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忆捉
只要稍稍透露一丝秋意——野草抽出将要结子的穗子,庭树飘下尚未全黄的落叶,都会使人想起一别经年的蛐蛐来。瞿瞿一叫,秋天已到,更使我若有所失,不可终日,除非看见它,无法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有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系在蛐蛐翅膀上,一头拴在我心上,那边叫一声,我这里跳一跳。
那年头,不兴挂历,而家家都有一本“皇历”。一进农历六月,就要勤翻它几遍。哪一天立秋,早已牢记在心。遇见四乡来人,殷切地打听雨水如何?麦秋好不好?庄稼丰收,蛐蛐必然壮硕,这是规律。
东四牌楼一带是养鸟人清晨的聚处。入夏鸟脱毛,需要喂活食,总有人在那里卖蚂蚱和油壶鲁。只要看到油壶鲁长到多大,就知道蛐蛐脱了几壳(音qiào),因此每天都要去四牌楼走走。
由于性子急,想象中的蛐蛐总比田野中的长得快。立秋前,早已把去年收拾起的“行头”找出来。计有:铜丝罩子、蒙着布的席篓、帆布袋和几个山罐、大草帽、芭蕉扇、水壶、破裤褂、洒鞋,穿戴起来,算得上一个披挂齐全的“逮(音dǎi)蛐蛐的”了。
立秋刚过的一天,一大早出了朝阳门。顺着城根往北走,东直门自来水塔在望。三里路哪经得起一走,一会儿来到水塔东墙外,顺着小路可直达胡家楼李家菜园后身的那条沟。去年在那里捉到一条青蛐蛐,八厘多,斗七盆没有输,直到封盆。忘了今年雨水大,应该绕开这里走,面前的小路被淹了,漂着黄绿色的沫子,有六七丈宽,南北望不到头。只好挽挽裤腿,穿着鞋,涉水而过。
李家菜园的北坡种了一行垂柳,坡下是沟。每年黄瓜拉了秧,抛入沟内。蛐蛐喜欢在秧子下存身。今年使我失望了,沟里满满一下子水,柳树根上有一圈圈黄泥痕迹,说明水曾上了坡,蛐蛐早已乔迁了。
傅老头爱说:“沟里有了水,咱们坡上逮。”他是捉蛐蛐能手,六十多岁,在理儿,抹一鼻子绿色闻药,会说书,性诙谐,下乡住店,白天逮蛐蛐,夜晚开书场,人缘好,省盘缠,逮回来的蛐蛐比年轻人逮的又大又好,称得起是一位人物。他的经验我是深信不疑的。
来到西坝河的小庙,往东有几条小路通东坝河。路两旁是一人来高的坡子。我侥幸地想,去年干旱,坡上只有小蛐蛐,今年该有大的了。
坡上逮蛐蛐,合乎要求的姿势十分吃力。一只脚踏在坡下支撑身子,一只脚蹬在坡中腰,将草踩倒,屈膝六十度,弯着腰,右手拿着罩子等候,左手用扇子猛扇。早秋蛐蛐还没有窝,在草中藏身,用不着签子,但四肢没有一处闲着。一道坡三里长,上下都扇到,真是太费劲了。最难受的是腰。弯着前进时还不甚感觉,要是直起来,每一节脊椎都酸痛,不由得要背过手去捶两下。
坡上蛐蛐不少,但没有一个值得装罐的。每用罩子扣一个,拔去席篓管子的棒子核(音hú)塞子,一口气吹它进去。其中倒有一半是三尾。
我真热了,头上汗珠子像黄豆粒似的滚下来,草帽被浸湿了,箍得头发胀。小褂湿了,溻在身上,裤子上半截是汗水,下半截是露水,还被踩断的草染绿了。我也感到累了,主要是没有逮到好的蛐蛐,提不起神来。
我悟出傅老头的话,所谓“坡上逮”,是指没有被水淹过的坡子。现在只有走进庄稼地了。玉米地、谷子地都不好,只有高粱夹豆子最存得住蛐蛐。豆棵子经水冲,倒在地面,水退后,有的枝叶和黄土粘在一起,蛐蛐就藏在下面,找根棍一翻,不愁它不出来。
日已当午,初秋的太阳真和中伏的那样毒,尤其是高粱地:土湿叶密,潮气捂在里面出不去,人处其中,如同闷在蒸笼里一般,说不出那份难受。豆棵子一垄一垄地翻过去,扣了几个,稍稍整齐些,但还是不值得装罐。忽然扑的一声,眼前一晃,落在前面干豆叶上,黄麻头青翅壳,六条大腿,又粗又白。我扑上去,但拿着罩子的手直发抖,不敢果断地扣下去,怕伤了它。又一晃,跳走了。还算好,没有连着跳,它向前一爬,眼看钻进了悬空在地面上的高粱水根。这回我沉住了气,双腿一跪,拿罩子迎在前头,轻轻用手指在后面顶,蛐蛐一跳进了罩子。我连忙把罩子扣在胸口,一面左手去掏山罐,一面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高粱地,找了一块平而草稀的地方蹲了下来,把蛐蛐装入山罐。这时再仔细端详,确实长得不错,但不算大,只有七厘多。刚才手忙脚乱,眼睛发胀,以为将近一分呢。自己也觉得好笑。
山罐捆好了,又进地去逮。一共装了七个罐,还是没有真大的。太累了,不逮了。回到西坝河庙前茶馆喝水去。灌了七八碗,又把山罐打开仔细看,比了又比,七条倒有三条不够格的,把它们送进了席篓。
太阳西斜,放开脚步回家去。路上有卖烧饼的,吃了两个就不想吃了。逮蛐蛐总是只知道渴,不知道饿。到家之后要等歇过乏来,才想饱餐一顿呢。
去东坝河的第二年,我驱车去向往已久的苏家坨。
苏家坨在北京西北郊,离温泉不远,早就是有名的蛐蛐产地。清末民初,该地所产的身价高于山东蛐蛐,有《鱼虫雅集》为证。赵子臣曾对我说,在他二十来岁时“专逮苏家坨,那里坡高沟深,一道接着一道,一条套着一条,蛐蛐又大又好。住上十天,准能挑回一挑来,七厘是小的,大的顶(音dīng,接近的意思)分”。他又说:“别忘了,那时店里一住就是二三十口子,都能逮回一挑来。”原来村里还开着店,供逮蛐蛐落脚。待我去时,蛐蛐已经退化了,质与量还不及小汤山附近的马坊。
此行已近白露,除了早秋用的那套“行头”,又加上一个大电筒和一把签子。
签子就是木柄上安一个花枪头子,用它扎入蛐蛐窝旁的土中,将它从洞穴中摇撼出来。这一工具也有讲究。由于一般花枪头子小而窄,使不上劲,最好用清代军营里一种武器阿虎枪的头子。它形如晚春的菠菜叶,宽大有尖,钢口又好,所以最为理想。我的一把上安黄花梨竹节纹柄,是傅老头匀(朋友价让的意思)给我的。北京老逮蛐蛐的都认识这一件“武器”(图1)。
1 阿虎枪签子、罩子、芭蕉扇(捉蛐蛐用具)
那天我清晨骑车出发,到达已过中午。根据虫贩长腿王画的草图,找到了村西老王头的家。说明来意并提起由长腿王介绍,他同意我借住几天。当天下午,我只是走出村子,看看地形。西山在望,看似不远,也有一二十里,一道道坡、一条条沟就分布在面前的大片田野上。
第二天清晨,我顺着出村的大车道向西北走去,拐到一条岔路,转了一会儿,才找到一道土好草丰的坡子。芭蕉叶扇了十来丈远,看不见什么蛐蛐,可见已经有窝了。扇柄插入后背裤腰带,改用签子了。只要看到可能有窝处就扎一下,远下轻撼,以防扎到蛐蛐,或把它挤坏。这也需要耐心,扎二三十下不见得扎出一条来。遇见一个窝,先扎出两个又黑又亮的三尾,一个还是飞子。换方向再扎,摇晃出一条紫蛐蛐,约有七厘,算是开张了。坡子相当长,一路扎下去。几经休息才看到尽头。坡子渐渐矮了,前面又有大车道了。我心里说:“没戏了。”三个多小时的劳动,膀子都酸了,换来了三条值得装罐的蛐蛐。后来扣到的是一青一紫,紫的个不小,但脖领窄,腿小,不成材。青的还嫩,颜色可能会变,说不定日后又是一条紫的。
喝了几口水,啃了两口馍,正想换道坡或找条沟,忽然想起傅老头的经验介绍。他说:“碰上和小伙子们一块逮蛐蛐,总是让人前面走,自己落后,免得招人讨厌。他们逮完一道坡子,半晌我才跟上来,可是我逮的往往比他们的又多又好,这叫‘捡漏儿’。因为签子扎过,蛐蛐未必就出来。如窝门被土封住,更需要过一会儿才能扒开。我捡到的正是他们替我惊动出来的。”我想验证他的经验,所以又返回头用扇子一路扇去,果然逮到一条黄蛐蛐,足有七厘多,比前三条都大。
我回到老王头家,吃了两个贴饼子,喝了两碗棒渣粥,天没黑就睡了,因为想试试“夜战”,看看运气如何。老王头说算你走运,赶上好天,后半夜还有月亮。没睡几小时就起来了,手提签子,拿着电棒,顺着白天走过的路出村了。一出门就发现自己不行,缺少夜里逮蛐蛐的经验。天上满天繁星,地里遍地虫声,蛐蛐也乱叫一气,分辨不出来哪个好。即使听到几声响亮的,也听不准哪里叫。加上道路不熟,不敢拐进岔道,只好顺着大车道走。走了不太远,来到几棵大树旁,树影下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手电一照,原来暴雨顺坡而下,冲成水口,流到村旁洼处,汇成积水。水已干涸,坑边却长满了草。忽然听到冲成水口的坡上,叫了几声,特别苍老宽宏,正是北京冬虫养家所谓“叫顸儿的”。我知道一定是一个翅子蛐蛐。慢慢凑过去,耐心等它再叫,听准了就在水口右侧一丛草旁的土坷垃底下。我不敢逮它,因为只要它一跳便不知去向了。只好找一个树墩子坐以待旦。天亮了,我一签子就把它扎了出来,果然是一个尖翅。不过还不到六厘,头相小,不是斗虫是叫虫。
回村后我收拾东西,骑车到家又是下午。三天两夜,小的和三尾不算,逮回五条蛐蛐。这时我曾想,如果用这三天买蛐蛐,应当不止五条。明知不合算,但此后每年还要逮两三次,因为有它的特殊乐趣。至于夜战,经过那次尝试,自知本事不济,再也不作此想了。得到的五条,后来都没有斗好,只有那条青色转紫的赢了五次,最后还是输了。
上面是对我在高中读书时两次逮蛐蛐的回忆。在史无前例的“伟大”时代中,自“牛棚”放出来后到下放干校,有一段无人监管时期。我曾和老友彭镇骧逍遥到马坊和苏家坨。坡还是那几道坡,沟还是那几条沟,蛐蛐不仅少而且小得可怜,两地各转了一整天,连个五厘的都没有看见,大大扫兴而归。老农说得好,农药把蚂蚱都打死了,你还想找蛐蛐吗!
转瞬又二十多年,现在如何呢?苏家坨没有机会去,情况不详。但几年前报纸已报道回龙观农民自己修建起接待外宾的饭店。回龙观也是我逮过蛐蛐的地方,与苏家坨东西相望。回龙观如此,苏家坨可知矣。至于东坝河,现已成为居民区,矗立起多座高层楼房,周围还有繁忙的商业区。我相信,在那些楼房里可能会有蟑螂,而蛐蛐则早已绝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