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马太福音》第十八章。(二十一)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吗?(二十二)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
《马太福音》第七章。(三)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
《约翰福音》第八章。(七)……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路加福音》第六章。(四十)学生不能高过先生;凡学成了的不过和先生一样。
聚集在一小块地方的几十万人,虽然努力去损害他们所居住的土地,虽然用石头去盖压土地,使土地上不生长任何东西,虽然清除一切发芽的草,虽然用煤和石油的烟去污染空气,虽然斩伐树木,赶走一切的禽兽,在城市里春天依旧是春天。阳光是温暖的,草恢复了生气,在一切未被铲除的地方,不但是在树荫大道的草地上,而且还在石板的缝里生长、变绿,桦树、白杨、樱树长出了胶质性的香馥的叶子,菩提树凸起了绽放的蓓蕾,乌鸦、麻雀和鸽子已经春意地快乐地在准备窝巢,苍蝇在太阳晒暖了的墙边嗡嗡地飞。植物、鸟雀、昆虫和小孩,都是快乐的。但是人——年纪大的、成年的人,没有停止欺骗、苦恼他们自己,并且在互相欺骗、互相苦恼。人们认为神圣重要的不是春天的早晨,不是上帝世界的美。这美是为了一切生物的幸福而有的,使人倾向和平、调谐与爱的;他们认为神圣重要的乃是他们为了互相奴役而自己想出来的东西。
例如,在省监狱办公室里,认为神圣重要的不是春天的优美与欢乐是给予一切生物与人的;而认为神圣重要的乃是在头一天接到了一个编号的盖印的有题表的文书,要在四月二十八日这天上午九时提审三个囚禁在监狱里的未决犯——二女一男。有一个女的,是最重要的罪犯,要单独提审。于是,根据这道命令,在四月二十八日上午八时,典狱长走进了女牢的黑暗发臭的走廊。在他后边,一个面容憔悴,白发鬈曲,穿一件袖子镶扁绦的上衣、用蓝边的带子系腰的女人走过了走廊。她是女典狱。
“你找马斯洛发吗?”她问,同值班的典狱走到对着走廊的一道门前。
典狱弄响着铁锁,打开了锁簧;推开狱室的门,从室内发出了比在走廊上更臭的气味,他喊道:
“马斯洛发,上法庭!”
便又关了门,等候着。
甚至在监狱的院子里也有被风吹进城的,郊野里新鲜爽快的空气。但在走廊上却是令人难受的带伤寒菌的空气,掺杂着溺粪、烟脂、腐物的气味,这使得每个新来的人立刻感觉到消沉和忧郁。从院子里来的女典狱,虽然闻惯了恶臭的空气,也觉得如此。她进了走廊,便马上觉得疲倦,想要睡觉了。
狱室里面发出了骚动声:妇女的声音和赤脚走动声。
“赶快,啊,快点呀,马斯洛发,我说的!”典狱长对着狱室的门大声说。
两分钟后,一个低矮的,胸部丰满的,年轻的女人,在白衣白裙之上罩了一件灰大衣,用轻快的步子从门内走出,迅速地转过身站在典狱的旁边。她脚上穿了麻布袜子,袜子外边是囚鞋,头上扎了白巾,在头巾下边,显然是有意地,弹出黑发的鬈环。这女人满脸是久被监禁的人的脸上的那种特有的苍白,白得令人想起地下室中甘薯的芽。小而宽的手和大衣宽领上所露出的白而胖的颈子也是这样的颜色。在这个脸上,尤其是正面部的惨白中,是一双动人的、很黑的、发光的、有点儿肿但很生动的眼睛,有一只是微微斜视的。她站得很直,挺着丰满的胸膛。踏进走廊时,她微微仰着头,直直地望着典狱的眼,她停止着,准备执行要她去做的一切。典狱正要锁门的时候,一个白发老妇人的苍白、严厉、打皱的脸从里面伸出来。老妇人开始向马斯洛发说了些什么。但典狱推门撞老妇人的头,头不见了。从狱室里发出妇女的笑声。马斯洛发也微笑了一下,转身对着门上挖成的小窗子。老妇人在门里边面贴窗口,用沙哑的声音说:
“顶要紧的——不要说多余的话,不改口,就够了。”
“不管是怎么一个办法,不会再坏的了。”马斯洛发摇了摇头说。
“当然,是一个,不是两个,”典狱长带着官长相信自己聪明的神气说,“跟我走!”
露在小窗子口的老妇人的眼睛不见了,马斯洛发到了走廊的当中,用迅速的小步子跟随着典狱长。他们顺石梯走下去,走过比女牢更恶臭更吵闹的男牢,每间房门上的小窗里都有目光跟着看他们;他们走进了办公室,那里已经有了两个扛枪的押送兵。坐在那里的书记,给了兵士当中的一个人一件熏染了烟气的公文,并且指了指女犯,说:“带去。”这兵——红麻脸的下城的农民,把公文放在大衣袖口的折层里,微笑着,对他的伙伴、宽颧骨的邱发施人[6]和女犯眨了一下眼。兵士和女犯下了阶梯,走到大门口。
在大门上的小门打开了,兵士和女犯跨过小门的横槛,走进院子,走出垣墙,走过城内的当中铺石头的街道。
车夫、店主、厨子、工人、官吏都停下来,好奇地望着女犯;有的摇摇头,想着:这是罪恶的——不是我们的那种行为所生的结果。小孩们恐怖地望着女犯,并且,只是因为有兵士走在她身边,而她现在是什么也不会做了,才觉得安心。一个乡农,卖了煤,在饮食店喝了茶,走到她面前,对自己画了十字,给了她一个戈比[7],女犯脸上泛红,垂了头,说了什么。
女犯感觉到注视在她身上的许多目光,没有把头侧转,偷偷地斜视那些看她的人,这种对她的注意令她高兴。比牢里清洁的、春天的空气也使她愉快,但是不惯行走的穿着粗笨的囚鞋的脚,走在石头上是痛苦的,她望望自己的脚,极力要尽可能地走得轻。在一个面粉店的前面,有一些不为任何人所伤害的鸽子摇摆地走动着,女犯从那里经过时,几乎有一只脚碰上了一只深蓝色的鸽子。鸽子飞起来,扑动着双翼从女犯的耳边飞过,向她刮了一阵风,女犯微笑了一下,然后想起了自己的境遇,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