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也不知道围着湖边的公园走了多少圈。苏小陌和李科就那么慢慢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准确地说，也许是谁都不敢先开口。因为，开口即意味着他们再也无法同行。
如果，人生之路能如这公园里的林荫步道一样多好。
没有急流巨浪，没有悬崖深渊，没有门第庭宇，只有曲径通幽只有路人清风只有你我彼此。
如果是那样，相爱的人就可以一直相爱下去。
简单地相爱，简单地同行。
就如现在。
李科多想就像现在这样一直走下去——哪怕相对无言——只要默默守候都是幸福美好的。
可是，他知道，这条路终究是有尽头的。
深深地深呼吸一下，李科鼓足勇气开口。
“对不起！”
几乎是同时，苏小陌和李科说出同样的三个字来。李科心里一痛，他和苏小陌最后的默契居然是彼此抱歉。
看一眼苏小陌，李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我先说吧。”
苏小陌点点头。李科看到公园靠湖的地方有一处风雨亭，于是示意到那边坐下。
为苏小陌拂掉木椅上的落叶，看苏小陌坐下，李科犹豫一下，在苏小陌的对面坐了下来。
“小陌！”李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虽然我知道现在说抱歉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我还是要说声‘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看着低着头的李科，苏小陌将头扭过去将目光投向湖面。
“李科，你还记得我们刚来新原的时候我们去‘望云峰’吗？”
李科不回话。
他当然记得。他记得他与苏小陌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他也记得他跟苏小陌说的所有的话。
出了“望云阁”，下了“望云峰”，苏小陌问他什么是真爱。
李科记得，他当时的回答是，“爱，就是要用尽全力让心爱的人快乐与幸福。”
现在，李科依然这么觉得。
在净灵山，苏小陌坠落悬崖那一刻，虽然他怔在原地动弹不得。但是，他的逐渐放大的瞳孔里，苏小陌失望的眼神深深地印进了他的脑子。
他知道，他失去苏小陌了。
这将是他以后人生里忘不掉的痛，就像他没有伸手去抓妹妹的手一样。
他像被下了诅咒，整个身体如石像般呆立着。可是，他还能思考，他还能看到身体前面的世界。
苏小陌在一点点地下坠！温瑞扑倒在悬崖边上，骆冰生死命拉住拼命向苏小陌伸出手去的温瑞，整个世界一下变成了黑白颜色。
突然，一个身影扑出去！这个身影挡住了苏小陌，挡住了苏小陌失望的眼神。李科知道，那是季风。
他知道，他与苏小陌的所有关系就在季风扑出去的那一刻被切断了。
“无论如何都要握紧对方……无论如何都不要放手……”苏小陌说，“茫茫人海，一旦放手，可能这一生也就再也无法相携了！”
“如果小芮再一次向你伸出手，你会勇敢地抓住她的手吗？”母亲问。
“我们可以面对失败，我们可以接受无能为力，但我们不太能够接受根本不曾起意。”母亲说，“……什么也别想，伸出手去，抓住她！”
“抓住了她的手，也就握住了你们的未来！”母亲说，“抓住了她的手，也就握住了你们的未来！……抓住她的手……抓住她的手……抓住……”
不管那一刻，他有多么想伸出手去，或者他有多么想那个坠落悬崖的人是自己！可是，他就是没有伸出手去！非但没有伸手，他还要命地往后缩了一下手，就像小的时候小芮落水那天一样！
李科抱住自己的脑袋。世界在旋转，他的头被转得发晕。
他没有伸手！或者说他选择了放手！
他放掉了苏小陌！
苏小陌说，一旦放手，就再也无法相携。
是的，他知道，他失去苏小陌了。
最开始的几天，他一直处在一种迷糊的状态。苏小陌昏迷不醒，季风在重症监护室情况不明。
那时候，他根本来不及多想。
他只求苏小陌能醒过来。
只要苏小陌醒过来，他怎么样都可以。苏小陌再也不理他了，他接受！苏小陌醒来根本就不认识他，苏小陌忘了他忘了他们所有的一切，他认！
他只要苏小陌醒过来！
他也同样祈求季风平安无事。
到新原之后，季风一直很照顾他。想来，多半是因为苏小陌的关系。可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新原，只有季风一直在想着他。这一次，季风奋不顾身地去救苏小陌，李科一点都不恨他。相反，他在心里感谢他！如果不是他的奋不顾身，以苏小陌娇弱的身子，恐怕……
所以，李科希望季风醒来，平平安安地醒来！
苏小陌醒了！季风醒了！
季风不但醒了，腿也几乎保住了！
所有的人都围在季风身边，他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他一个人沿着医院的湖走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他又绕着公园走了一遍又一遍。他为苏小陌醒来而高兴，他为季风平安而庆幸。
他没有去想自己。不管是来不及想还是潜意识里不想去想，总之他那么一直走着一直走着，想了很多很多，就是没有想自己。
直到苏小陌找到他。
“李科！”
苏小陌在公园里叫住他。
回头，苏小陌站在一棵黄葛树下。苏小陌还是那个漂亮的苏小陌，可苏小陌看起来有一些不一样了。她的眼睛里多了忧伤，她的脸上多了惆怅。
李科在犹豫着要不要走向苏小陌，苏小陌低下头叹一口气走向了他。
“走走吧！”
来到李科身边，苏小陌轻轻地说。苏小陌的声音里也多了寂寥，如这十月的天气，微凉似寒。
于是他们并肩向前走去。
“我以为，我们的阻力会来自我的父母。”苏小陌的声音响起，“没想到，我们自己选择了放手。”
苏小陌说得很轻，可是那轻飘飘的话语里，有着浓浓的怨。李科低垂着头，不知道怎么回应。
苏小陌坠崖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想要拉住她，或者如季风般纵身扑向她的。
可是，就在他要伸出手的那一刻，他眼前出现的不是悬崖，而是激流回旋的龙隐江！而下坠的人也由苏小陌变成了妹妹李芮。
妹妹向他伸出手，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哥，救我！”
李科猛地缩回了手去，妹妹李芮被一个巨浪卷入龙隐江！
“对不起，小陌！”
李科痛苦地摇着头，用手使劲儿揉着自己的额头。
看着李科，苏小陌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咬着自己的唇，抬头去看天空。
天空是那种不那么纯净的蓝，带点灰蒙蒙的色彩。云也不那么透亮，灰白灰白的。
“李科，不用说对不起。我们终究是错过了。原来，爱，相爱，真的没那么容易！只需一个瞬间，原本坚定不移的爱情就变成了泡影。”
“终究是我不够勇敢！”看苏小陌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白皙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兀得似要迸裂开来，李科心疼到几乎无法呼吸，“小陌，我，对不起你！”
苏小陌将一口就快冲破喉咙的气息生硬地吞回胸腔，心里一阵绞痛。苏小陌靠向后面的靠背，努力地深呼吸着。
“啊！”苏小陌发出一声轻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的闷哼。
对不起！对不起！那个自己寄予了所有美好的男生，这一刻只会垂丧着头说着毫无意义的抱歉！
李科抬起头来，看着靠在椅子上的苏小陌。苏小陌双手抱着自己仰着头看向天空。她的脸已经恢复了白皙，她的额头也看不到暴露的青筋了。可是，她的脸上泪如珠落！
苏小陌问过他，他到底在怕什么。李科没有说，他不敢说。
他怕水，与生俱来的；他怕回忆，因为回忆里全是妹妹落水那一刻的情景。妹妹的眼神，妹妹伸向她的手，妹妹的那声“哥，救我！”。
他只想忘掉一切，然后如常人般面对江河湖海。
他试过去最安全的游泳池。可是，一看到大面积的水他就呼吸不畅，似乎水里面有一个恶魔面目狰狞地看着他，随时准备卡住他的脖子将他拖向水下不可预知的深渊里。
李科站起来，背向苏小陌。
“小陌，风哥一定会照顾好你，不会让你身涉险境的。”
如果一定要说再见，或者再也不见，李科希望转身的那个人是自己。
带着伤也好，带着怨也罢，转身，只要不让那个自己曾经深爱的人看到自己的不堪看到自己的脆弱看到自己的可怜。
或者，这是最后一点尊严。
“李科，”看着准备离开的李科，苏小陌跟着站起来，“你要去哪儿？”
“快回去照顾风哥吧，他现在需要你在身边陪着。”
李科快步走出风雨亭，走向湖的另一面。
温瑞坐在湖边的长椅上。
陶夭夭走了，带着自认为控制得很好的笑走的。
温瑞看着心疼不已。她还不是一个好的演员，起码面对爱情走远，她还装不出来想要的潇洒。
看陶夭夭消失在视野里，他找了湖边的长椅坐下。
他要等他，他知道他一定会来找他。
李科向他走来，身体打得笔直。
温瑞笑笑，极难察觉的那种笑。
“温大哥！”
李科面向温瑞，谦逊而不卑微，甚至有那么一点傲气。这样的李科没有让温瑞失望。
“坐吧。”
温瑞面无表情，李科挨着温瑞坐下。
“温大哥，这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苏小陌他是永远的失去了，但是，李科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
刚才告别了苏小陌，李科一眼看到了湖另一面的温瑞和转身走远的陶夭夭。
以前看到温瑞，李科多少是有些害怕的。大概是因为这种害怕限制了他的思考能力，很多事情他虽然觉得蹊跷，但终究没有深入地去思考。
有苏小陌在，他无法正常思考。
现在，苏小陌将永远从他的生命里走远，他的思考能力一点点回来。李科明白，这一趟新原之行，自始至终都是安排好了的局。
只不过，自己身在局中，并不自知。待他明白过来，自己已经出局。
不管这个局有多少人参与其中，他相信，季风一定不是那个设局也不是那个愿意参与到局里的人。
他也知道，这个局，一定和最开始设定的不一样。
他想知道，在这个局里，有多少人受到了伤害。
毕竟，以爱为局，胜者无几。
温瑞笑笑。
李科是聪明的，或者说是睿智的。以前，受限于与苏小陌的感情，他失去了思考能力。现在，他终究是找回了应该有的睿智。
这才是周总赞不绝口的李科该有的样子。
至于李科问的结局。温瑞深吸一口气。
湖对面的苏小陌在原地呆了很久。是在等李科走远，还是在等风将愁绪吹散将眼泪吹干？
不得而知。
终于，苏小陌转身向住院大楼走去。
医院的绿化很好，苏小陌很快消失在绿荫之中。
虽然计划是陶夭夭定的，但温瑞心里清楚，最开始自己并没有设定结局。
作为一个成年人，作为一个有过情感经历的成年人，他当然知道，在爱里面去设定结局，多少显得有些不够成熟。
他要的，不过是让苏小陌选一个靠谱的人，一个让苏家和温家都放心的人。
虽然很长时间，温瑞对李科是有一些偏见的，但随着接触的加深，他对于李科是有一些改观的。
如果不是净灵山之行，如果不是李科糟糕的表现，温瑞极有可能站队李科。
可是，净灵山，悬崖边，不需要温瑞站队，苏小陌自己做出了选择。
如果一定要说这样的结局有没什么积极意义的话，大概是自己完成了对姑父姑母的承诺。两个月，让苏小陌和李科终于不再牵手。自己可以交差了。
可是，这样的结局，完全不是温瑞想要的。所以，他没有任何喜悦感或者成就感。甚至，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苏小陌经此一事，大概再也不会是以前的苏小陌了。可以说是成长。可想到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不点儿”再也不复单纯烂漫，温瑞的心里失落而怅然。
季风，当然也会不一样。面对陶夭夭，面对苏小陌，以后的季风会怎么样，无法预知。唯一可知的，大概便是季风会好好待苏小陌。
陶夭夭，嗯，陶夭夭。这整个计划里，伤害最深的当然是陶夭夭，虽然她努力表现得潇洒。
至于李科，肯定在很长时间内会受伤难过，但温瑞相信，自此之后，那个为爱奔跑的男生，终究会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好？坏？无法评说。
成熟男人，谁心里没有几道伤痕呢！
“你预想过结局吗？”
知道李科已经想清楚了来新原的一切，温瑞自然不需去回答李科的问题。他现在要做的，是要维持现下的平衡。
如果说伤害已经造成，那么，避免二次伤害更为重要。
温瑞反问李科。
爱一个人，简单地爱一个人，简单地希望可以一直陪着爱的人一程又一程地走下去，算是预想了结局吗？
如果算，李科自然是有预想过。
所以，李科会选择裸辞前景大好的工作，孤身一人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为爱而战。
李科现在想想，原来打一开始，从同意来新原那一刻开始，自己就只剩下一腔孤勇了。
这样的一腔孤勇，本就注定了结局。
不管想过没有，结局已经写好，不过是亲身去经历这个过程罢了。
不同的是，现在李科清楚了温瑞让他们一起来新原的用意。
简单如斯，深沉如斯。
“温大哥，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李科看向湖面，轻风吹起粼粼波光。“从我答应来新原，一腔孤勇陪着小陌上路那一刻开始，我就输了。我以为，爱一个人，就是努力去陪着她，去守着她就好！”
李科低下头去，他的泪不想让温瑞看到。
“可是，我终于发现，一腔孤勇，换回的终究是两心渐远。”
“没有陪伴的资本，再多的陪伴都不会长情，不过是让自己越来越卑微；自己不够好，所有的付出都没有价值，只不过是一种低到尘埃的讨好。这世间，卑微从来赢不来尊重，讨好也绝对得不到想要的回馈。”
李科抬起头来看向天空，睁大眼睛看向天空中最亮的那一块区域。
“所有的害怕，只因心里没有底气。有了底气，何来畏惧！”
温瑞不接话。
他看着湖面，有一尾红色的鲤鱼跃出了水面。
似乎是为了亲吻那一朵娇艳的荷花，也或者是要赶跑对荷花欲行不轨的飞虫。隔得太远，努力跃出水面的鲤鱼是否有亲吻到荷花，或者有没赶跑痴缠的飞虫，温瑞看不清。
温瑞只知道，荷花看起来还是那朵荷花，不曾因跃起的鲤鱼低垂一下。
那尾鲤鱼终究还是落入了水里，一下消失不见。最后，鲤鱼跃起和跌落泛起的水纹也平复了，整个湖面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没人在意一朵荷花和一尾鲤鱼之间的故事。
荷花向上绽放，鲤鱼深水潜游。
跃起的鲤鱼离开了湖水会慢慢地失去了呼吸，娇艳的荷花降低身子亲近了湖面便易失去了嫣然颜色而黯然枯萎。
他们，原不该有交集。
“话说回来，这世间，谁又能真正做到勇者无惧呢？不过是一路走一路败一路疗伤一路坚强。最后，终于让所有挫败的伤口结了痂，攒够了足够的痛，积累了足够的麻木，向死而生，就有了对抗所有挑战的从容和智慧，是为勇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顾忌。一路前行，谁都有要去面对的远山，谁都有要去跋涉的寒水。没有谁比谁勇敢。面对在意，面对未知，面对不可确定，谁都会有害怕的时候。有的，只是谁比谁多一些底气。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当有了退路，当有了试错的的资本，当有了改变命运的能力，谁还会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左右摇摆呢！”
温瑞扭头看着李科，李科也低下头来看着温瑞。
“你刚才是说？”
“是的。”李科笑笑，“不管我们怎么为自己开脱，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存在着害怕。害怕受伤，害怕失去，害怕无能为力，害怕面对不堪的自己。”
温瑞将目光投向远方，眉毛紧紧地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