的方式,如同驾着驷马似的,闯入一切经验的可能性彼岸的领域,被康德完全地、永久地给我们的认识拦断了去路的领域;而人们在那儿所发现的恰好是直接启示了的,条理得停停当当的,现代的,犹太化的,乐观的基督教根本教义。我的哲学既缺乏这种基本道具,它是没有顾虑,不提供生活条件,深入沉思的哲学。它的北斗星仅仅只是真理,赤裸裸的、无偿的、孤独无偶的、每每被迫害的真理。它不左顾,也不右盼,而是对准这座星辰直驶过去的。那么,天晓得,那“哺育的母亲”,也即是那善良的,可资为生的大学讲坛哲学,这种身背着百般意图、千种顾虑的包袱,小心翼翼地蹒跚而来,心目中无时不存着对天主的惶恐,无时不考虑着政府的意向、国教的规程、出版人的愿望、学生的捧场、同事们良好的友谊、当时政治的倾向、公众一时的风尚等等的讲坛哲学和我的哲学又有什么相干呢?再说,我对真理这种恬静认真的探讨,和那讲台上,课凳上叫嚣着的,一贯以个人目的为最内在动机的,头巾气的吵嘴,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显然,这两种哲学是根本各异其趣的。所以,就我而言,没有妥协,没有同行之谊;大抵除了那些什么也不追求,唯真理是务的人以外,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流行的哲学派别会在我这儿找到符合他们的打算的东西;因为所有这些派别都在追求他们的私图,而我则只有些见解可以贡献,可是这些见解又不适合他们的意图,而这又正是因为正确的见解本不是按意图的模型塑成的。准此,我的哲学如果也要适合讲台的话,那就得另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事先成长培育起来才行。——如果这样一种哲学,人们不能借以糊口的哲学也居然赢得了空气和阳光,甚至还赢得人们普遍的尊重,那倒是一件大好事咧!然而这种情况是必须防止的,大家要团结起来如同一个人一样来加以防止。可是,争论辩驳又不是容易的玩意儿;并且单为了下面这个原因,进行辩论已是一个不对劲的办法,那就是说公开辩论就会把公众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件事情上来,而研读我的著作又将使公众对哲学教授的课业失去胃口;因为谁尝过了严肃事物的滋味,他就觉得儿戏之谈,尤其是使人厌倦的一种不合胃口了。因此,他们一致采取的沉默法是唯一正确的办法,我也只能奉劝他们坚持这一办法,并且继续执行这一办法;一天行得通,就执行一天,直到有一天,人们把这种“无视”当作“无知”注11的意味看,那时也还来得及趁风转舵。在此以前,却并没有剥夺任何人间或为自己的用途而拔下一根鹅毛管的权利,因为在自己家里,思想的澎湃一般是不会怎么闷煞人的。于是,那种“无视”和沉默法还能执行一个时期,至少在我还能活着这段时间内是可以的,而这就已经赢利不少了。如果在这沉默中,即令人们或在这儿或在那儿听出一些轻率不自量的声音,也就立即被教授们的大放厥词所汩没了。他们懂得怎样装模作样,用各种不同的花样来取悦于公众。不过,我要奉劝在这种做法的协调一致上,还须严格注意;尤其要守护好那些青年人们,因为他们有时竟轻率的可怕咧。不过即使这样做了,我还是不能保证这一可赞美的办法就可以永久地执行有效,所以也不能对最后的结局负责。这即是说,如何引导那大体上善良的、随顺的公众,确是一个很特殊的事业。尽管我们在一切时代,都看到一些戈奇亚斯注12,一些希比阿斯高高在上,看到那荒唐的东西一般总是如日中天,而个别人的声音要想透出愚弄和被愚弄者双方的合唱似乎已不可能;不过,尽管这样,真纯的作品在任何时候都保有一种完全特有的、宁静的、稳健的、强有力的影响,如同由于奇迹一般,人们看到这种影响最后从喧嚣骚动的人群中往上直升,好像气球从地面上厚重的烟雾气围上升到更洁净的高空一样;而一旦上升到那儿,它就停留在那儿,没有人再能把它拽下来了。

1844年2月于美因河畔法兰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