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view & report 采访与报道
当代原创歌剧的一次有益探索
《天地神农》主创三人谈
A Trialogue among the Production Team ofShenNong-ALegendaryRuler
文字_陈晨
《天地神农》在八月大风大雨台风天的周末顺利演出了。走进剧场的人们也许能从极端气象中感受到一种与时空神话交错的异样美感。这部今年上海歌剧院创排的原创歌剧本是个“命题创作”,基于神话的框架,题材自选。神农尝百草的故事,没有“女娲补天”或是“夸父逐日”的绚丽壮美,却有着质朴动人的悲壮和正向力量,直指中华民族的精神文化根基。神话作为西方歌剧取材的一方宝地,悲怆的结局能将戏剧与音乐推向高潮,已经被无数名歌剧印证为经典。而即便种种“先天优势”齐备,将这样一个遥远而古板的故事讲得亲切生动又豪迈恢宏,仍需要创作者的倾力付出与悉心雕琢。
“三位一体”的创作
作为一部原创歌剧,《天地神农》的音乐创作、剧情发展、戏剧结构不仅各自完整,更有着难得的一致与融合。这得益于这出剧目的作曲家金复载、编剧游暐之和导演陈蔚三位主创在创作过程中的充分沟通和彼此认同。这样“三位一体”的创作,在国内的原创歌剧界是极其少见的,对于整个国内的原创歌剧生产业态来说,《天地神农》也是个难得的好范例。
“我们有相通的文化背景。”作曲家金复载首先从创作理念和美学观念上对这次的合作予以了充分的肯定。“我是搞音乐戏剧的,过去经常发生的问题是导演和作曲家的矛盾,因为对音乐的理解,导演和作曲家常常不能达到一致。”但这次,三个人几乎没有过什么大的争执。
编剧游暐之是国内少有的专业歌剧编剧,同时还担任着国内唯一公开发行的歌剧文化杂志《歌剧》杂志的主编,长期致力于歌剧的研究。因此,在剧本创作阶段,她就充分考虑到从文本上赋予音乐表现的空间。
作曲家金复载是电影作曲出身,作品履历中满是一代人的回忆,曾经被大导演谢晋赞誉为“最懂戏的作曲家”。金复载从音乐需求上设置人物性格、改写人物关系、增减人物戏份。
导演陈蔚是常年活跃于歌剧舞台、获奖无数的专业人士。作为为数不多能够看懂总谱的导演,她的加入同样让这个创作团体能够纯粹地从专业出发。“每一个描写都要变成音符,每一句歌词都要变成音乐。”陈蔚在创作之初便加入了团队,并且对文本和音乐给出了高度评价。
待到陈蔚通过二度创作将文本立在台面上时,游暐之感叹道:“音乐的戏剧性和戏剧的音乐性衔接得非常好,金老师的音乐给了导演很多舞台调度和想象的空间。”
相辅相成,彼此成就,“三位一体”的创作为《天地神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而各展所长,则成就了这部作品令人回味的闪光点。
金复载:歌剧追求的不止是好听的咏叹调
七十七岁的金复载,写了一辈子音乐,《天地神农》倒是他的第一部歌剧。作为艺术皇冠上的那颗明珠,写一部歌剧是金复载年轻时就有的梦想,“想是一直想,真的写出来要等机缘。”这机缘来得不算早,但在经历电影音乐、交响乐、协奏曲、音乐剧几乎全门类音乐形式的创作之后,人生阅历更丰富、对事物理解感悟更透彻的金复载才来写就一部综合性要求极高的厚重歌剧,这可能是更好的时候。
“过去我写音乐剧,没有那么丰富的表现手段能够满足作曲家的表达需求。对声部的处理、声部音区的范围、音乐的表现手段……到歌剧的范畴里,我‘活’了!”他要求自己的音乐一直在戏里:“戏剧的内容,人物的塑造,人物的交流,环境的描写,都是一个整体。很多东西不一定是靠音乐来完成的,但全部要考虑,靠音乐塑造进行交流,音乐自身又必须是一个完整的结构。”谈到创作,金复载是兴奋的。
同时,金复载的音乐好听,也是公认的。据上海歌剧院的工作人员回忆,这次金复载先试着创作了一些音乐片段:《去吧,继续前行》《万物生生不息》《一束九穗禾》等试唱,朗朗上口,很快在歌剧院传唱开来。并非有意为之,是好听的旋律自然而然地给大家“洗了脑”。到了排练期间,哪怕是工作人员随口一哼,都是剧中的乐音旋律。
但这并不是作曲家的追求。“我们写歌剧,以为写几首好听的音乐,有首能传唱的咏叹调,歌剧就成功了,其实并不是这样。”更多的时候,金复载把精力花在琢磨“怎么把词跟曲调紧密结合起来”。《天地神农》整部歌剧从头唱到尾,音乐唱段衔接极为紧密,汉语的四声和抑扬顿挫被写成了宣叙调。金复载充分考虑了音乐和语言之间的关系,力求让观众听着不费劲,不看字幕就能理解。“我写咏叹调不紧张,写宣叙调特别紧张,要把字词的音调和你所需要的音乐环境、人物感觉结合在一起不容易。”
这一次,金复载甚至有意摒弃了自己擅长的好听的“舒适区”创作,“歌剧的音乐,你本身要有一个大结构,要有戏剧性。如果你咏叹调太多,戏剧的情景很容易被分裂开来,戏剧精神就会被打断。”因此,男主角神农居然只有一段完整的咏叹调。
神农的故事起源于湖南地区,主创们在创作前期还去了神农架地区采风。擅长民族音乐的金复载巧妙地将花鼓戏的音乐元素融入赤姜、玄姜两位巫女的唱段中,但并没有直接的套用,化用之后的地方音乐成为丝丝入扣的熟悉神韵,又让人摸不着。从音乐的感受上,《天地神农》的技法和表现方式是西方的,但神韵却很东方。“我们现在有观念,搞民族歌剧,一定要用戏曲的唱腔,一定要用民歌的唱腔,配器里面一定要有民族乐器,其实关键的问题是需不需要。”金复载说。
游暐之:在神的故事里挖掘人性
“历史上到底有没有神农,我们是没有办法去考证的。我们现在把神农尊为‘人文始祖’,但不管是农耕还是医药,都不可能由一个人完成,这些是中华民族世世代代通过实践和生活经验实现的。”
神话有很多,而游暐之“喜欢比较能够落到实处的东西”,这是她选择神农来创作的初衷。
神农半人半神的身份,给了创作许多空间。发现火种,展开了上古时代恢宏的画卷;发展农耕,将剧中人的生活深深扎根于土壤。而为尝百草去除神力直至献身,这一核心情节带来的矛盾冲突则在艺术和情感上都足够强烈震撼。
演出中,观众能从中获得不少感动。除了来自神农本身的刚毅、果敢和大无畏的奉献以外,也来自神农身边的人,不止是爱,哪怕是怯懦、嫉妒、犹疑,也都是人性中能够引发共鸣的情感。
除去本身的想象力和文学素养,对音乐表现的诉求也融入游暐之此次的创作中。例如,在最初的剧本中,神农的妻子听訞只是他身边的一个小人物,大部分的戏剧冲突都围绕着男性进行。为了增加不同色彩的女高音、女中音的唱段,游暐之又加入了包括赤姜、玄姜两位巫女以及老婆婆和小女孩等角色,既丰富了听觉上的音乐色彩,也通过情感更丰富的女性之口将整个故事叙述得更加柔软深情。“你总是想着救天下万民,而我想拯救的只有你。”饰演听訞的两位女高音在排练时,也常常唱到情深处感动落泪。
甚至连昊天大地这样纯天神的角色,游暐之也为他赋予了人性的落脚点,还开玩笑地举起“今天养孩子还要操心要不要给他买个学区房”这样接地气的例子,“父亲面对孩子,为他操心,即便是神我们也是从人的角度去写的”。
除了是编剧以外,游暐之的另一个身份是评论者和研究者,这让她得以拉开距离去审视自己的作品。“我一直是评论别人的人,但现在却要准备好接受评论。这次的创作是我拿自己的矛,要戳自己的盾。”游暐之说,在这个“自相矛盾”的过程中,她的剧本改了十二稿。
真正独立地去创作一部歌剧,对游暐之来说同样是第一次,但这颗种子在她心中埋藏已久。从业以来每一次品评歌剧,游暐之都会问自己,“如果我来写,我会怎么写?”“这么多年来我看了很多东西。每一次评价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在学习。创作的时候,我会提醒自己,我看到过、批评过别人的那些问题,我不能犯。我想,如果自我批评比较完备的话,那么未来面对的批评可能就会少一点。”
陈蔚:挖掘远古神话中属于当代的精神内核
从平面文本到生动立体的呈现,导演是让一切活起来的推手。面对这位华夏人文始祖和他所处的上古时代,导演陈蔚在看过剧本后,也一度犯愁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舞台该是什么样的。金复载自谦“写得很简单”,而在陈蔚看来其实“大道至简”的音乐打开了她的灵感。
“雄浑神奇、古朴自然”是整个舞台的大基调,“上古时代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树还是树,人们连衣服都不穿,什么都没有,想象力刚好可以打开。”陈蔚的描述很动人:“可是那个时候我们睁开眼,没有高楼大厦,什么都可以看到。向上能看见宇宙星空,向下能看见大海山川;看一个人,他是透明的,看一朵花,它就绽放在你面前。”
于是,舞台中央的一块巨石在旋转中能变换出无限可能,时而是勇敢攀登的高峰,时而是躲避风寒的山洞,时而又似一张人面,安静地见证着神农兴农耕、尝百草,为族人带来希望与勇气。
作为曾经操刀过原创歌剧《红河谷》《大汉苏武》《楚庄王》《檀香刑》的大导演,陈蔚对于作品的理解和把控深邃而大气。“既符合人们对上古的想象,也符合当代的审美”是陈蔚对《天地神农》的美学阐述。
除了技术上的呈现以外,导演更重要的任务是挖掘和表现整出歌剧的精神内核。“创作一出中国的原创歌剧,不是说唱民歌、加上二胡,就‘中国’了。我们首先要表现中国人的精神,中华民族勇于探索、不惧牺牲的精神。”
陈蔚谈起排练的过程,称自己的精神也得到了极大滋养。当有人提及如何在一个上古神话中去寻找当代人的共鸣和意义时,陈蔚说“这分明就是一部关照当代的作品!”“你要思考你从哪里来,你是如何成长的,华夏民族一直流传到现在,仰赖于什么。”在陈蔚看来,表面的戏剧故事是关于部族和权利、兄弟和爱情、温饱和疾病的,但背后所指向的其实是一场文化的“寻根之旅”,“寻根就是寻找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