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一次吃过晚饭,巴维尔放下窗帘,在屋子一角坐下,把洋铁灯挂在头顶的墙壁上,就读起书来。母亲收拾了碗碟,走出厨房,小心地走到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用疑问的目光望了望母亲的脸。
“没什么,巴沙[9]!我随便看看!”她急忙说道,难堪地皱皱眉头走了出去。但是,她一动不动地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一副陷入沉思、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洗干净手,又走到儿子身边。
“我想问问你,”她轻声说,“你老是在看些什么书呀?”
他把书合起来。
“好妈妈,你坐下……”
母亲笨重地在他身旁坐下,直着腰,神情贯注地期待着会听到什么重大的事情。
巴维尔没看着母亲,不知为什么用非常严峻的口气低声说:
“我在看禁书。之所以禁止看,是因为这些书说出了我们工人生活的真实情况。……这些书都是偷偷地秘密印刷的,要是从我这儿查到这些禁书,就会抓我去坐牢,让我坐牢是因为我要知道真理。你懂了吗?”
忽然,她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她睁大眼睛望着儿子,觉得儿子好像是个陌生人。他的声音也不一样了,变得低沉、有力而又响亮。他用手指捻着细柔的唇髭,奇怪地皱眉凝视屋子的角落。她替儿子害怕,而且也可怜他。
“你为什么这样干呢,巴沙?”她说。
儿子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用平静的语调低声回答说:
“我要知道真理。”
他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眼睛放射出执拗的光辉。母亲心里明白了,她的儿子已经永远献身给一种秘密而可怕的事业。在她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遭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已经惯于不假思索地听天由命。现在,在她充满痛苦和忧伤的心里,找不出什么话可说,她只有低声地哭泣。
“不要哭!”巴维尔温存地低声劝说,但是母亲却觉得他是和她告别,“你想一想,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妈妈,你已经四十岁了,可你过过一天好日子吗?爸爸时常打你。我现在明白了,爸爸是在你的身上发泄他的痛苦——他生活中的痛苦。这种痛苦压在他的身上,但是他不知道这痛苦是怎么产生的。爸爸做了三十年的工,从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做起,现在,已经有了七栋厂房了!”
母亲怀着又恐惧又很有兴致的心情听着。儿子的眼睛放射出美丽明亮的光芒。他把胸口抵住桌子,向母亲靠近了一些,直对着她泪痕斑斑的面孔,第一次说出了他所理解的真理。他用青春的全部力量,用一个因为有知识而自豪并虔诚地信仰这些知识中的真理的学生的热忱,说出了他所理解的一切。他这些话与其说是讲给母亲听,不如说是想对自身做一番考查。有时候想不出适当的词,他就停下来,这时,他看见自己面前那张悲哀的脸,脸上那对和善的眼睛饱含着泪水,目光黯淡。她的眼睛充满了恐惧和惶惑的神情。他可怜自己的母亲,他又重新开始说了,但这时谈的已是关于母亲的事,关于母亲的生活了。
“你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在过去的生活里,有什么值得妈妈怀念的呢?”
她听着并悲伤地摇着头,同时心里掀动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既悲且喜的新的感情波澜。这种感情温存地抚慰着她创伤累累的心。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谈论她本人,谈论她的生活,这些话在她心里唤起了早已忘却的朦胧的思想,轻轻吹燃了已经熄灭的对生活隐隐不满的感情,这是遥远的青年时期的思想和感情。她曾和女伴们谈到过人生,每次谈的时间都很长,而且谈到生活的一切方面,但是大家,连她自己在内,只是埋怨,谁也说不清楚人生为什么这样艰难困苦。但眼下她的儿子坐在她面前,他的眼神、脸上的表情和他所说的话,这一切都触动着她的心灵。她为有这样一个能够正确理解母亲的生活,说出她的痛苦并怜惜她的儿子而心里充满自豪。
做母亲的向来不会有人怜惜。
这她是知道的。儿子所说的有关妇女生活的一切,都是令人伤心的、她所熟知的事实。她百感交集,胸中漾起一层微澜,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抚越来越使她感到温暖。
“那究竟想干什么呢?”母亲打断他的话,问道。
“我要学习,然后再教别人。我们工人应该学习。我们必须知道,必须懂得,为什么我们的生活这样苦。”
母亲高兴地看到,他那双一向认真而严厉的蓝眼睛,现在竟露出了和蔼亲切的目光。在她脸颊上的皱纹里虽然还闪着泪珠,但她的嘴角已露出满意而又温柔的微笑。一种双重感情在她心中起伏,她为儿子能把生活的悲苦了解得这样清楚而感到自豪,但她不能忘记儿子还很年轻,也不能忘记他的谈吐与众不同,而且儿子还决心一个人去对这种她和大家所习以为常的生活进行抗争。她很想对他说:“亲爱的,你能干出些什么呢?”
但是她担心这样会妨碍她对儿子的欣赏,他在她面前突然变得这样聪明……尽管对她又有点陌生。
巴维尔看见母亲嘴上的微笑、脸上专注的表情,以及眼睛里的慈爱,他觉得似乎他已经使母亲了解了他所说的真理,于是,年轻人那种对自己的语言力量的自豪,使他增强了对自己的信心。他兴奋地说着,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有时他的话里还流露出仇恨的感情。当母亲听到这种仇恨的铮铮有力而又激愤的言论时,惊恐地摇着头,低声问儿子:
“真是这样吗,巴沙?”
“真是这样!”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接着他对母亲谈起了那些愿为人民造福而在人民中传播真理的人,可是生活的敌人却因此像捕捉野兽一样将他们逮捕、投入监狱或流放去服苦役……
“我见过这样的人!”他满怀激情地扬声说道,“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些人在她心里引起了恐惧,她又想问儿子:“真是这样吗?”
但她没有问出口,只是屏息静听儿子讲她所不了解的人的事迹,正是他们教会她的儿子去谈论和思考对他如此危险的事。后来,她终于对他说:
“天快亮了,你还是躺下睡一会儿吧!”
“好,我这就躺下!”他答应说。接着,他向母亲凑过身去,轻轻地问道:“你懂我说的话吗?”
“懂!”母亲叹了口气答道。眼泪又从她的眼里滚落下来。她抽搭了一声,补了一句:“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他站起来,在房里踱了一会儿,然后说:
“这样,我在做什么、到什么地方去,现在你都知道了,我全对你说了!母亲,你既然爱我,我请求你不要妨碍我!……”
“我亲爱的!”她大声说道,“也许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他拿起母亲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双手中。
他用充满热情的力量叫出来的那声“母亲”,使她非常震惊,还有这种握手也非常新奇。
“我绝不妨碍你!”她断断续续地说,“只不过你要当心自己,要当心!”
她并不知道要当心什么,只好忧虑地补充了一句:“你越来越瘦了……”
她把亲切温存的眼光凝注在儿子强壮匀称的身体上,匆匆地轻声说:
“上帝保佑你!我不会妨碍你的,你过你自己愿意过的生活吧。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要多加小心,不要随便对人说!对别人一定要提防着点,人和人都在相互地仇恨!他们又贪心又嫉妒,都喜欢干坏事。你要是去撕破他们的脸皮,说他们不好,他们就会恨你,害你。”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这番忧心忡忡的话,等母亲说完,他含笑说道:
“是的,人们是很坏。但自从我知道世界上有真理以后,我觉得人们就变好些了!”
他又微笑了一下,继续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小时候所有人我都怕,长大了,便恨他们,对有些人恨是因为他们卑劣,而对有些人恨,我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就是恨!可是现在,我觉得他们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是因为怜惜他们还是怎的呢?我闹不清,但自从我知道人们的丑恶并非全都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以后,我的心就软下来了……”
他沉默了,好像在倾听自己的心声,过了一会儿,他沉思般地低声说:
“真理是多么有力量啊!”
母亲看了他一眼,轻声说:
“主啊,你变得真叫人担心!”
等他躺下睡着后,母亲小心地从床上起来,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巴维尔仰面躺着,白色的枕头上清晰地衬托出他那黝黑、倔强而又严厉的面孔。母亲只穿着一件衬裙,赤着脚,两手按在胸口,站在他的床边,她的嘴唇无声地颤动着,从她眼睛里均匀地慢慢流出一滴一滴混浊的大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