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散文小说合集(共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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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两个朔拿梯那[1]

惨鱼

有没有读了安徒生写的《海的女儿》而不动衷的人,我想是没有的。

而雕刻家埃里克森总也是一秉至诚,铸作了青铜的“美人鱼”,她的右手撑在岩石上,左手搭在腿上,她有两条以致命的痛苦换得的腿,现在屈膝坐在海边,望着海——她并不漂亮,确是有一种特殊的淳朴真挚的感应——哥本哈根缺了她就不成其为世界名城。

她的意义已被复合得说不全了,热情、忠贞、智慧、懿德,她带给丹麦除了爱的道义、牺牲的荣耀,还增加了丹麦人的财富,川流不息的旅游者,到了北欧,谁不想见见她。东欧的美人鱼是尚武的、官方的,北欧的美人鱼始终文静,纯粹是民间的(虽然她出身是公主),她比任何一朝的丹麦国王都重要,在丹麦人的心灵上。

丹麦可爱的东西真不少,物理学派、童话、文学评论、饼干,就这些已够我欢欢喜喜。对不起,我在美国还是一直吃丹麦出品的饼干的。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三日美联社哥本哈根电:

“昨日,美人鱼右臂被人锯走一截……”

“……二十年前,她被人锯走了头颅,迄今尚未破案。”

“锯手臂的暴徒是两个十八岁的青年……”

“两个暴徒承认是酒醉后的行为。”

警探说:“两个青年酒醒后,发现同伴中太多人知道此事,不可能逃得掉,才携着锯下来的手臂向警方自首。”(否则又不能破案了,丹麦警探吃什么的!)

可见两个丹麦小子在酒醒时很有推理力,是啊,喝多了自然就糊里糊涂了,那么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手臂锯下来,至少可以相互把同伙的手臂锯下来玩玩。

上午十时收到美联社哥本哈根电,到夜间还是不想说话,不想看书,音乐,免了吧。

临寝,有点饿,喝牛奶时看见饼干匣上的“海的女儿”的画像,我连饼干也不忍吃——右臂,是撑在岩石上的。

但愿丹麦国没有废除死刑。

睡不着,以越洋电话询之于丹麦的老友,她说:

“嗯哼,那暴徒吗?已经交保释放了……”

该死的哥本哈根警察局!

我断言十九世纪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只有二十世纪才会如此。

该死的二十世纪。

圣驴

巴西,驴子,教皇,三者发生了关系。

巴西男人达米奥四年来锲而不舍要将一头驴子送给教皇若望·保罗二世。

达米奥说:

“驴子是象征人道和贫困。”

一九八二年他到圣彼得广场,绝食,献驴,教廷坚拒该驴进入圣场,坚拒。

一九八四年汽车司机达米奥突然宣布竞选巴西总统,数度攀登六百八十尺高的电视塔和三百三十尺高的旗杆,发表演说:

绝非沽名钓誉,纯为民主作贡献,“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激励我为饥饿者和受压迫者站出来说话!”

印第安人领袖胡伦纳宣布支持他竞选。

看来巴西有希望。

选举达米奥没有用啊,该选举驴子。

“和散那!”

当耶稣骑驴进入耶路撒冷时,众人摇着棕榈叶和橄榄枝,呼喊:

“和散那!”

那时没有汽车,所以没有汽车司机达米奥。

耶稣再来人间,不必骑驴,改坐达米奥驾驶的汽车。

“和散那!”

一切要等耶稣来。

第二次来时,可不要像第一次来时那样软弱无能。

臭虫

“菲律宾”,读起来很悦耳,想起来是个炎炎的慵美的梦幻之国——当我年少时,男子最风流的发型叫作菲律宾式,长长的,掠过耳边,打个大弯,翻贴在后脑,必须用发浆发蜡才弄得像样,因而时髦的大学生的枕头都是油腻不堪,凉冰冰的。

真的菲律宾根本不像“菲律宾式”发型那样纯情,那样光润舒齐——乱得很,吵闹得很,经济不景气得很,自顾不暇的政府煞有介事地反毒,成效是毒品价格飞涨,吸毒的人愈来愈多,日子真难过,日子总得过。

这时,臭虫应运而生,该说是应运而至,它们从韩国乘风破浪而抵马尼拉,然后大批大批繁殖,然后以每只七十比索的价钱卖出去。

如果,啊不是如果,是必须把这种臭虫生吞下肚,所得的结论是:与吸大麻或其他毒品的滋味差仿不多,甚至完全相等,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自己老是说是二十岁,当然是个资深妓女,对我说:“我是咬的,我嚼烂一只臭虫,我的头胀得很大,很舒服,舒服极了——你快试试,何必骗你呢,不要你另外付钱。”

我本来就没有付她钱,更不必另外付钱。在妓女的眼里,每个男人都是嫖客,耶和华与撒旦概不例外,所以把我看错了。

菲律宾的政治可悲,菲律宾的妓女可悲,菲律宾人吞嚼臭虫可悲——岂非悲不完了,还看到一丛瘦黑的男人,聚在暗屋的角落,把千百只臭虫焙干,细细磨成粉,掺在啤酒里、咖啡里——干什么啊?他们笑孜孜地向我颇有价霎眼睛,忽然大声说:

“喝啊,喝下去便知道,女人个个都不肯放掉你了!”

是春药,新古典主义的春药。

我再也不愿待在菲律宾写启迪民智的空头论文了,连想到少年时曾经留过“菲律宾式”发型这一点,我也感到恶心。

枯花

往希腊,一般是取道意大利或奥地利。如果从奥地利乘火车穿越南斯拉夫,离开希腊时坐船抵意大利,不是很聪明吗?

还算是有心提前一小时进入维也纳火车站的了,二十世纪末,四十小时的车程,够傻气盎然。希腊真迷人,但是我总得有个座位啊。

长途火车的车卡外挂出不同的终点站牌子,往雅典的只有两卡,说是某些车卡会在中途某站脱开来,接上另一列火车开到目的地——那也就是了。

去雅典的,早已满座,谁想得到有那么多的人情愿受苦四十小时,希腊有多大的魅力。

早在三十年前,一天上午,剑桥大学悄然沸腾起来,有十位希腊男女青年来游学,剑桥攻文学的来自各国的老学生,十个有九个是希腊癖,希腊狂,兴奋得要命,活活的希腊人来了……来是来了,围上去握手言欢,心里全不是滋味——希腊人,是纯种的希腊人,这样猥琐,伧俗,难看死了,大家一下子就坍倒,瘪掉,握手已极勉强,言欢更不由衷……散了,希腊癖希腊狂散了之后,又集拢来,愁眉苦脸,一同去找那位仅次于上帝的H教授诉苦:

“希腊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H教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出来,使大家霍然而愈,他说:

“枯萎的花,比枯萎的叶子更难看。”

所以三十年之后,我是去看希腊的物,不是去看希腊的人。我呆立在车厢的走道上,大概又是愁眉苦脸,引得一位精通世务的陌生旅伴为我出主意:先到接邻的车中去坐坐,快要“脱卡”时,别忘了赶回此卡来——别人是比我聪明。

翌晨,进入南斯拉夫,海关人员检查护照,我早已在伦敦办好南斯拉夫的入境手续,然而持有的是西欧火车证,东欧国家不能使用,需要补票啰——有两个欧洲!我是比别人笨。

贝尔格莱德站有一段较长的间歇,眼看比我聪明的乘客纷纷转到向雅典进发的车卡去,我才如梦乍醒——又没有座位了。

火车开动……简直是流亡,简直是在向希腊讨还相思债。窗外,一色的田野,谁不知道种植小麦、玉蜀黍、向日葵,半天尽是这些小麦玉蜀黍向日葵,不是使人厌倦,而是使人要哭了。就这一次,下次再也不必来。

天气酷热,每及大站,众乘客下去舒筋骨,樽呀壶呀集在那里受水,还洗脸洗头,洗别的。

晚上凉得发寒噤,深夜被检票人员吵醒,才知道自己在狭窄的通道边角睡着了。人来人往。

再翌晨,进入希腊境内。近雅典,有人来散送旅店的宣传单:一个床位每晚收希腊币百元稍多些,很便宜——我不大相信似的,总还有什么麻烦要发生。

第一眼望见那些石头古迹的感觉是,在碧海蓝空间,它们白得炫目——这是对的吗?

我就是受苦吃亏在老是要想到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

小烛

来维罗那的第二天,凭吊朱丽叶之墓,那是在郊区了,月夜呢。

驱车入市,歌剧未开场,乐得徒步绕剧场一周。

谁说这是世界上最壮观的剧场?说得没错,一世纪时建造的巨型的椭圆的碗,此碗可容两万五千人,每人都清晰地听到意大利的翻来覆去使人着迷的歌剧。

九时开演,开演前有售节目单、零食、望远镜、雨衣、小蜡烛,也买一枝吧。

其他的照明全熄了,乐队那里是亮的,指挥一身白礼服,全场掌声雷动,二万五千枝小烛霎时都自己点着了。

我忽然感激起来,意大利人的善于一直浪漫下去,真正是必不可少的德行。

(听众从来是处在黑暗中的,密密麻麻地孤独着,听众从来是死骸似的——现在好了,好得多了)

一烛一人一灵魂。这时,差不多是这样。

歌剧的致命的精彩,使听众欲仙欲死欲死欲仙,如果世界上没有歌剧,那可怎么办呢。

谢不完的幕,谢不完了,谢幕比歌剧还精彩。

主角竟向听众席走过来,近了,近了,我,真想,真想把男主角女主角一口吞掉。

当没有办法时,我转念嚼烂节目单,那上面赫然有一行字:

Un Teatro uincd al Mondo

(世上独一无二的剧场)

那我也是啊,我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听众。

老箱

这古屋名叫Coekield Hall,Yoxtord,粗莽的树干,用来做成楼梯、梁柱,墙也是木墙。主人说:名贵就在于此——不说也知道,英国贵族还是免不了自道其优越。

这暗趸趸的古屋是荷兰式,当然很好,好在没人再有如此浓厚的雅兴认真起造了。Lady Caroline Blois,女士年轻得很,她认为中国人必然喜欢中国物,几乎是强迫地引诱地把我带进储藏室,指给我看的是两只大皮箱,皮很软,髹足了枣红的漆。

分明是我外婆房里的大床北角的皮箱,怎会来英国苏佛克郡。即使是同一工场同一批手工业师傅的制品,我还是认为这两只大皮箱是我外婆家的。

由伦敦到Sarmurdham镇乘的是火车,来接的便是房东太太,一个独居的、耽于写作的女诗人,女诗人又怎么样,不过她真是娴静、多礼。七镑,每天七镑是算很低廉的了。并知是包括了玫瑰盛开的花园,同样玫瑰红的房间,床金色,电视幸亏是黑白,早餐无疑是英式,亨利蛋,火腿,等等。也罢。这个地方叫Aldeburgh。

我已经发现好几个地方,如果是河流与海洋的交汇点,便有很美的景色,至少是绿草怒生,高齐肩头,其间小径曲曲,当海鸥嘎然飞出来时,才知它们喜欢栖息在草丛深处。

Helmingham教堂,有一个全用碎石砌成的钟楼,哥特式。

Cretingham教堂是维多利亚朝遗物。听众席是一间一间的小房——这样就好了吗?

Tollemache家族的大屋建于十五世纪,外墙取朱红与白,说去年请著名建筑师Angus Mcbean全部装修过(英国贵族岂非在欣欣向荣了),不知为什么我对那几道吊桥特别想得多,吊桥,十足代表中世纪,以为全部吊起,什么事都没了,永远中世纪了。那大屋主人也来这一套,强迫我引诱我进入他的起居室,墙上挂着中国画,画上无款无章,知道是宋朝画院的次品,与我何涉。

主人问:

“是神品吗?”他能用中国音说“神品”。

我似乎点了点头,似乎耸了耸肩。

然而那髹足枣红漆的两只箱子使我受不了,那玫瑰色的房、金色的床,也受不了——决计离去。

房东太太女诗人惋惜道:

“何其匆匆,你要到哪里去呢?”

无词以答,只能欺骗她:

“我的外祖母病重。”

如果外祖母真的在生病,她是二百多岁了。就在我还未离开中国时,四十余年不去外婆家——一片瓦砾场,周围也有野草,听说后来营建了炼钢厂,后来,就没有听说什么了。

注释

[1]朔拿梯那,Sonatina,小奏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