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马翰如
任何理想主义,都带有伤感情调。
所有的艺术,所已有的艺术,不是几乎都浪漫,是都浪漫,都是浪漫的,这泛浪漫,泛及一切艺术。当我自身的浪漫消除殆尽,想找些不浪漫的艺术来品赏,却四顾茫然,所有的艺术竟是全都浪漫,而谁也未曾发现这样一件可怕的大事。
傲慢是天然的,谦逊只在人工。
上帝不掷骰子,大自然从来不说一句俏皮话。人,徒劳于自己赌自己,自己狎弄自己。
往常是小人之交甜如蜜,君子之交淡似水,这也还像个话,甜得不太荒唐,淡得不太寂寞。后来慢慢地很快就不像话了,那便是小人之交甜抢蜜,君子之交淡无水,小人为了抢蜜而扑杀,君子固淡,不晤面不写信不通电话,淡到见底,干涸无水。
每见著名文人,因评画而猝然暴露其无知、无识——“文”“画”同源,故彼虽以文著名,大抵曲文阿世,世亦阿之而已。
A:“我看,你对人类世界,总归还是热情的。”
B:“热过了的一点点情。”
戏剧家、小说家之所以伟大,是他们洞察人心,而且巧妙地刻画出来——这“人心”,到二十世纪中叶就变了,哦,不是变,是消失了。从前的“人心”被分为“好”“坏”两方面,嚷嚷好的那面逐渐萎缩,坏的那面迅速扩张,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好的坏的都在消失,“人心”在消失,从前的戏剧和小说将会看不懂。
不时瞥见中国的画家作家,提着大大小小的竹篮,到欧洲打水去了。
最佳景观:难得有一位渺小的伟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
哲学家,言多必失,失多必谬。
就“生”而言,“死”是丑的,活着的人不配议论“死”的美。
梵乐希的名句:
“你终于闪耀着了么
我旅途的终点”
这是诗,是艺术,而人生的实际是什么都不闪耀,乃为终点。梵乐希亦不例外。
美国老太太,吹着口哨散步,我遇见过不止一次。转念中国,几千年也不会有此等事,种族的差异,可惊叹的宿命。
到后来,音乐上有许多结构许多效果,是外在的戏剧性的羼杂,膨胀起来就使音乐被挤出可能范畴之外。浪漫乐派拓展精神领域的封疆诚然是功勋彪炳,却常会这样鼓声隆隆号声哗哗地冲过了头,所以后来又回到巴赫,回到内在结构、本体效应。
莫扎特真纯粹呀,在巴赫之后同样可以滔滔不绝于音乐自身的泉源。肖邦是浪漫乐派的临界之塔,远远望去以为它位据中心,其实唯独肖邦不作非音乐的冶游,不贪无当之大的主题。他的爱巴赫、爱莫扎特,意思是:爱音乐的人只爱音乐,其他以音乐的名义而存在的东西,要把它们与音乐分开,分开了才好爱音乐。
我在童年、少年、青年这样长的岁月中,因为崇敬音乐,爱屋及乌,忍受种种以音乐的名义而存在的东西,烦躁不安,以至中年,方始有点明白自己是枉屈了,便开始苛刻于择“屋”,凡“乌”多者,悄悄而过,再往“乌”少的“屋”走近去……
另外,在人情上,爱屋及乌,后来弄到乌大于屋,只好屋也不爱乌也不爱——这样,变得精乖起来,要找便找无乌之屋,就是这样,才明白世上没有乌的屋已经不可能再遇见了。
眼看一个个有志青年,熟门熟路地堕落了,许多“个人”加起来,便是“时代”。
有时我会觉得巴尔扎克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黑白的巴尔扎克。
评定一个美子,无论是男是女,最后还得经过两关:
一、笑。
二、进食。
惟有辗然露齿,魅力四射。吃起东西来分外好看者,才是真正的尤物。
“……那个希伯来人,死得太早,他的早死,对于以后的许多人是致命的不幸。”“为什么他不留在沙漠里,远避那些善良者正直者,也许他能学会如何活,如何爱,如何笑。”
“他死得太早,如果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他会撤销自己的学说,他的高贵会使他撤销自己的学说。”
“他还没有成熟,这青年人的爱是不成熟的,所以他也不成熟地恨人类与大地,他的精神之翼还是被束缚着。”
“……如果肯定的时期已过,他便是一个否定者。”
尼采以查拉图斯特拉的名义,对耶稣作如是判断。
查拉图斯特拉也不及成熟,尼采病得太早太重,虽然他知道“一个成熟了的男子较一个青年更孩子气些”,无奈尼采就是不够孩子气,这位没有喝过酒的酒神——未臻成熟的哲学家,即使活到六七十岁,还应嗟悼为英年早逝。
如果并非“真理并非不可能”,那么哲学家个个都是好事家,而已。
自尊,实在是看得起别人的意思。
而在宇宙中,人的“自尊”无着落。人,只能执著“自尊”的一念。此一念,谓之生,此一念,谓之死。
米兰·昆德拉以为欧罗巴有一颗长在母体之外的心脏。
有吗,我找遍现代的整个欧罗巴,只见肾脏迁移在心脏的位置上。
犹太谚语:“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上帝一思索,人类也发笑。
飺厌体系,免事体系,那是体系性特强者的操守,后来也就只葆风仪,不留楷范。
袋是假的,袋里的东西是真的——曹雪芹用的是这个方法。
红学家们左说右说横说竖说,无非在说袋是真的!
袋是真的?当他们认为袋是真的时,袋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了。
即使是聪明绝顶的人,也不可长期与蠢货厮混,否则又多了一票蠢货。
各有各的音,各有各的知音。
甲与乙斗,丙支持甲,丁支持乙。
后来甲乙议和,第一条款:诛丙、丁。
培根言也善:“学问变化气质。”学问可以使气质转好,好上加好。成不了格言的是“学问恶化气质”,但此种实例是明摆着的,气质本来不良,学问一步步恶化气质,终于十分坏了,再要扳回到九分坏也不行,因为彼已十分有学问。
把小说作哲学读,哲学呢,作小说读——否则没有哲学没有小说可读了。
中国人喜欢听琅琅上口的话,喜欢说琅琅上口的话,聪明的皇帝就不断想出些琅琅来让百姓上口,某时期琅琅的东西不多,无疑是某皇帝不太聪明,百姓也不大开心,接着有人把不太聪明的皇帝挤掉,自己做皇帝,当然是比较聪明的,琅琅的东西又多起来,于是就这样琅琅地糊涂下去琅琅琅琅地没落下去。
哦,人文关怀,已是邻家飘来的阵阵焦锅味。
有口蜜腹剑者,但也有口剑腹蜜者。
向来不聆中国男女歌星的声音。此其一。
爱情,“爱情是什么”,在长久淡漠中糊涂了。此其二。
最近在别人家里,听到邻居大力播送上述歌星们的歌,唱了好久,我顿悟——爱情,“爱情是什么”,是:与歌星们唱的东西相反,正好相反。
与中国男女歌星唱的正好相反的东西便是爱情。
快乐无过于看托尔斯泰上当。
上了肖邦的当,听“肖邦”听得老泪纵横,转过头去骂道:“畜牲。”
上一次当,使人聪明一点,一点是不够的,托尔斯泰又上当了——读“尼采”,读得忘了世上还有个列夫·托尔斯泰,好容易慢慢醒来,细细回味,天哪天哪,该死的,多么野蛮。
但几乎没有谁能比托尔斯泰更清楚地看出一切“运动”和“团体”的人们有着复杂的企图,这些企图与公开表示出来的宗旨并不一致,甚或相反。
小聪明可以积合大聪明再提升为智慧吗——并非如此,决不如此,从来没见如此。
“小聪明”的宿命特征是:无视大聪明,仇视智慧。
凡“小聪明”,必以小聪明始以小聪明终。
妙的是真有“小聪明”这样一个类族,遇事伶俐过人,动辄如鱼得水,差不多总是中等身材,不瘦不肥,面孔相当标致,招女婿、干女儿的料,如果无机会作祟,倒也花鸟视之,看在眼里不记在心里,可是“小聪明”之流总归要误事坏事败事,只宜敬“小聪明”而远之,然后,又远之。
老好人,滥好人,处处徇人之意,成人之美,真要他襄一善举、积一功德时,他笑嘻嘻地挨到角落里,转眼影儿也不见了。
那些飞扬跋扈的年轻人,多半是以生命力浑充才华。
叶芝,叶芝们,一直璀璨到晚年,晚之又晚,犹能以才华接替生命力。
海德格尔是存心到时候作一个窝,大窝,大得可以把上帝放进去。尼采是飘泊者,“海呵海呵海呵”,飞到跌在海里为止。
思想家分两型:信仰型,怀疑型。
思想家,多余的人。
如果思想家不知自己是“多余的人”,还算什么思想家。
“……我是一个凡人,常常失去自制力,有时(更确切说是永远)不能把我想到的和感觉到的恰当地说出来——并非我不欲这样做,而是我常常言过其实,或者简直就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
一八九二年,列夫·托尔斯泰伯爵在给朋友的信上写了这些话——未免言过其实,似乎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
S:你的青春太长了,不好。
M:有说乎?
S:心灵是主体,青春是客体,如将主体客体说作主人客人,那么,去了、再来的客人是可喜的,赖着不走的客人是可厌的。
M:美丽的比喻!
S:不,心灵这位主人是好客的,它要相继接待很多客人,如果青春这位客人赖着不走,别的客人就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