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简御繁
有了上述认识,就不会斤斤于人生愿欲的必偿与否,而可将“群龙无首”的理念,落实于组织与人事管理中,作适切的发挥运用。
管理工作的基本原则就是化繁为简,以简御繁。组织规模愈大,事务经纬万端,这个原则就愈重要。人事管理近年来渐趋热门,由于管理的对象是人,“羊羔虽美,众口难调”,难度相当高。除了一般征员、出勤、福利、考核外,组织规划与教育训练的工作日益重要,不少公司的人事部已改称人力资源部,视人才为企业的最大资产,竭力维护调养、鼓舞增值。
《孙子兵法·势篇》有云:“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分数”就是分层负责,这是管理多数人如同管理少数人的唯一秘诀。一切大组织必须依循的基本规范。因为一个人的心力有限,不可能事必躬亲,管到组织里每一个基层的成员。军中过去有所谓三三制,一个连三个排,一个排三个班,这样军、师、旅、团、营、连、排层层节制,便构成如身使臂、如臂使指的指挥体系。除非重大事变,一般严禁越级早报,而上级也不能随便直接去管下级的部属,否则便是干涉了彼此的职权。一个营现在通常管四到五个连,营长所直接带领的就是各连连长,加上副营长,总共不过六七人,这些人合起来,就等于是营务会议。只要彼此权责明确,密切沟通,便可以管好五六百人的部分,如果每一级职位都没有断层,以此类推,师长、军长、总司令,像海湾战争联军统帅施瓦兹科夫那样,率领六七十万大军,其实他天天面对、真正带领的,还是六七人而已。
这个以简御繁的分数原则,在现代管理学上称为“管理跨度原则”,就像两根支柱间的横梁一样,跨度太大,会经不起载重而崩裂,人的直接管理范围也是有限的,超过了,一定照顾不周。根据社会科学的研究,人数以在六七人为宜,聪明才力大的,可能多至十人,才具差的再少点儿。开会的经验也是如此,人数太多了,一定没有效率,真要集思广益,深入讨论,六七人差不多刚好。前面说一个营的领导阶层治理营务,等于形成经常性的营务会议,六七人的配置亦与此相合。另外,研究团体动力学(Group Dynamics)者也指出,小团体较大团体有功力、有创意,最佳成员组合,也是七到九人左右。IBM的营销组织,一位经理带业务员不得超过十人,一旦超过,就另设新单位,应该也是基于同样的考量。
掌握了分层负责的要点,再大的组织、再多的成员,都可以规划成环环相扣、层层节制的众多小的群体。群体内充分沟通,充满创意和干劲,群体间联系紧密,无碍整体目标的推行。《孙子兵法·势篇》续云:“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形名”在古代军中是金鼓旌旗,即指挥通讯,指的是整体的联络。韩信在刘邦面前吹嘘,带兵多多益善,没有止境,恐怕就是深切体悟了以上的原则。
韩信讲这话时,已经是第一次被诬告谋反,为刘邦所擒之后。在上司面前夸耀,总是招忌,刘邦听了没好气,问韩信既然这么神勇,怎么会被他掳住了。韩信回答说,我只会将兵,陛下却懂得将将。
将将之道,是人事管理上另一项重要的课题。中国的帝王学讲君臣异道,诸子百家论高层治术,都于此有精湛的发挥。组织的最高领导人,不仅不应躬亲庶务,连运筹帷幄的才学智慧,都得韬晦内敛。他的天职就是知人善任,让能力强的干部去尽情发挥。这层道理说得最透彻露骨的,当属韩非,他在《韩非子·八经篇》中有段名言:“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天底下最笨、最蠢的君主,做事时才会用尽浑身解数,自己去处理一切烦剧,结果搞得油尽灯枯,而别人却在一旁看热闹。比较高明一点的君主,懂得用组织的力量,让各级干部去卖命。最厉害的领导人,斗智而不斗力,通过充分授权和最终考核,榨尽干部的智慧,而他坐享其成。
韩非在《扬权篇》又说:“上有所长,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君主本身太能干,事情反而不容易做好。这是因为执行的干部动辄得咎,心头压力大,最后干脆放弃,推回给君主自己来完成。如此一来,干部既推卸责任,又少了尝试错误的学习机会,自然无法成长,而君主则多做了干部该做的事,难免耽误本身的职分。久而久之,主从关系颠倒,组织当然不健康。“上下易用,国故不治。”并非危言耸听。
《吕氏春秋·勿躬篇》亦云:“夫君人而知勿恃其能、勇、力、诚、信,则近之矣!”做领导的除了不要逞能、斗勇使力外,连个人的诚信都不可以仰仗,最好都用别人的。表面上看起来,真是滑头到了极点,等于是现代企业的负责人,拒用个人的信用为公司担保贷款。如此划清界限,主要还是深知君代臣职之害,矫枉过正,严守本分所致。同书《君守篇》云:“大圣无事,而千官尽能。”
君臣异道则治,同道则乱,并非哪一家派的独见,而是诸子百家共同的主张。最古的如《尚书·益稷》:“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丛脞”就是啰里啰唆,专管烦琐细务。国家元首如果这样,股肱之臣乐得没事做,国家政事就会走下坡。较近的如《贞观政要·论谦让》:“若其位居尊极,炫耀聪明,以才陵人,饰非拒谏,则上下情隔,君臣道乖。自古灭亡,莫不由此也。”
另外,如老子宣称君代臣职是“代大匠斫,希有不伤其手矣”,庄子认为“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君王不是不能干,才智通天,辩才无碍,但既为君上,就不要求表现与臣下争锋。魏晋时有部奇书,叫《人物志》,专门讨论人才品鉴的问题,针对君德,就有如下的批语:“聪明平淡,总达众材,而不以事自任。”本身聪明绝顶,却能平淡若愚,锋芒内敛,竭力鼓舞诱导有潜力的臣下去表现,这才是领导成功的关键。
君臣之职既分,大部分的工作已经由臣下承担,那么君王做什么呢?《墨子·所染篇》云:“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佚于治官。”君王的天职,就是努力发掘、选用人才,然后付以重任。古代社会的宰相,身系国家安危、政治良窳,任用确须严谨慎重。不管花多少时间、多少心力去评核,只要用对人,都是值得的。
道理虽然是这样,世间太多的领导者却做不到,尤其那些才华惊世、英雄气重的,更是如此。中国历史上就有两位代表性人物,足资警惕:一是秦始皇,二是诸葛亮。
秦始皇雄才大略,灭六国,统一天下,本身又历经残酷的宫闱斗争,得登大位,算得上是个一等一的人物。他处理政事精勤敬业,每天批公文到深夜,乐此不疲。当时的公文是竹简,堆满案头,重达几十斤。工作量如此繁重,也跟他刚愎自用、大权独揽、独裁有关,连个放心分劳的人都没有,最后当然是把自己累死。五十岁便去世,万世一系的美梦也告瓦解冰消。
诸葛亮在蜀汉末期,以一隅之师北伐中原,和魏将司马懿对峙于五丈原。蜀军有使者至魏营,司马懿向他打探诸葛亮近况,使者回答丞相吃得很少,工作很忙,每天晚睡早起,军中凡罚二十军棍以上的案件,都得他亲自料理。司马懿一听,便断言诸葛亮将不久于人世,果如其言。当时蜀汉虽然人才凋零,应该也不至于如此凄惨。秦皇蜀相,皆开了自己最大的玩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要说他们不了解授权的重要,恐怕很难让人相信,这里面可能存在着某些人性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