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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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当马斯洛发为长途行走所疲劳,跟护送兵走到地方法院的房子时,她的女养育人的侄儿,就是那个诱惑她的德米特锐·伊发诺维支·聂黑流道夫公爵,还睡在有羽毛床垫的、弹簧的、高高的、滚皱了的床上,解开了清洁的在胸口有熨褶的麻纱睡衣的领子,吸着烟卷。他把不动的眼睛望着前面,想着今天要做的事和昨天的事。

想起了昨天晚上在富而著名的考尔恰根家,大家都以为自己要娶他家的女儿。他叹了口气,拋掉吸完的烟尾,想从银烟盒里再拿一支,但是改变了主意,从床上垂下光滑的白腿,穿上趿鞋,在丰满的肩头披上绸化妆衣,踏着迅速而沉重的脚步,走进卧房隔壁的,弥漫着补药、科仑香水、发胶的好气味的化妆室。在这里他用特种的牙粉刷了镶补多处的牙齿,用芳香的漱口剂漱了嘴,然后他开始洗身上各部分,用各样手巾擦。用香皂洗了手,用刷子仔细地刷了长出的指甲,在大理石洗盆里洗了脸和胖颈子,他走进第三间房,那里放置了洒浴器。用冷水洗遍了有肌肉的、肥胖的白身体,用毛巾擦干后,他穿上清洁的熨平的衬衣、光亮如镜的皮靴,坐到化妆台的前面,用两把小刷子刷鬈曲的小黑胡髭和额前稀疏的鬈发。

他所用的一切的东西——属于化妆室的东西:麻布衬衣、衣服、鞋、领带、弼针、纽扣,都是最上等的最好的质料,朴素、简单、耐久、昂贵。

从十种领带和领带扣针中拿了那最先碰到手的——这都曾经一度是新的可爱的,现在是全然无所谓了——聂黑流道夫穿了刷过的准备在椅子上的衣服,虽不十分清新却干净而有香气,走进了昨晚三个用人擦过的、镶木地板的长饭厅,那里有大的橡木的餐具橱,和同样的可伸缩的、伸开的桌腿雕成狮蹄形的、庄严气派的大桌子。这个桌子上铺了细致的、浆过的、有巨大姓名首字母的台布,在上边有装了香咖啡的银咖啡壶、银糖缸,装了煮沸的乳脂的乳脂把杯,盛了新鲜面包卷、干面包与饼干的篮子。在餐具的旁边有来信、报纸和新近的一期Revue des deux Mondes(《两世界评论》)。

聂黑流道夫刚要看信的时候,从那道通往走廊的门里摇摆着走进来一个肥胖、年长、着丧服的妇人,她头上的花边的小帽,遮着分开的头发之间的细纹路。这是亡的——新近在这个住宅里逝世的聂黑流道夫的母亲的女仆,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她现在留在这里做女管家。

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和聂黑流道夫的母亲在国外先后住了十年光景,具有贵妇的外貌和仪态。她自幼就住在聂黑流道夫家,在德米特锐·伊发诺维支还叫作米清卡的时候就认得他。

“早安,德米特锐·伊发诺维支。”

“您好,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有什么事吗?”聂黑流道夫玩笑地问。

“不知道是公爵夫人,还是公爵小姐来了一封信。女佣早就带来了,她在我那里等着呢。”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交递着信,富有含意地微笑着说。

“好,马上就好。”聂黑流道夫接着信说,他注意到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的笑容,皱了皱眉。

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的笑容的意思是说信是考尔恰根基娜公爵小姐那里来的,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认为聂黑流道夫要娶她。而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的笑容所表现的这个假定却使聂黑流道夫不快。

“那么我教她等着了。”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拿起放错了地方的扫桌面的小刷子,放到别的地方,然后慢步走出餐厅。

聂黑流道夫打开了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递给他的香喷喷的信,开始阅读。

“为执行我所负的任务——做你的记忆(这是用急速而潦草的笔法在一页四边不齐的、灰色厚纸上写的),我提醒您,今天,四月二十八日,您要出席陪审裁判,因此不能同我们和考洛索夫去看画展,如您带着您所特有的轻浮在昨天许诺的;â moins que vous ne soyez disposé â payer ǎ la cour d'assises les 300 roubles d'amende, que vous vous refusez pour votre cheval,[10]因为没有及时出庭。昨天晚上您刚走后我想起了这个。那么不要忘了。

M.考尔恰基娜[11]公爵小姐”

在信的另一边有附启:

“Maman vous fait dire que votre couvert vous attendra jusqu'ǎ la nuit. Venez absolument ǎ quelle heure que cela soit.

N. K.”[12]

聂黑流道夫皱蹙了一下。这个便函是考尔恰基娜公爵小姐对他已经施行了两个月的那种巧计的继续,就是要用不可察觉的线丝把他和她渐渐地结合起来。同时,在既不年轻又不能热恋的人对于结婚所有的那种通常的犹豫不决之外,聂黑流道夫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因此,他即使是决定了,也不能立刻去求婚。这个原因不是他在十年前诱惑了卡邱莎并且遗弃了她,这件事已经被他全然忘记了,他并不认为这是他结婚的障碍。这个原因乃是他在这个时候还同一个结过婚的妇人有关系,这关系虽然在他这方面是断绝了,她却还没有承认断绝。

聂黑流道夫对于妇女们是很害羞的,但正是他的这种羞怯在这个妇人的心中唤起了要征服他的欲望。这个妇人是这一县的贵族代表的妻子,聂黑流道夫曾经参与他的选举。这个妇人引诱他发生了关系,而这在聂黑流道夫看来是一天一天的愈益纠缠不清,愈益可憎了。起初聂黑流道夫不能拒绝诱惑,后来觉得自己对她不起,他不能够不得到她的同意就断绝这个关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聂黑流道夫认为自己即使愿意也没有权利去向考尔恰基娜小姐求婚。

桌上正好有一封信是这个妇人的丈夫寄来的。看到笔迹和邮戳,聂黑流道夫就脸红了,并且立刻觉得精力旺盛,这是他每次临近危险时所体验的。但这种激动是空的:她的丈夫,就是聂黑流道夫的主要田庄所在的那一县的贵族代表,通知聂黑流道夫说,在五月末要举行一次县议会的特别会议,请求聂黑流道夫一定要出席,并且在会议上关于学校与马路的重要质问上donner un coup d'épaule(予以臂助),因为预料反动派关于这个会有强烈的反对。

贵族代表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和几个意见一致的人极力反对亚历山大三世朝代中所发生的反动,完全倾心在这个斗争上,关于自己的不幸的家庭生活,什么也不知道。

聂黑流道夫想起了他所经历的、和这个人有关的、所有的痛苦的时候:他想起,有一次他以为妇人的丈夫知道了这件事并且准备和他决斗,他打算在这个决斗中向空射击;又想起他和她之间的那个可怕的场面,她绝望地跑到花园里的池边,意在投水,他跑去了找她。“现在我不能去了,在她没有回复我的时候,我什么也不能着手。”聂黑流道夫想。他在一周之前写给了她一封断然的信,在信里承认了自己的罪过并且准备做任何赎罪的事情,但同时“为了她的幸福”,认为他们的关系是永远断绝了。他就是等待着这封信却没有接到回复。没有回复,这也许是一个好兆。假若她不同意断绝关系,她便早有回复,或甚至亲自前来,像她从前所做的那样。聂黑流道夫听说现在有某个军官在爱她,这事所引起的嫉妒使他苦恼,同时这事所引起的希望——他能解脱那苦恼他的虛伪,又使他高兴。

另一封信是田庄的总管事寄来的。他在信里说,为了确定承继权,聂黑流道夫必须亲自走一趟,此外还要决定如何继续田事管理的问题:是照他的亡母在世时那样办理,还是照他向公爵夫人所曾提出而现在向年轻公爵所提出的办法,增加农具,自己耕作全部分配给了农民的田地。管事还写了:这种经营是远更有利的。此外,管事还道歉说,迟寄了在一号到期的三千卢布。这笔钱将随下次的邮班寄出。他迟寄,因为他不能收集到农民的钱,他们变得那么不讲良心,以致他不得不要求官府强制执行。这封信对于聂黑流道夫是愉快的也是不愉快的。愉快的是,他觉得自己有了巨大财产的主权,而不愉快的是,在幼年的时候,他便是赫伯特·斯宾塞的热心的信徒,特别是,他自己是一个大地主,他被Social Statics(社会静力学)里的议论所感动,那是说,正义不容许土地私有。具有青年的坦直和决断,他不仅说过土地不能作为私有财产,不仅在大学里写过关于这个题目的论文,而且事实上在那时就分了一小部分土地(不是他母亲的,而是父亲留给他的)给农民,不愿违反自己的信仰而占有土地。现在因为继承母亲的遗产,他成了大地主,他一定要在两者之中选择一种:或是放弃自己的财产,如同他在十年前对于父亲的二百皆夏其那[13]土地所做的一样;或是在沉默的同意中承认自己从前全部的思想是错误的、虚伪的。

第一点他办不到,因为除了土地,他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他不愿供职,同时他已有了奢侈的生活习惯,而这又是他认为不能丢弃的。他什么也不想做,因为他已没有了年轻时候所有的那种信心、那种决断、那种做惊人事业的虚荣和志愿。第二点,否认那些明显的、不可反驳的,关于土地私有乃系非法的论证,这是他在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中所汲取的,而后来,在很久之后,他在亨利·乔治的著作中找到了这个学说的光辉的确证——这一点他也办不到。

就是因此管事的信是他觉得不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