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同在
在都市里定居的鸽子,大概已属于家禽类。野鸽的生活如何,我又不知道,总会自己营巢的吧。都市里的鸽子,有主的,住小木板房,无主的,就只栖宿在屋角、楼顶,或者随便什么棚、篷、盖、斜披、旱桥架之类,毫无情趣,称不上窝,真不懂它们何以如此世世代代敷衍度日,不思改善——鸽子是人类的朋友,但没有成为宠物。
人类害怕战争时,便推出鸽子来张皇表彰一番。不信基督教的也认同了创世记的史实,让鸽子担当和平的象征:凡是鸽子,尤其是白鸽,叼着一枝橄榄叶的白鸽,就是不折不扣的和平,全世界男女老少都知道,唯有鸽子一无所知。
真的打起仗来,战争的双方早就驯养好大批信鸽,传递军事情报,机密讯息。人类信得过鸽子的惊人的视力,惊人的记忆力,惊人的飞翔耐力,而且它们不会拆读要件,不会作叛徒。一次、二次世界大战,鸽子从了军,一方称另一方为敌人,鸽子当然是敌鸽。
摩西律法规定:奉献给神的是,乳鸽一双。四福音书上一致形容约翰为耶稣施洗之际,上帝是以鸽子的形象显示圣灵的。
人也杀鸽子,烹成佳肴,取了鸽蛋,以为美味,广告上说是冬令补品。从鸽子的命运看“世界的荒谬”,已如此昭然若揭:一忽儿是圣灵,一忽儿是祭品,一忽儿是佳肴,一忽儿是天使,一忽儿是奸细,升平年代则点缀于街角水边,增添都市风光——人类以鸽子显出了幻想虚构、巧妙借词、贪婪饕餮、刁钻而又风雅的本性,这是鸽子所不知道的,这也是人类所不自省的,关于鸽子,那算得了什么。
人们信仰上帝,或者希望有上帝,其实幸亏没有上帝,否则单就鸽子一案,最后的审判势必闹成僵局,人和上帝都是对不起鸽子的。
巴黎早已鸽子成灾,屋顶、车顶,撒满鸽粪。纽约还不致如此。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呆看鸽子,它们虽然种类有别,体重基本相等,这样不停不息地啄食,倒没有一只需要减肥,这又是它们胜于人类处。既然无所约束,为何不回树林去,回到原来的大自然中去?鸽子答:“纽约吃食方便,而且没有鹰隼。”事实是毋须雄辩的,扔在纽约街头的面包、比萨、糖纳子,五步十步,总是有的,马的饲料桶中多的是燕麦,老太太特地按时来发放鸽粮,鸽子也不会遭抢劫,这又是它们胜于人类处。
庞大而复杂的纽约,广场、地下车、大街,无非是人种展览,拿起照相机随便一按,白种、黄种、黑种,总是同在。瞑目摄听,至少同时响着三四种语言。每有希望众所周知的布告、广告,即使精通五六国文字、博及其方言的梅里美先生,也未能如数读完,因为那是用了二十七种文字臻臻至至排出来的。
黑人、犹太人、波多黎各人、盎格鲁撒克逊人、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拉丁美洲人、意大利人……麇集在这五个紧靠的岛上做什么?
英国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似乎很兴奋,伦敦是疲倦的,下午茶也不喝了,说是为了健康,其实是懒呀,没有好心情。
法国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是不景气中还景气,至少超级市场装东西的袋比巴黎爽气、阔气。你们的地下车乘客未免欠文雅,不过也可以说美国人生命力旺盛吧。
意大利、德国、西班牙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食品丰富,滋味是差些,总还是丰富。纽约的画商真来劲,买画的富翁富婆也真是疯了的,这些画,在我们那边即使有人看,是没人问的。
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波士顿来的朋友对我说:工作的机会,那是纽约多,我们也曾想到纽约来,现在还是想的——初听之际,有些得意,多听,也就麻木不仁。整个欧罗巴的脸有明显的皱纹,大都市各有各的老态倦容。美国本土的其他地方是不及纽约的泼辣骀荡,活水湍流。纽约之所以人才荟萃,物华天宝,不是解不了的谜,所以亚太地区人、拉丁美洲人、斯拉夫人,来了,就不走了。
还有少数大科学家大艺术家,那是属于“先知型”,先知在本乡是没有人尊敬的,于是他们离开本乡本土,到美国来取得人的尊敬。
任何复杂的事物,都有其所谓基本的一点,充满纽约五岛的外国人,不论肤色、血统、移民、非移民,如果看看鸽子,想想自己,都会发笑——无非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要说和平、战争、圣灵、奸细,等等,那就不能想得太多,比喻不过是比喻,如果二者尽同,那就不用比喻了。
纽约的鸽子与纽约客同在,以马内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