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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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每天,在工人区的上空,在充满煤烟和油臭的空气里,工厂的汽笛颤抖着吼叫起来。那些脸色阴郁、睡过觉却还没有消除筋肉疲劳的人们,听见这吼叫声,像受惊的蟑螂似的,立即从灰色的小屋子里跑到街上。在寒冷昏暗的晨曦中,他们沿着没有铺修的道路,向工厂一座座高大的笼子般的砖房走去。工厂睁着几十只油腻的四方眼睛,照着泥泞的道路,摆出冷淡自信的样子等着他们。泥浆在人们的脚下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不时可以听见刚睡醒的人们嘶哑的喊叫声,粗野愤怒的咒骂声划破了晨空,而冲着这些人传来的却是另外一种响声——机器粗重的轰隆声和蒸汽的怨怒声。高高的黑色烟囱,酷似一根根粗大的棍子耸立在工人区的上空,阴沉而威严。

傍晚,夕阳西下,落日火红的霞光在家家户户的玻璃窗上疲倦地闪耀着,工厂的砖房从自己的胸膛里,将人们像废矿渣一样抛掷出来。他们满身油烟,面孔漆黑,在空气中散发出机油的恶臭,露着饥饿的牙齿,又在马路上走着。这会儿他们的说话声显得有点生气,甚至还有几分高兴——一天苦役般的劳动已经结束,家里等着他们的是晚餐和休息。

工厂吞噬了一天的时光,机器从人们的筋肉里榨尽了它所需要的力量。一天的时光毫无踪影地从生活中消逝了,人们向自己的坟墓又走近了一步。但是,他们看到即将得到休息的愉悦和烟雾腾腾的小酒铺里的欢乐时,也就心满意足了。

每逢假日,他们睡到十点左右,有家室的中年人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去做弥撒,一路上责骂对教堂漠不关心的年轻人。他们从教堂回来,吃过馅饼,又躺下睡觉,一直睡到傍晚。

长年的积劳使他们失去了食欲,为了能吃下东西,他们拼命喝酒,用烈酒来刺激胃口。

傍晚,他们懒洋洋地在街上闲荡。有套鞋的,即使没有泥泞,也把套鞋穿上;有雨伞的,即使出太阳,也把雨伞拿着。

他们相遇的时候,总是谈论工厂、机器,咒骂工头。他们所谈所想的,都是与做工有关的事情。在这千篇一律的枯燥日子里,迟钝的头脑偶尔也闪出几星火花。回到家里,他们就和妻子吵闹,动辄挥拳殴打她们。年轻人就下酒馆,或者轮流在各家聚会,拉起手风琴,唱着淫秽难听的曲子,跳舞,说下流话,喝酒。极度劳累的人很容易喝醉,酒醉后,一种病态的莫名的积愤在胸中翻腾,寻找着发泄的机会。一有能够发泄这种烦躁心情的机会,他们就紧紧抓住不放,为了一点小事,就以野兽般的疯狂厮打起来,常常打得头破血流,有时打成重残,甚至闹出人命。

潜藏在内心的仇恨成了人们关系中最主要的感情,这种感情和无法消除的筋肉疲劳一样,由来已久。人们一生下来就从父辈那里继承了这种心灵的沉疴。它如影随形,一直伴随人们进入坟墓,并使他们在一生中干出许多令人厌恶的盲目的残酷勾当。

在休息的日子里,年轻人直到深夜才回家,他们有的衣服撕破了,浑身污泥和尘土,鼻青眼肿,但还幸灾乐祸地夸耀伙伴如何饱尝了自己的拳头;有的因为受了屈辱,怒气冲冲,或挂着委屈的眼泪。他们喝得酩酊大醉,露出一副副可怜相,既不幸又令人讨厌。有时,一些年轻小伙子是被他们的父母硬拉回去的。他们在路旁围墙底下,或者在酒店里面找到醉得不省人事的儿子,便破口大骂,用拳头朝儿子被伏特加灌得像烂泥一样发软的身体打去,回家后,好歹照料他们睡下,因为第二天一早,当汽笛像浑黑的溪水流过似的在空中怒号起来的时候,得叫醒他们去上工。

他们虽然凶狠地打骂自己的儿子,但年轻人的酗酒和打架在老年人看来完全是正常的现象——这班父辈们年轻的时候,也同样酗酒和打架,也被他们父母殴打。生活向来就是这样的——它像一条混浊的河流,年复一年,平坦徐缓地不知向什么地方流去。他们的全部生活被那年深日久牢不可破的习惯所束缚,每天所想所做的都是老一套。所以谁也没有改变这种生活的愿望。

有时候,也有些外来人到工人区来。起初,他们只是由于自己是陌生人而受人注意,后来,听他们讲起他们从前工作过的地方,便稍稍引起了人们一点表面的兴趣。过了一些时候,那些新奇的东西从他们身上消失,大家对他们已经习惯,他们也就不再引人注意了。听了这些人的话之后,大家知道了工人的生活到处都是一样的。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但有时候,陌生人中有人讲到一些工人区闻所未闻的事情。大家也不和他们争论,只是将信将疑地听着他们那些稀奇古怪的谈论。他们说的话,激起了一些人盲目的愤怒,引起了另一些人模糊的焦虑,使第三种人由于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淡淡的希望而惴惴不安。他们为了排遣那种不必要的、妨碍他们的焦虑不安,便喝下比平常更多的伏特加。

要是发现外来人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工人区的人们就长久地难以容忍。他们对这种与自己不同的人,怀着本能的戒心。他们确实害怕这种人会把什么东西投入他们的生活,从而破坏这种极其无聊的生活常规,这种生活虽然凄苦,但总还算安定。人们已经习惯忍受生活对他们始终如一的沉重压迫,他们并不期待任何好的变化,他们认为一切变化只能更加加重压迫。

一旦工人区的人们默默地躲开那些讲述新事物的人们,后者就只好离开,再流浪到别的地方,要是留在工厂,如果不能和这工人区所有的人融为一体,那他们就只能孤单地生活……

一个人这样活上五十来年就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