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局——禁苑重提当年事
01
定亲仪式结束三日之后,一道御令下到了江家大门口。
“江家长女,温淑冶容、才情广茂,择选入凤阳阁,为汝阳公主幼女伴读。”
我们一大家子接了旨、谢了恩,起身之后相互望望,我妹与我娘皆是一副“我被金元宝砸了脑袋”的样子。
“就算是去伴读,也合该是我才对。”小妹愤愤道,“若论琴棋书画,满京城的贵女,哪一个比得上我,怎么会是姐姐入宫?”
我深以为然。
爹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言不发,回屋了。
我抱着圣旨研究了三遍,深觉这黄纸黑字,没有一处不透着荒唐。且不说那两个与我无关的形容词,就说这命令一个快二十并且即将要结婚的女人去给自己妹妹十岁不到的女儿做伴读,我就觉得陛下真的很敢想。
都不怕给小郡主整出童年阴影吗?
或许在陛下眼中,大概比起培育下一代这种遥远的事情,他更看重自己当下的需求。
我爹去理政阁旁敲侧击了好几回,都被陛下一句“君无戏言”给堵了回来。
自那之后,爹的心情就变得很坏,回京之后被御史台的言官们参得又忍不住将放下的酒杯拿了起来,经常躲在书房里喝得酩酊大醉。
我入宫前一日的傍晚,爹又把自己锁在书房一整天,娘没好气地把膳食盒子塞到我手里:“他现在估计看见我这个老太婆也没什么好脸色,给你爹送去,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跟我斗气!”
我提着盒子在书房门口站定,吸了吸鼻子,屋子里只有熏香的味道,看来爹今天没喝酒。
“你来了。”爹见我进来,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反盖在桌上。
那是一幅卷轴裱的字,轴边上拓着暗银色的盘锦滚云纹,不用看内容,我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十三年前,新皇于太极宫宣政殿正位,新皇后入主清宁宫,四妃中位分最高的兰贵妃入住蓬莱殿。
蓬莱殿,是后妃中宫殿位置距离帝王议政的紫宸殿最近的一处住所。
与此同时,兰贵妃生父辅国大将军江泰加骠骑大将军,位列从一品,兼兵部尚书。一时间满门显赫,荣宠甚至超过了皇后母族。
大姐依旨赐下大批赏赐,以及她亲手写下的这幅字。
上面只有四个字——守持正固。
爹见我盯着它看,把它拿了起来:“还记得它?”
“当然记得。”我像小时候那样,把放盥手盆的凳子抱到桌案对面,一屁股坐下来,支着个脑袋望着他的桌案。
那会儿爹教二哥读书,我总是背着娘偷偷跟着一起听。娘进来寻我的时候,我就躲到爹的桌案下头去,趴在二哥脚边上等娘走了再出来。
爹用手指着那卷轴上的四个字问我:“此为何意?”
“语出《周易》,附于坤卦:用‘六’数利于永久,守持正固。”
“何解?”
“为君子者,当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阻。大姐赐下这幅字,是在告诉陛下,无论何时,无论在任何位置上,江家都会恪守忠诚,绝不做叛臣。”
可陛下怎么可能会信这些呢?
他还是收走了爹的兵权,将爹困在京城中,将爹唯一入仕的长子送去了边关战场。十年之间,只知生死,不见归家。
爹望着我,叹了口气:“我不该答应你大姐入宫的……”
“进宫多好啊,光宗耀祖的,要我是个男人,肯定给爹考一个状元回来风光风光!”我没心没肺地笑着,本来是爹安慰我,结果反倒成了我来安慰他。
“雨铮跟我说,之前碧云馆里有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姑娘?”爹抬眼看我。
我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惊恐:“爹您可千万别告诉我,您在外头还有个失散多年的亲女儿?娘知道了会拆了房子的!”
爹差点被我呛着,咳了好几声才抬起头,皱眉瞪着我,似乎是在琢磨自己一世英名,怎么会生出我这么个不着调的女儿。
我干笑了一声,给自己做了个噤声闭嘴的动作。
他继续道:“雨铮的意思是,如果非要召你进去的话,让碧云馆中的那个姑娘代替也未尝不……”
我听着听着,眉头拧了起来。
“爹!这么好的机会您怎么能不给自己女儿而便宜了外人?大姐都可以进宫,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我一副生气了的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您也太偏心了吧!”
爹见我这个样子,叹了口气,低头去吃自己的。
“算了算了,你们两个我都管不了……”
屋内没了说话的响动,连极轻微的杯盏碰撞声都听不到。在边境那会儿吃东西桌上可没那么多讲究,爹这还是回了京之后,在御宴上被御史们一次一次参出来的用餐本事。
我见他不说话了,就默默地抱着盒子起身:“那爹您慢慢吃,我先走了……”
“决定好了?”背后传来一声轻叹。
我微微偏了偏头,向后问道:“爹,皇命如天,若我不是您的女儿,不是名门江家的大小姐,我今日可还有这般选择的机会?”
身后一片沉默,我躬身退出了屋子。
次日一早,陛下赐下一乘小轿,停在我江府正门口。只等时辰一到,就起轿接我入宫。
我朝规定,只有天子与后妃才可乘轿辇出行,除非御命。
此时我正坐在花园的小亭子里,边等时辰到边回想着下人们向我描述那顶绣着五彩金凤的流苏红绸轿子时亮晶晶的眸子,想着想着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往深处想了。陛下什么意思,明眼人心知肚明。
——多想无益,还恶心。
“如此盛宠,江姑娘却在唉声叹气?”一个不速之客闯进了我的亭子,还搅乱了我难得的清静。
我抬起头,端着满脸的假笑望着他:“这一大清早的,宁小公子您怎么来了?是来找小妹的?”
宁小公子,名清,字守正,中书令之子,也就是我小妹的那个未婚夫。不过,这位小公子在京中的风评可不太对得起他的名字,和我二哥是一丘之貉。
不同之处在于,江雨铮荒唐得比较坦荡,说他狎妓也好酗酒也罢,他能半点脸皮都不要地全认。至于这位呢?人家就是直接被从歌女屋子里逮出来,都能平静地穿戴好,说我就是大半夜来欣赏一下这位姑娘的歌喉琴技。
只是,我本能地觉得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同,至少……与他风评中的形象不同。
对面的人摇了摇头,冲我笑着作了一揖:“非也,是为你而来。”
那眉眼风流俊俏,眼波流转间净是款款深情,就如同京中各大歌舞坊中口耳相传的那般,他若是盯着一个女人一直看,没有不对他动心的。
小妹大概也是这么栽在他手上的吧。
他见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完全不上钩,终于“哧”地笑了一声,收起了那令人不适的目光。
“宁小公子还是有话直说吧。”我低下头开始玩起自己的指甲。
他笑了:“既然江姑娘是个痛快人,那我就直说了。”
“请讲。”
“当日如娘被江姑娘和陆御史遣送走,我还可惜了好久,寻到这么一个女子可是费了我好长时……”
“是你做的?”我端不住了,猛地抬头望向他,眼神凌厉。
他的神色居然还有些无辜,望着我淡淡一笑:“江姑娘不是要我直说吗?”
看来那日在寺院禅房内,我们三人所想的不错,那个被抓的学官背后还有别人。只是我没想到,那个所谓的别人居然会这么轻易地就主动招供了?
“为何要告诉我?”
“失掉一个如娘,自然就得再找第二个。”
我听得失笑:“宁公子不会是指望我入宫替你卖命吧?”
他颔首:“不错。”
我仔细地想从他脸上寻出半分玩笑的痕迹,却发现他居然是认真的。谁敢相信他居然是认真的?
他们害我阿姐身故,死后还要找人做她替身,令她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今日还要厚颜无耻地问我这些,他居然敢,他怎么敢……
“哈哈哈哈哈……”我没忍住,径直笑出了声,边笑边嘲讽他,“宁小公子莫不是今晨没睡醒就来了?我帮你?凭什么?我可不是什么无依无靠的歌女,就你这么一个骗人感情的渣滓,我没扒你皮都是看在小妹的面子上,你还敢……”
他打断了我:“江姑娘先别笑,凡事还是等听完再做决定的好。”
我止了笑,淡淡地望着他。此时他嘴角上翘,似乎是胜券在握:“你若帮我,我便帮你查清兰贵妃死因的真相,查出证据,助你报仇。”
我一愣。
“宁小公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若想报仇,必定把宁府掘地三尺,”我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连、根、拔、起,寸、土、不、留!”
他点了点头:“没问题,随你。”
我诧异了,家族都不要了?他到底想干吗?
他见我愣怔,又笑着补了一句:“七日后,弘文馆内,等候江姑娘的答复,到时一切具体事宜,悉数告知。”
说完,他转身欲走。
我终于从一大团弯弯绕绕的线团中拎出一根清晰的线条,高声问道:“为何是弘文馆?”
他顿了顿:“姑娘到时便知。”
宁小公子再未停留片刻,沿着石头小径走出了花园。
半个时辰后,我坐上了抬往宫内的轿子。小妹没来送我,说是宁小公子来了,陪未婚夫君去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此时我倒真希望她那个情郎只是个不要脸的普通渣滓。可惜,那小子看上去比渣滓可怕多了。
轿辇稳稳当当地绕道掖庭宫,从一扇偏门进了西内苑,公主们居住的凤阳阁,就设在那一排水榭边。
自入西内苑起,我便依律下了轿子,跟在宫人的身后由她引着走着。
她絮絮叨叨着,口中不住地向我介绍着宫内的事宜,我却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宁小公子那捉摸不透的一段话,总觉得此次进宫难搞的怕不止一个陛下。在暗处,似乎还有无数双意味不明的眼睛正盯着我。
“砰”的一声,走神间我好像撞上了一个什么软趴趴的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对圆溜溜好似紫葡萄似的眼睛,正好奇地望着我:“真好看……”
我被夸得莫名脸热。
引路的宫人此时已经跪在地上了:“奴婢参见郡主殿下。”
我刚想跟着一起跪,那小手却忽然拽住了我的袖子,硬扯着我就想往前头跑。我怕她摔坏了,我得掉脑袋,只好匆忙跟着她。
小郡主一路小跑到了水榭边临湖的穿廊上,远远地我便望见了两柄熟悉的宫扇,不得靠近,我便老老实实地松手止步了,跪在廊外磕头:“臣女参见汝阳殿下。”
小郡主几步跑进了穿廊,扑进了宫扇下的女人的怀里:“娘!”
汝阳殿下把她抱在膝上,转头向我道:“起来吧。”
我依言起身:“谢殿下。”
小郡主扬手一指我:“娘!我不要那个什么江姑娘做我伴读,我就要她!”
汝阳殿下睨了自己女儿一眼,平静地点了点头:“哦。”
那张望着母亲的小脸有丝丝迷茫:“娘,你今日为何这么轻易就答应潇潇了……”
汝阳殿下淡淡道:“你问问她叫什么?”
小郡主茫然地望向我。
“臣女……江雨柔。”
“……”
伴读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汝阳殿下达成目的,郡主本人也很满意。
“本来陛下是要你给他的小公主伴读,本宫能做的也只能是找借口把你要给潇潇。”
我明白她的好意:“多谢殿下。”
“不必。”她冷淡道,“虽说是个掩护,但潇潇是本宫唯一的女儿,你既然做了她的伴读,本宫希望你能真的帮她学到一些好的东西。”
我颔首:“全凭殿下吩咐。”
……
汝阳殿下真不愧是我朝第一奇女子,她居然力排众议,成功说服陛下将小郡主放入了皇子勋贵们才可入学的弘文馆,开本朝之先例。
“公主殿下今日在理政阁内可威风了呢!当着那么多反对男女同堂读书的老臣的面,一句接着一句把那些已过花甲之年的老臣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不全是反对吧?陆大人不是也支持殿下的吗?他还说什么民间早有女私学开设,朝廷不可落后于民间,我朝天威上国,一向为邻国小邦效仿,自该拿出包容开放之态,以显陛下开化之德……”
想不到这个装腔作势的野心家,居然也有能说出几句能听得入耳的话的时候。
“那么小郡主入弘文馆,我不必跟着吧?”我开口问道。
郡主是郡主,我一介外臣之女要是放进去,那些老臣还不得把理政阁的天花板都给吵翻了?
说话的小宫人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托盘,上头叠放着一身世家公子的衣袍。
“公主殿下说了,七日后,郡主入学,江姑娘您也跟着去,只不过您的身份得保密,对外不可说是江家二小姐,只能说是江家的二公子。殿下说,这样也好少一些流言蜚语。”
这也行?
算了,正好宁小公子也是约的七日之后的弘文馆,如今女扮男装名正言顺,正好省得我费心……
我脸上的笑容忽地凝滞。
他不会早就知道有这一出了吧?
02
七日后,弘文馆内。
我望着侧身过来对我笑着打招呼的宁清小公子,忽然心累。
“真巧啊江公子,我们同席。”他笑得意味深长。
我的脸抽了抽:“是啊,真巧,呵呵……”
弘文馆收两类人:皇子,二品及以上官员和勋贵家的子弟们。
宁小公子老爹是中书令,在弘文馆里读书也是理所应当。都怪二哥那个浑蛋死活不肯进来读书,不然我怎么会把这一茬给忘了?
小郡主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可怜兮兮。
除了扮成男人的我,整间屋子里就她一个小姑娘,结果她只能一个人坐在第一排的独位上。毕竟,那帮老学究的容忍度还没提升到可以让一国郡主与男子同席而坐的地步。
至于称呼,汝阳殿下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把小郡主从“江姐姐”纠成了“江哥哥”,代价是三个漂亮的小金枣。
我遥遥地给了她一个抚慰的眼神,示意她不必惊慌。
边上的宁清瞟了眼那边盯着我的小郡主,又“哧”地笑了一声:“江公子不会还想尚郡主吧?”
他这一句倒是把我一下子点清醒了。我现在脑门上可还顶着二哥的名头呢,要是对小郡主表现得过于亲近,会不会对这小丫头名声有损啊?
我一下子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心底却在疑惑汝阳殿下到底想做什么,要我进来照顾小郡主,却又给了我这么一个不能与小郡主走太近的身份?
“这位可是骠骑将军府的江二公子?”
皇子们都没动,但几个世家公子观望了一会儿,还是围到了我身边来。
虽然有扮男人赌双陆的经验,但我还真没正儿八经地和世家公子们打过交道,现在该怎么着?先作揖还是先问好?
身旁的宁清忽然抬手,平前齐胸,抵在额前,向着众人躬身问礼。
几个世家公子连忙齐齐回礼:“宁公子虽久不来学堂,但年长,与我等也不是初见,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当然不必,他是行给我看的。
我学着宁清的动作,也向众人问了好,学着男人的调子粗着嗓子对众人道:“雨铮初来,还望各位多多照料。”
我十三岁那年从禁苑回来后,因高烧昏迷了多日,据大夫说,就此烧坏了嗓子,嗓音变得比寻常女子低哑了不少,不然这男人我还真装不下去。
二哥曾幸灾乐祸地说,我一定是在禁苑内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或是欠了什么债,老天这才给个提醒,让我别忘了。我听了,回给他的只有一个白眼。
“哼!江家这是想做什么?”门口处忽然传来一句冷哼,屋内闲聊的声音登时齐齐一顿。
“送一个女儿进来还不够,还想把儿子也塞进来?”那个声音颇含恶意地停了一下,“想做什么?难不成是尚郡主?”
小郡主却浑然不知自己也被拉进了唇枪舌剑的旋涡中心,她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朝着门板一伸脖子,惊喜道:“太子哥哥!”
我头皮一阵发麻,太子,乃皇后之子,简而言之我阿姐死对头的儿子。
算算这孩子刚生那会儿,正赶上我阿姐最受宠的时候,小时候约莫留下了不少阴影,故而他看我不顺眼,天经地义。
我忽然想到二哥死活不肯进弘文馆,是不是还有这么一层原因在里头?
一只镶着黄龙玉片的乌皮靴跨过了门槛,边上的世家公子们立刻像栽葱似的倒了一地:“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紧接着,门内闪入一袭绯色,不疾不徐地跟在太子身后。那几个没动的皇子也从位置上起来了,老老实实地鞠着躬道:“陆夫子好。”
陆沉渊走到上首讲堂的位置上,淡淡地对着下面点了点头。
我朝讲求尊师重道,便是皇家,也是重师礼的,故而弘文馆内只有师生,没有君臣。
太子负手走到小郡主的身边,指着我冷冷道:“潇潇,你记着,离那个人远些。”
小郡主疑惑地望着他,不解道:“可是娘亲说,让我有什么不懂的东西都要问江姐……江哥哥啊!”
太子斜睨了我一眼,凉凉道:“这么快就把皇姑姑拿下了,本宫倒是小瞧你了,还说你那个妹妹像那个女人,本宫看你也没什么差别嘛。一个大男人长着一张如此女气的脸,还真是一家的魑魅魍魉……”
我告诉自己,他在骂江雨铮,不是我。
自始至终,我都是木着一张脸跪在那里,假装自己是个树桩子。
我还没傻到当众顶皇帝他儿子的嘴的地步。
“好了,”上首站着的陆沉渊终于开口,终结了太子的冷嘲热讽,“课堂清静,请太子归位。”
太子虽然一副尾巴翘上天的小孩样,但是对陆沉渊倒是挺尊敬。陆沉渊一开口,太子就立刻老老实实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虽然路过我位置的时候,还是没放弃狠狠瞪我一眼。
“散学后你给我等着。”
我如蒙大赦,起身坐好,暗自揉了揉膝盖。
边上的宁清注意到我的动作,冲我低笑一声:“刚来就被太子盯上了,江公子运气真不太好。”
我呵呵一声:“从进来见到你开始,我就知道今天出门没看皇历了。”
宁清又笑。
上首的陆沉渊朝这边扫了一眼,我猜他肯定是知道我身份的,自那日在定亲仪式上撕破脸,我也懒得再与他虚与委蛇,直接挑衅地冲他扬了扬眉。
他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堂上禁交头接耳。”
整个课堂的目光都聚集过来了,似乎对我破坏课堂纪律的行径颇为不齿。太子更是回过头来,不屑地望了我一眼,仿佛在说,不学无术之徒。
“……”陆大人,公报私仇是吧?
我微笑着坐直了身子。
那我可真要好好聆听一下全天下最有学问的陆大人的教诲了。
陆沉渊奉命教习皇族勋贵子弟通晓律例,最近讲的是《户律》部分,开课之前照例要对上一堂课的内容进行考校。
他越过了第一天来的小郡主,按照顺序将下头的人点起来考他们问题,有几个世家孩子书背得还不错,很容易便过关;有些就惨了,别说融会贯通,连书上的原对词都答不上来。
陆沉渊皱眉道:“《户律》一部,关乎民生事计,绝不可轻慢待之。”
很快,按照考校的顺序就到我了。
我正准备好好向他“讨教”一番,谁知陆沉渊的目光直接越过了我:“下一个,刘云泽。”
我抢在那个姓刘的学子起身之前站了起来,对着上头笑道:“陆夫子怎么越过了我?”
他目不斜视道:“你同郡主一样,今日第一次来,不必考校。”
“早就听闻大人才学,一直心生仰慕,虽见过多次,却从未有过机会向您讨教。”我盯着他笑,“今日有幸入课堂,大人不会不愿给雨铮这个机会吧?”
“既有此意……”他淡淡地睨了我一眼,颔首,“好。”
我忽然觉得后脖子有凉风拂过。
只听他问:“诸脱户者,分别徒几?”
这个问题容易,我笑着答道:“家长徒三,若无课役则减二;女户者,再减三;若一户内,则以家长为准;若犯它罪,则罪由其所犯之法定;若犯者为官籍子弟,则以双倍论,并算入亲律论处。”
四下一片翻书声。我听到自己身后那个躲过一劫的刘姓学子小声地嘀咕:“不是说这江雨铮不学无术吗,这些陆夫子都还没跟我们讲到呢,他怎么就会了……”
我抬眼望着陆沉渊笑,似乎是在告诉他,我书读得比他想象中多多了,他考不倒我。
也不知是为何,平素我并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然而今日我却好似被迷障蒙了眼,满心都是要压倒陆沉渊,似乎看到他败下阵来,我心情就能变好。
众目睽睽之下,陆沉渊点了点头:“记得不错。”
我脸上的笑容荡漾开来,那是自然。
“正好本官缺一个人督促众人温书,既然你记得不错,此任便委与你。”
嗯?
“每日开堂前与闭堂后,需面见本官,告知今日众人温书情况,记住否?”
我蒙了:“不是,等等,大人……”
“不是你说要讨教吗?”他抬眸,淡淡道。
我被他说得一愣,刚想开口回绝,那淡色的瞳仁已经对上了我。其实他那眉眼原本生得极好,挑眉细长,斜飞入鬓,上扬的眼角本该自带桃花,却因着那冰冷的瞳仁,总给人一种寡情感。
不知为何,每回他看我的时候,我总有一种他要吃了我的错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又恨又怕吧。
陆沉渊见我许久没吭声,就当我默认了,跳过我点起了下一个。
我坐回了席上。
肘边忽然一动,我回过头看去,宁清目不斜视正专心听讲,我的胳膊底下却多了一小片宣纸。
我伸出手指,偷偷地将纸扒拉过来,在掌中偷偷摊开,只见上面写道:
七日之约,望君莫忘。
我收拢手掌,将纸攥于掌心之中,回头再看身边的宁清,只觉得他那柔和的侧脸上,忽然染上了一层重重的荫翳。
03
弘文馆后门靠近将作监的穿廊,宁清背对着我,站在一处假山旁。
“你果然等在这里。”我开口道。
他回头,笑着问道:“如何寻到此处?”
“太子已说了散学要堵我,大门必然不能去;后门往左直通秘书监角门,我要是想去陆沉渊办公的地方触他的霉头,估计才会往那边去;而这里背靠将作监,都是宫中犯了事的人在这里受罚,那些大臣勋贵平日里是不会到这边来的,人最少。所以,我猜你就在这儿。”
宁清听得连连点头,笑道:“不错。”
我扯了扯嘴角,把手中的字条摔还给他:“故意不写地址来测我?你现在考查也考查够了,可以不用再故弄玄虚,告诉我你到底希望我进宫帮你做什么了吗?”
他淡淡一笑,答道:“七年前,兰贵妃随陛下于骊山禁苑游猎,染病,后加重,药石不治,病逝于禁苑寝宫内。一个时辰后,遗柩运回宫内,鸣钟发丧。”
我的手指微微收紧。
七年前阿姐病逝的日子和我从禁苑内被捡到的日子是同一天,也就是说,在我昏迷的时候,阿姐其实是死在了我的眼皮底下?
“那场围猎,禁苑之内,大约有三拨人。”宁清伸出手指,对我比了个“三”,“第一拨,以陛下为首的皇族众人,因是出宫围猎,所以随行的并不多,除了宫女外,后宫众人中只有宁皇后和兰贵妃随行。”
我冷冷一笑:“宁小公子,你那位皇后姑母即便是有问题,我也没有能力进到她的清宁宫里去找证据吧?”
他含笑点头:“江姑娘聪明,这第一拨人,明面上确实查不出些什么。”
“继续。”
“第二拨人,是随行的鸿胪寺卿和众仪官、工部下属虞部司曹,以及太医署众医官,负责禁苑射猎之礼、菜蔬薪炭供给,以及随行众人身体状况,此处有一人值得深究。”
我皱眉:“何人?”
“取药之人。当日贵妃病重,用药之中掺杂了不少西域珍品。外邦贡物,基本藏于负责处理外宾事宜的鸿胪寺中的四方馆内。那一日的用药,便是从鸿胪寺中取来,取药之人,便是鸿胪寺中一员。然那日不久之后,鸿胪寺肃清,那一批官员大多身故或远调,故已无人知晓取药者是谁。”
什么肃清,分明是有人想要借机将知情者清除,隐瞒真相!
“那药有问题?”我问道,想想又摇了摇头,“不对,为了防止有心人毒害,皇族用膳用药之前,都会命宫人在自己面前验毒,若是药汁里掺了毒,试毒的银针怎么会试不出来?”
宁清反问道:“若是本就无毒呢?”
我蹙眉:“什么意思?”
“宫中传闻,当日贵妃服药之后,忽然手脚皆抽搐,状似疯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暴毙。太医署的随行医官们彻查了一个多时辰,却毫无结果,最后陛下只得以病故之名将贵妃遗柩拖回宫中发丧。然而就在遗体被运走后的一个时辰后,有一人来到禁苑,验出了这所有医官都没能验出的毒。”他顿了顿,“此人,便是当日的第三拨人,也是你目前唯一可能接近的线索……”
“此人是谁?”
“当今弘文馆律科博士,御史中丞,陆沉渊。”宁清道。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陆沉渊?怎么会是他?
我不解道:“陆沉渊今年不过二十余四,七年前他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未及登科,为何会出现在骊山禁苑之中?”
宁清笑了:“看来江姑娘对这朝中各高门中的轶事,的确知之甚少。也罢,今日不急,我便把暗访当日老禁军告诉我的所见所闻,一一讲与你听……”
七年前,骊山,禁苑。
那一日的天幕是纯黑色的,近十年都不曾有过的暴雨洗劫了整片大地,肃穆的骊山上,升起层层雨雾,仿佛是天地在哀悼一个灵魂的逝去。
一个时辰前,最受陛下宠爱的兰贵妃忽然暴毙,禁苑内的医官们跪了一地,可就是没人知道贵妃到底是怎么被害死的。
遗体被运走的时候,看守前门的两个禁军,看着从里头出来的一个个脸上挂彩的内侍宦官,跪在雨地里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得在心里祈祷:老天爷保佑,这会儿陛下心爱的女人死了,他正在气头上,别让咱再进去触他的霉头了!
然而,上天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们的祈祷。
半个多时辰后,雨势稍小,他们刚要松下一口气,身后的骊山山道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啪啪……”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物一下一下地砸在青石板上,急促却有条不紊,两个禁军不自觉地回头看去。
好似笼罩着薄纱般的山道云雾中,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形轮廓。居然是人的脚步声!
骊山之上……为何会有人下来?
两人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那个人影渐渐走近,少年青衣简衫,那张脸不似玉色,更近白瓷,显得温润细腻。黑色的是细长的挑眉,殷红的是雨水染过的唇色,只是那道唇线紧紧抿着,眉眼间再多的精致,都融在冷淡的神色中了,叫人看了不免可惜。
“带她进去。”少年掀开了手臂遮掩着的披风,声音飘散在漫天的雨丝中。两人这才注意到,他的怀中居然还抱了一个睡熟的小女孩。
那女孩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二三岁,两弯秀眉紧紧地绞在一起,红肿着眼睛好像刚哭过似的,一只手揪着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死死地扣着少年的一根手指,都捏得有些发白了。少年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到家了。”
女孩眉头一松,手掌渐渐放开,少年淡淡一笑,仿佛一颗石子坠入冰湖,搅动了满池死水。
两个禁军在这边驻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你……你是何人?”
一枚玉令横在了二人眼前,令上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獬豸。
“去禀告陛下,陆氏子求见。”
其中一人见到獬豸玉令,捂嘴惊道:“骊山禁斋的传闻……居然是真的……”
另一人却早已冲入了禁苑内部,一路奔跑如风、脚步不停,被殿外执事的金吾卫一把扯住的时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快……快进去禀告……就说,骊山上的那位,下山了!”
得到通报的那位金吾卫显然对这些传闻并不清楚,进去的时候还在犹疑不定,似乎是在怪罪骊山禁军的大惊小怪。但,等到他再出来的时候,神色间已染上了几分肃穆。
“陛下有旨,宣陆氏子觐见。”他沉声道。
那位禁军按照少年的要求将小女孩带入禁苑中安顿好后,便将人带入了内殿之中。里头为贵妃试药的太医署众医官,还在地上跪着,背影有些瑟瑟。
少年脖子一动,好似视线在殿中逡巡了一圈,然后弯了膝盖,跪在了医官们身边:“草民陆沉渊,参见陛下。”
刚失了爱人的君王此刻倒也从悲伤中暂时清醒,冷冷地睨着下首跪着的人:“当初陆氏与先祖约定骊山禁斋十年才准开斋门一次,你是朕登基那年上去的,至今不过六载有余,为何提前下山?”
“送人。”他答得不卑不亢。
陛下龙目微眯,带着些探究:“哦?何人?”
一旁候着的禁军竖起耳朵,想要探听那个小女孩的身份。谪仙般的少年,违背禁令也要送下山来的姑娘,究竟是什么人呢?
少年沉吟不语。
陛下盯着少年望了半晌,忽然松口道:“也罢,正好朕也一直好奇陆氏一族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让先祖在皇家禁山上赐下书斋,供每代陆氏子弟闭关读书。不如今日,沉渊便与朕一赌?”
少年抬头:“敢问陛下,赌注为何?”
龙椅上的男人似乎是在垂头苦思,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桌案。熟知帝王心性的那位禁军心头一紧,担心地望向那神色淡漠的少年。
唉……傻孩子!陛下这般举止,便是要拿你泄怒啊!
果然,陛下沉思半晌后,忽地对着下头高深莫测一笑:“不如……就赌沉渊你的命如何?”
少年抿唇不语。
陛下却仿佛来了兴致,朗声道:“陆沉渊,你违背先祖召令提前下山,本就是死罪。今日朕开恩给你一条生路,若你能做到,朕便当你今日从未下过山,如何?”
“陛下请讲。”
龙椅上的男人拍了拍巴掌,半碗已经彻底凉掉的汤药被从外头端了进来,搁在了跪着的少年面前的龙案上。
“两个时辰前,这碗汤药被贵妃饮下半数,不久便暴毙身亡。朕的太医署查了快一个多时辰也没查出半点结果,若你能查出这药中的问题,找到贵妃死亡的真相,朕便饶你一命。”
将太医署那帮行了大半辈子医的行家都束手无策的事情,甩给一个还未及冠的孩子,这哪里是给他一条生路,分明就是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杀了他!
那位禁军不由得惋惜,想来这个谪仙般的少年,今日便要殒命于此了。若陛下能开恩留这孩子一具全尸,他便行个善,将人好好掩埋了,也算是给他个安慰了。
少年动了。
他一掀衣摆,从地上爬起,站直了身子,径直走到龙案边。
陛下眉梢一跳,抬眸望着他:“可以开始了吗?”
“请陛下恕草民失仪。”说着,少年上前一步。在殿内众人尚不及反应时,他便端起那碗放在龙案上的药,一饮而尽。
“你……”离他最近的陛下也愣了一下,继而一笑,“药里有毒,你不怕?”
少年伸手轻轻拭去唇边的药渍:“若是立刻见效的剧毒,太医署内众大人的银针不会验不出来,故而草民此举,有惊,却无险。”
陛下笑问:“那么沉渊如此冒险,可有结果?”
“草民敢问陛下,此药贵妃服用了多久?”
“一月有余,”陛下探究地望向他,“如何?”
少年颔首:“那么已有结果。”
禁军偷偷往上瞟了一眼,陛下笑了,他看向少年的眸中,显然已多了几分欣赏。
但这时边上跪着的太医署官员们不干了。如果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真的把他们一群人绞尽脑汁都搞不定的事情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岂不是显得他们太过无能?
于是一位年长的医官便开了腔,言辞锋利,矛头直指少年:“小儿莫要信口雌黄!我等行医多年,用尽蒸铂药皿也未能得出结论!你空口一尝便知结果?莫要为了保命,随口胡说!”
少年垂眸望向他:“先帝三年十月,慈恩寺塔内西行传道的法师圆寂,留下一本《西域记》,其中记载了无数边地奇花异草,敢问太医署内,可有大人读过?”
老医官冷笑一声:“哼!西域珍药?太医署并鸿胪寺四方馆典藏柜自是条条方目,登载详细,用剂多少,效在何处,更一目便记一目,老夫不敢说对其心如明镜,却也通晓明白。黄口小儿莫要以为多读了几本杂书杂记,就能到老夫面前充行家!”
老医官左一个“黄口小儿”,右一个“信口雌黄”,少年却好似全然没有听到,神色无波无澜。
他淡淡道:“若是非入药之物呢?”
老医官一愣。
“西域沙漠中有奇物名乌羽玉,取其顶端所生花蕊与根茎一同捣碎煎水,闻时有轻微肉食腐烂的味道,尝时味与黄连相近,微苦,多食会导致头痛腹痛,重者致幻疯癫。这碗药里,便掺了乌羽玉。”他伸手拿起桌案上的碗,递到了老医官跟前,示意他闻。
老医官凑上去,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斟酌了半晌,沉吟道:“的确隐隐有肉食腐烂之味……”
上头的陛下饶有兴致道:“陈大人,他说的什么乌羽玉,可是真的?”
老医官已经彻底没了方才高涨的不服气的气焰,低头道:“回陛下,臣曾看过此物记载,确实与这小……陆公子所言相近。”
“那你们太医署的银针又为何验不出?”
老医官的脸皮已经彻底涨成了紫红色,行医多年却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当众比了下去,丢人哪!
少年平静道:“回陛下,此物无毒。西域不及我大国上邦,无麻沸散,便用它止痛。然对于体虚之人,多用,则损心质,加重其原有病症,贵妃服用汤药一月有余,乃心力衰竭而死。”
老医官的脸已经臊得贴到了地板上,讷讷道:“不……不错。”
陛下面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高深莫测,双目都眯了起来,打量着下首众人:“这么说……贵妃之死是有人蓄谋已久所致?”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人人都不由自主地担心起了自己脖子上的那颗脑袋。送人进来却无端被卷入的禁军暗叹一声,今日吾命休矣!
禁苑之内出事,下手的必为皇亲近臣。蓄意谋害贵妃,自然是要彻查,上至取药用药的鸿胪寺与太医署,下至负责监管递送的掖庭宫人和禁军守卫,一个都逃不过,想必是都得脱掉一层皮了。
这时,少年却忽然开了口:“草民有事启奏,还请陛下屏退众人。”
陛下颇感意外:“哦?何事?”
少年抬头,朗朗声音在殿内回荡:“草民已知毒为何人所下。”
……
宁清说到关键处,忽然止了口。
我一时急道:“然后呢?下毒之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
“不知道?”我深吸一口气,合着他讲了半天,最关键的点却还没讲出来,一时怒极反笑,“宁小公子你耍我?”
“江姑娘莫动气,”宁清道,“的确是当日陆大人说完那句话之后,陛下便将殿内众人屏退,只留下陆大人一人。二人在殿内密谈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再出来时,尘埃落定,贵妃以病逝为由发丧。当日殿内众人全部被遣散发配,病的病死的死,我找到这个老禁军的时候,他已成了乞丐,虽勉强逃过一死,但双目全盲,舌头也被人割掉了,只能笔述……”
我听得背脊阵阵生寒,当年在殿内,陆沉渊与陛下究竟都谈了些什么?
“明明已查出是毒害,为何要改口,又为何要封住在场所有人的口……”我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为何,就要靠江姑娘自己从陆大人那里把话套出来了。”宁清探究地望着我,“登门提亲……陆大人似乎心悦江姑娘?”
我没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定亲那日我才刚被他威胁过,你还不如说他更爱我爹的官位。”
宁清一愣,继而沉思道:“竟是如此……”
“老禁军的故事里,陆沉渊当日不是还抱了一个姑娘吗?你若是找得到她,估计比我有用多了。”
宁清含笑道:“也有可能就是江姑娘你呢?”
我无语,别过头去,这宁小公子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总之,你的线索我收到了,那么作为回报,宁小公子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我的目的已经告诉江姑娘了,想办法接近陆沉渊,”宁清的目光越过我,仿佛投向了什么幽幽的远方,“当年之事,我与姑娘同有所求。”
04
我沿着穿廊往回走,心里暗自咒骂着宁清:什么宁小公子,分明就是只宁小狐狸!
当我问到他对当年之事所求为何时,那家伙只回了我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然后对我笑着说:“江姑娘,你先想办法取得陆大人的信任,我们再来谈下一步行动也不迟吧?”
可以,够奸诈。
穿廊到了尽头,眼看前头就是弘文馆的后门,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长舒一口气,踏进了门。然而,我的脚跟还未落地,眼角的余光已然瞥到了一角绯色衣袍。
那个身影背对我站着,凉风习习,他衣服上的六纹章路如水波般滚动。
我神色一僵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转过身来,神色平静:“每日开堂前与闭堂后,需面见本官,告知今日众人温书情况。刚吩咐完,这便忘了?”
我暗松一口气,没有听到我和宁清说话就好。
他用眼神示意我跟着,然后转身自顾自地往前走。
我咬了咬牙,这要搁之前,我是肯定不会搭理他的,然而眼前这人是大姐被害一事的唯一线索,如今有机会得知真相,无论如何,我都想还大姐泉下一个安宁。
我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弘文馆的后门,然后回身向左转,进了一扇小角门。我的脚步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此时已过申时,白日办公的时间已过,整座院内空荡荡的只有我和陆沉渊两个人,我清楚地看到正对面最大的那处殿门的名字。
——秘书监殿中兰台,又名御史台,御史中丞的办公地。
陆沉渊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不过陆沉渊没有进那扇门,而是拐到了旁边一处稍小的院落,推开院门,回身对我淡淡道:“进来。”
我满腹狐疑地跟了进去。
跨过院门,眼前一片豁然开朗,我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宫中殿楼均建得高大,尤其挡光,所以我一时间有些适应不来。
“哗啦……呼啦……”
耳畔有松风声,居然还有竹林间清冽的味道,我睁开了眼,惊讶地望着面前的竹屋,苍如点翠,古朴风雅,一时间脑中恍惚闪过几个零碎的片段。
竹屋,茶炉架子,翻动书页的人影……
我闭了眼,想把这些让我感到头疼的画面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怎么了?”
我睁眼,神色恢复如常,对站在台阶上的陆沉渊笑道:“陆大人好风雅,不愧是宠臣,在宫中还有这么一处自在的地方。”
他抿了抿唇,回身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我跟在后头,边走边自我检讨方才没管好自己的嘴。这般夹枪带棒地说话,他能信任我才有鬼呢。不行,我得采取怀柔政策。
竹屋里头摆设很简单,一个煮茶的架子,一张摆了文房四宝的桌子,桌角上整齐地摞了几本书。唯独惹人注意的,只有案上的一个点着熏香的银丝博山炉,和他送我的那个暖手盅看上去像是一家的工艺出品。
我吸了吸鼻子,想起上回在马车上说人家哄他的那番话:“大人还在用白檀香?”
他已在桌案前坐了下来,正伏案写着什么字,没有抬头:“已成习惯,不愿再换。”
不是不想,而是不愿。
白檀之木,十年成材,百年沉香。啧,这陆沉渊还真是个痴情人。
一张纸被递到了我跟前,他说:“明日的抽查内容。”
我接过一看,上头密密麻麻写着今日堂上他所举的示例,一字不差,我脸一抽:“你都记下了?”
“嗯。”
简直是妖物!
“明日抽查完毕之后,记得将结果告诉本官。”他撂下一句话之后,把头低了回去。
我站在原地呆了半晌,道:“我……可以走了?”
“出去带上门。”
我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门关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不对啊,这家伙还真把我当他手下的侍官使了?
于是我又折了回来,双手一撑脑袋,赖在他桌子边不走了。
正在翻书的陆沉渊见我去而又返,抬了抬眼皮:“何事?”
我笑眯眯地望着他道:“大人缺研墨的人吗?”
“不缺。”他说完这句又闭嘴了,似乎不大想搭理我。
我便自顾自地继续骚扰他:“啊……叫大人实在是有些生疏了,既然咱们都已经定亲了,我看不如换个亲近些的称呼吧?”
“……”
没反应?
我接着道:“我想想叫什么好呢……陆郎?陆君?沉渊?”
“……”
还是没反应?
于是,我再接再厉道:“这几个都不喜欢?那么,渊渊……唔!”
两根手指,一上一下卡住了我的两片嘴唇,我憋红了脸挣扎半晌,到底抵不过陆沉渊手劲大,只得拿眼睛瞪着他,示意他赶紧松开。
他把我的脸拉近一些,低声道:“想知道定亲之后男子会做什么吗?”
我沉默半晌,果断摇头。
他松了手,淡淡道:“那就管好你的舌头。”
……
我跌坐回了桌案旁的软垫上,口中呼吸如常。
这个陆沉渊,威胁我都快成他的家常便饭了吧?
次日清晨,宁清一见我便开口笑道:“昨日兰台一游,观感如何?”
我冷笑道:“宁小公子你监视我?”
“江姑娘,我通常管这种事情叫作监督。”他看上去神清气爽,这令我非常不爽。
“此举非君子所为。”
“宁某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
什么时候江雨铮的脸皮也成批发通货款了?
宁清似乎看出我在腹诽他,一笑:“江姑娘莫急,兰台一游,日后若是摸清其中门道通路,便可助你取到第一样线索。”
意识到他在说正事,我也神色正经起来:“什么东西?”
“自然是那本记载乌羽玉出处的《西域记》,”宁清道,“陆沉渊知晓秘密却仍能在众人中间保命升官,手边不会不留个底吧?”
……
即便知道宁清是在明目张胆地利用我,我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按照他划定的路子往下走。毕竟,除了他给我的线索之外,我自己目前毫无头绪。
“今日的抽查结果。”我站在桌案前,把一张纸递给了陆沉渊,递完,没忍住,又揉了揉自己的脑仁儿。
弘文馆博士的侍官这事儿还真不是人干的。那帮皇族世家的小子,还真是个顶个的难对付。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抽背考查,有如小郡主那般对着我泪眼汪汪惨兮兮叫江哥哥的,有如几个勋贵家的孩子那般塞钱收买的,更有甚者是以太子为首的几个皇子,干脆直接把书甩到了我脸上。
“陆夫子博闻广识,又是师长,我们自然听他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命令本太子?”
苍天见怜,那几个小浑蛋再多来几次,我的脸都要被他们甩毁容了!
“太子他们的结果呢?”陆沉渊放下纸,抬头问道。
我没好气道:“身份不够,管不动。”
“用脑子。”
我心底呵呵一声,带着笑开口道:“太子今日扇了我左脸,我要不要发扬风格,明日把右脸也送上去给他一并扇?”
他抬眸注视着我:“你若与太子有嫌隙,宫中行事,怕是艰难。”
我被他盯得脸一僵,假笑道:“行事?我在宫中能有什么事可行?”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啧,这个小阴谋家不会发现了我和宁清的计划吧?那我还怎么偷他那本《西域记》?
这时,屋内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大跳。
竹墙的中间裂出一个豁大的口子,磨得油光水滑的竹筒应声骨碌碌滚动,向两边散开,露出了里头铺了一整面墙的书籍卷轴。
我没忍住,赞叹了一声:“这是……机关?”
他收回了扭动博山炉底座的手:“弘文馆所用课授典籍皆在此处,你若有需要可随意取用,无须再经本官同意。”
看了一眼那满柜子的藏书,我在想,我最想要的那本《西域记》会不会在里头呢?
不过……即便有,我也不能拿了。
我猜那日陆沉渊应该是听到了我和宁清在弘文馆后门的对话,他今日此举难道是在警告我,我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握之中,不要轻举妄动?
望着那个坐在桌案前的身影,我越发觉得他捉摸不透,至此,这厮在我心中的危险级别再度上升两把叉,直接登顶。
05
“江姑娘今日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宁清一边整理着手臂上的护腕,一边对我道。
我揉了揉自己眼底因失眠生出的黑圈:“我昨晚梦见陆沉渊变成了一只青面獠牙的鬼,结果吓醒了。”
宁清笑了几声。
我斜睨了他一眼:“《西域记》没戏了,你还笑得出来?”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他低头看了眼我手中正在擦拭的弓箭,“不过比起鬼神迷信,今日江姑娘倒是有个现实难题要解决吧?”
今日弘文馆内动用了正院中内设的校场,教的是射。
《礼记》有云:射选诸侯卿大夫士。以射选士的制度自周代起便为各朝所沿袭,本朝也不例外。皇族世家子弟在此地求学,要的就是技通六艺、学贯古今,此方面我们的陆大人可以被奉为个中楷模,进士科第一,射策也是当时的头名,收获无数仰慕。
馆内教射的宋教习,也是他的仰慕者之一。
“听说今日秘书监值休,陆大人白日里若是无甚公事,不如留下来看看这些学子的本事?”宋教习为人爽直,主动叫住了正穿过正院往大门外走的陆沉渊。
我往那头看去,他今日的课是早上第一堂,散学之后若是没什么事就能回自己府上歇着了。
听到宋教习这一提议,院内顿时激起一阵热烈的起哄声。
“射头箭!射头箭!”
“陆夫子留下来给我们做个示范吧!”
“对啊!让我们也见识见识状元的射艺!”
宋教习也乐得配合学子们的愿望,颇为君子地冲着陆沉渊抬手,让出半步:“陆大人不必客气,请吧!”
盛情难却,陆沉渊也不太好再推辞,淡淡道:“也罢。”
话音刚落,陆沉渊伸手摘下头上的獬豸官帽,露出了里头素白色的束发带。他信手一抽,带落发散,似浓墨泼洒在空中,织就成一匹黑练。
小郡主看得“哇——”了一声。
持箭的袖口被发带用力一束,箍紧,他戴上扳指、护臂,静静提弓,高举过头顶,一手抓弓一手拉弦,同时用力张开拉至满月。半边侧脸掩在散发之下,陆沉渊凝神静气,待箭水平之时,眼神忽而一锐!
“嗖!砰!”
弓绷弦响,众人只觉一股劲风擦面而过,额发掀翻,脸颊被刮得生疼,竟是连个虚影都不曾看到过。
只是一眨眼,对面的计数官已然拔下了箭靶上的那支黑羽箭,高声喊道:“中靶心一矢!得十点!”
场内一片鼓掌高呼,宋教习带头称赞道:“果真名不虚传!”
小郡主站在她的几个皇表兄身边,拍着巴掌蹦了起来:“好厉害啊!”
陆沉渊搁了弓,抽下系在臂上的发带,重新将发束好,戴好官帽,淡然道:“不敢当,沉渊献丑了。”
然而他这一箭之后,众学子却是连宋教习都不顾了,竭力央求他留下来,都私心想着看看今日能不能得到状元的指点。
宋教习倒是挺大度,对他笑道:“今日看来陆大人是走不了了。”
陆沉渊缄默,站到了宋教习的身边,估摸着是不走了。
“你们谁先来?”宋教习开口,问下头的众位学子。
众人皆面露怯色。
对面的靶心上已然贯穿了一个小小的圆孔,光滑齐整,而又那么令人望而生畏。珠玉在前,谁人甘做其后的木椟?
忽然,场内凭空爆出一声:“他!”
我循声望去,太子站在他那几个皇兄皇弟跟前,得意扬扬地把手指向我,面上还挂着一丝未散的冷笑:“早就听闻大将军骁勇善战,力能开一石弓,都说虎父无犬子,本宫想,江公子的射艺应该也不差吧?”
我闻言眼角一抽,我爹力开一石弓?那怕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至于二哥,他还开弓呢,徒手开个核桃都够呛!
于是我没动。
太子了然地笑了笑:“怎么,你不敢?”
宁清低声笑道:“江公子,若是不行就算了,拒绝总比失败了下不来台要好收场。”
“宁小公子,你当真觉得当众拒绝太子的要求会比失败了来得好?”我拎着弓箭往场中走去,讥讽地回头看了一眼宁清,顿了顿,又对他一笑,“再说,你又怎知,我不精于此道?”
宁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色。
太子见我上钩了,笑看着我:“本宫十分期待江公子技惊四座。”
宋教习替我做着最后的弓弦调整,我见他扫了一眼我的虎口和食指槽,那里平整光洁,没有半分茧子,看上去就像是个连弓都没握过几回的人。
然而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是习过箭的,而且时间还不短。
早些年,我的虎口和食指槽也是有弓身箭杆擦出来的厚茧的,但随着年岁渐长,我娘见同龄女子皆出嫁,唯我不行,便开始思考各种原因。
她说,江雨柔你看看你这手!老茧厚重,粗粝不堪,哪里像个千金大小姐的手?
我被缴了弓箭,逐出了爹在家中设的校场,每日用药浴泡着手,用珍珠粉一遍一遍地研磨,那仔细劲儿总让我想起宰杀之前用开水脱毛的家禽,最后终于剥离了那些让娘觉得碍眼的存在,成为一个让人看着顺眼的小姐。
——起码明面上能看得过眼的那种。
碍于太子在边上,宋教习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量力而行。”说完,他面向众人,沉声道,“开始吧。”
方才的计数官又一次在箭靶旁边严阵以待,我举起弓,许久未曾碰过弓箭了,且这弓分量不轻,我的手臂有些颤,心头一紧。
“嗖——”
第一箭出去,偏了。箭身贴着计数官的头发擦了过去,几缕发丝飘落在地上。
众人大惊!
计数官看上去却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捡起落在地上的箭,回报道:“偏一矢,不计点数!”
太子嗤笑一声。
“江公子,悠着点儿!可别靶没射中,先把人给射死……”他正笑着,忽然脸色一变,“陆夫子!你……”
我察觉到肩上一重,清冷的白檀香萦绕在鼻尖,两只手托住了我有些发抖的胳膊,分担了一部分弓的重量。
“屏气凝神,手别发抖。”他低声道。
我半贴着背上的那股热源,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年少时在边境阿姐和爹手把手教我射箭时的日子,一晃竟是十多年过去了,心神一荡,失手一松,两指捏着的箭身脱离了弦!
“嗖——”
“中一矢!得五点!”
我放下弓,眉头微皱。虽射中了靶,但还是偏离靶心太多,更何况这还是在陆沉渊的帮助加持下。
太子这会儿已经认定了我在射艺方面就是个糊不上墙的烂泥,嗤笑道:“江公子啊江公子,看来你们江家的射艺也不过如此嘛。”
校场内传来阵阵窃窃私语:
“大将军的儿子连箭都不会射?”
“唉,京城里不是一直都传这江二公子不学无术,就是个废人嘛。”
陆沉渊松开我,淡淡发问:“何故走神?”
我往后退开半步,弯腰向他行礼致歉:“抱歉,学生失态,连累大人了。”
“不必。”
我直起了身子。
路过我身边之时,他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太子再难应付,终究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我一怔,他这是……在提点我?
待我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回了宋教习身边,神色疏淡,仿佛刚才只是好心下场教助了一个箭术初学者。
我深吸一口气。
对,陆沉渊说得没错,太子再难搞,也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再加上他喜怒好恶全都写在脸上,的确不像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
这样的人,其实最好对付。
太子不以君臣之仪去压陆沉渊,反而一口一个“陆夫子”叫得毕恭毕敬,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陆沉渊文武全能,因为他是开科第一位登顶的状元,因为他强到让人哑口无言。
所以,若想要太子这样的人改变成见,我只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比陆沉渊更强,更值得他敬畏。
我重新握紧手中的弓箭,用力举到平肩的位置,稳稳当当,不动分毫,我对着众人朗声笑道:“许久不射箭,难免技艺生疏,太子可否准鄙人再试一次?”
太子不屑道:“困兽之斗……行,本宫便再准你射一次。”
我转身向着对面的计数官道:“请大人帮我一个忙。”
“江公子请讲。”
“请大人将陆大人射中的第一箭,重新插回到箭靶之上。”
计数官一愣。
人群中有人惊道:“你不会是想射穿陆大人那一箭吧?”
“开什么玩笑呢?”
或许是我周身的气势有些变了,太子明显迟疑了半晌,但继而又恢复了嗤笑的表情:“行,咱们就依了他!本宫倒要看看,两箭出去都是不入流的水准,他这第三箭,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计数官得到太子指令,不再迟疑,将那支早就拔下的黑羽箭,重新插回了那个小圆洞中。
“十五年前,鄙人随父亲驻守边境,父亲曾将箭头对准大漠中翱翔于天的两只雄鹰,告诉我说,那畜生飞得高,警觉性又强,故而一箭出去,力道不够或是准星偏移,都不会再有第二次的机会。你要猎的那只鹰一定会飞走。”
众人听我忽然开口,俱是一愣。
我记得那时爹刚说完那句话,一只雄鹰便应声而落。与此同时,幸存的那只鹰立刻拔高起飞,身旁阿姐的一箭堪堪擦过鹰腹,掉落在远处的沙丘中间。
她叹了口气,扔掉手里的弓:“唉,最近胭脂水粉碰多了,反应变慢了。”
爹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所以说,把握时机很重要。”
……
我其实并没有十成的把握,即便要穿透的只是竹制的箭杆,仍旧需要极快的速度。
强弓硬弩之下,我力气不及爹和阿姐,也射不中高速飞动的雄鹰,但若是拼尽一切,不怕断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车到山前必有路。所谓把握时机,就是抓住一切机会去赌。
我举弓于头顶,凝神静气,拉动弓弦,箭尾处传来“吱呀”的变形声,隔着护指的玉扳指,压力不断加强,由线至刀,“咔嚓咔嚓”在我的指骨上越碾越重。及至临界点之时,箭在弦上,指也将绷裂。
我慢慢沉下手臂,箭头水平对准那边的准星。
“嗖!砰!”
弦鸣箭啸,弦端变形的一瞬间所产生的强大爆发力,让箭在破风声呼啸而去,如裹万顷之力!精铁箭头直接削掉了靶上箭尾端的黑羽,破开箭杆,一劈两半,露出了里头削平了毛边的竹竿。
“啪嗒……啪嗒……”
我好像产生了幻觉,居然在一片喧闹中听到了轻微的滴水声,我疑惑地低下头看去,却发现是从指尖处传来的。
滴滴答答,血如珠落。
“当啷!”
手中的弓再也无力拿稳,脱力滑落在地,抵弦的那根手指头软趴趴地垂落着,眼前阵阵发黑。
第一箭,脱靶。
第二箭,偏离中心,只中五点。
第三箭,孤注一掷,直贯红心!
而现在,我连提弓的力气都没有了。
四下寂静了一瞬,随即有人往箭靶那头冲。
“裂了……裂了!真的裂开了!”有人颤声道。
太子的讥讽脸色一下子被惊讶所取代,目光带着几分犹疑不定,远远地瞥了我一眼。
成了!我嘴角的笑容正待扬起,却忽地听到校场内传来几声突兀的拍巴掌的响动。
“果然虎父无犬子。”
我头皮一炸,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膝盖一弯,直接砸到了地上,耳畔众人的山呼声已经响起:“臣等参见陛下——”
谁也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在此时来到校场。
“众卿平身。”陛下开口道,神情不怒自威,“方才朕在院外,让他们不要惊动里头的人,这才看到了一出如此精彩的比试。”
我正待从地上爬起来,视线内却出现了一只金丝绣龙的黑靴,龙头咆哮,口中吞云吐珠,铜铃大的眼睛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同时,一只手伸到了我跟前,手的主人示意我拉着它起身。
我抬起头来,直视天威,陛下的脸上一片了然之色,低声道:“你跟她……还真是超乎朕想象的相似。”
也是,汝阳殿下能把女扮男装的我塞进弘文馆,怎么都是要经过上头这位的许可的。
我没有别的选择的余地,只得把那只未受伤的手放了上去。
陛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转身对着身后的内侍吩咐道:“传朕旨意,江家子射艺出众,赏乌檀纹金云御弓一副。”
“谢陛下。”
太子失声道:“父皇不可!那弓可是您御猎时用……”
“皇儿不必多言,”陛下打断了他,“宝马配金鞍,良弓赠英杰,朕相信朕的这张宝弓落在江爱卿手中,必然能发挥出更大的效用,是吗,江爱卿?”
说着,他龙目一转,定格在我脸上,里头带着隐隐的压迫。
我在心底冷笑一声,又是捧杀!十三年过去了,这男人的手段却还如当年那般老套!
“回陛下……是。”我藏起心中的厌恶,低头恭顺道。
那头传来太子冷冷一声不屑的低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