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 态
1 跷跷板
当我在皇家宫廷剧院工作室开始教学时(1963年),我注意到演员们无法再现“普通”的对话。他们说“对话场景很无聊”,但他们表演的对话和我在生活中听到的完全不一样。有几个星期,我尝试了两个“陌生人”相遇并互动的场景,我告诫他们“不要讲笑话”和“不要试图表现得很聪明”,但出来的作品仍然无法令人信服。他们不能找到让情境得以发展的时间节点,永远都在努力寻找“有趣”的想法。如果闲聊真的没有主题,且随机进行,为什么在工作室就不可能重现它们呢?
当我观看莫斯科艺术剧院演出的《樱桃园》(The Cherry Orchard)时,还在死磕这个问题。舞台上的每个人似乎都为每一次行动选择了最强有力的动机——毫无疑问,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执导后的几十年来,这部作品已得到了“完善”。其效果是“戏剧性的”,但不似我所知道的生活。我第一次问自己,最弱的可能动机是什么,我所看到的那个角色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当我回到工作室时,我做了第一个姿态练习。
我说:“尽量让你的姿态略高于或略低于你的搭档。”我坚持认为这种姿态差距应该是最小的。演员们似乎领会了我的意思,作品也发生了变化。场景变得“真实”了,演员也敏锐得惊人。突然间,我们明白了,每一个变化和动作都意味着一种姿态,任何行动都不是偶然的,也不是真的“没有动机”。作品有趣得可怕。我们所有的密谋都暴露了。如果有人问了一个我们不好回答的问题,我们就会聚焦于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如果没有立即掌握其背后的原理,任何人都无法做出“无害”的评论。除非存在冲突,通常情况下我们对这种姿态互动是没有意识的。而在现实生活中,姿态互动一直存在。公园里,我们会注意到一群鸭子吵吵闹闹,但不会注意到它们在不吵时如何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
以下对话引自W. R.拜昂(W. R. Bion)的《团体经验》(Experience in Groups),他给出了一个一群人如何表面友好地绕圈圈的例子。括号里关于姿态互动的评论是我加的。
X太太:我上周排个队给我恶心坏了。我等着入场看电影,然后闻到了奇怪的味道。真的,我觉得我可能要晕倒了什么的。
[X太太正试图通过一个引人兴趣的身体问题来抬高她的姿态。Y太太立刻高过了她。]
Y太太:你能去看电影真好。我要是能看电影,就压根儿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Z太太来否定Y太太。]
Z太太:我知道X太太的意思。我深有同感,要是我就不排队了。
[Z太太很聪明,她支持X太太反对Y太太,同时又声称自己更值得关注,她的情况更严重。现在A先生介入,通过让她们的状况看起来很普通来放低所有人的姿态。]
A先生:你当时弯没弯腰?那可以让血回到你的脑袋。我猜你当时头很晕。
[X太太保住自己的姿态。]
X太太:不是很晕。
Y太太:活动活动总有好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A先生想说的。
[她似乎要和A先生联合起来,但又暗示他没能说出自己的意思。她没有说“你是这个意思吗?”,但她以其典型的高姿态婉转地支持自己。Z太太现在来降低所有人的姿态,并立即放低自己以避免反击。]
Z太太:我认为你必须运用你的意志力了。但这就是我所苦恼的——我毫无意志力。
[然后B先生介入,我猜他是低姿态的,或者试图抬高姿态但失败了。仅凭文字无法确定。]
B先生:我上周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只是我不是在排队。我正安静地坐在家里,这时……
[C先生打断了他。]
C先生:能安静地坐在家里已经很幸运了。如果我能这样,我也没什么好烦的了。如果你没法坐在家里,为什么不去看电影或干点其他什么?
拜昂说,当时几个人之间充满着热心肠和乐于助人的气氛。他补充道:“我越来越怀疑,要这几个人合作铁定没戏。”中肯之言。这群人里,每个人都在假装友好地放低别人的姿态。如果他教他们把姿态互动当作游戏来玩,那么这个团体的氛围就会得到改善。他们会出现很多笑声,也可能会从竞争关系转变为合作。看看,这些看似平庸的人身上隐藏了多少才华啊。
我们都观察过不同类型的老师,如果我描述三种在教学行业中常见的姿态表现,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记得有一个老师,很受我们喜欢,但他维持不了纪律。校长明显想解雇他,所以我们决定最好还是规矩点。下一节课,我们安静地坐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维持了大约五分钟,然后我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捣蛋——男孩们在桌子上跳来跳去,把乙炔气体扔在水池里爆炸,等等。最后,我们的行为反而成了他被辞退的依据,后来他在郡里的另一头找到了另一所学校。我们却陷入了矛盾:我们的行为与有意识的意图无关。
另一个老师,不受我们欢迎,也从未惩罚我们,却以无情的纪律管束着我们。在街上,他走路大步而坚定,直勾勾地看着别人。没有惩罚或威胁时,他也让我们充满了恐惧。我们畏惧地讨论着他自己孩子的生活有多糟糕。
第三位老师很受人爱戴,他从不惩罚学生,纪律严明,但同时又很有人情味。他会和我们开玩笑,转而施加一种神秘的寂静。在街上,他走路十分笔挺,但是很放松,而且他的笑容也很随和。
我经常想起这些老师,但我搞不懂操纵我们的力量。我现在要说的是,那位无能的老师是一个低姿态演员:他哆嗦,做很多不必要的动作,一点小事就满脸通红,在教室里总显得像个不速之客;那位让我们充满恐惧的老师是一个习惯性的高姿态演员;第三位老师则是姿态专家,他以高超的技巧抬高和放低自己的姿态。我们胡闹的乐趣,有一部分就是看到老师身上的姿态变化。所有那些对老师开的玩笑都是为了使他们的姿态降低。而第三位老师可以通过先行改变其姿态来从容应付任何情况。
姿态是一个令人困惑的术语,除非你把它理解成一个人所做的事情。你的社会地位可能低,但姿态可以高;反之亦然。例如:
流浪汉:喂!你要去哪里?
公爵夫人:对不起,我没听清楚……
流浪汉:你聋了还是瞎了?
观众很享受姿态与社会地位的反差。我们总是喜欢流浪汉被误认为老板,或者老板被误认为流浪汉这样的戏。比如像《钦差大臣》(The Inspector General)。卓别林(Chaplin)也是喜欢扮演最底层的人,然后再把每个人的姿态都拉低。
我应该谈谈支配(dominate)和服从(submit)了,但我遇到了些障碍。本来愿意主动“抬高”或“降低”自己姿态的学生,可能会在被要求时抗拒去“支配”或“服从”。
在我看来,姿态似乎是一个很有用的术语,它便于理解你所处的身份和你所扮演的姿态之间的区别。
当我在工作室介绍姿态时,我们发现人们演出来的姿态,与自己以为在表演的正相反。这显然造成了非常糟糕的社会“啮合”——就像在拜昂的治疗小组一样——我们中的许多人不得不修正对自己的整体看法。于我自己,我惊讶地发现,当我认为我在表示友好的时候,实际上是怀有敌意的!如果有人说“我喜欢你的戏”,我就会说“哦,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觉得自己“非常谦虚”,实际上,我可能在暗示我的仰慕者品位不佳。当有人走过来,友好而肯定地对我说:“我们真的很喜欢第一幕的结尾。”这会让我想知道剩下的戏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让一个学生在场景中放低姿态,他走进来说:
A:你在读什么书?
B:《战争与和平》。
A:啊!那是我最喜欢的书!
全班都笑了起来,A惊讶地停了下来。我告诉他要在场景中放低姿态,他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我让他再试一次,并建议用另一种对话方式。
A:你在读什么书?
B:《战争与和平》。
A:我一直想看来着。
A已经体会到了这种差异,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通过暗示那本书他已经读了很多遍,展示了一种“文化优越感”。一旦他明白了这一点,他就能纠正错误。
A:啊!那是我最喜欢的书。
B:真的吗?
A:哦,是的。但我只看里面的图片……
早期探索中一个更深入的发现是:不存在中立姿态。经理可能会觉得有人跟他说“早上好”让自己的姿态被放低了,而银行职员可能会觉得听到“早上好”让自己的姿态被抬高了。信息因接收者的不同而改变。
你能看到集体照中的人都试图保持中立。他们摆出的姿势要么抱臂要么叉腰,好像在说:“看!我没有越界要求更多的空间。”他们同时也笔挺着身子,好像在说:“但我也不服从任何人!”如果有人拿相机对着你,你就处于暴露自己姿态的危险中,于是你要么扮丑,要么装傻。在正式的集体照中,看到人们保护自己的姿态是很正常的。当人们不知道自己被拍摄时,效果则完全不同。
如果姿态无处不在,那朋友之间会发生什么呢?许多人坚持认为,他们不会和朋友玩姿态。但他们的每个动作、每个声音的变化都意味着一种姿态。我的回答是,当熟人同意一起玩姿态游戏时,他们就成了朋友。如果我请一位熟人喝早茶,我可能会问:“你昨晚过得好吗?”或其他一些“中立”的问题,进而通过声音、体态和眼神交流等来确立自己的姿态。如果我给一个朋友递茶,我可能会说“起来,你这头老母牛”或者“殿下,您的茶”,假装抬高或拉低自己的姿态。一旦学生们意识到他们和朋友玩过姿态游戏,他们就会明白自己已经知道了大多数我要教他们的姿态游戏。
我们很快就发现了“跷跷板”原理:“一上一下”。如果你走进化妆室,说:“我得到这个角色了。”每个人都会祝贺你,但他们会感到姿态被拉低了。如果你说“他们说我太老了”,其他人会表示同情,但却明显振奋了起来。国王和贵族老爷们过去常常让矮子和瘸子围在身边,这样就可以通过对比来抬高姿态。现在的一些名人也这样做。这种跷跷板原理也有例外,即你与被抬高或被拉低的人产生了共鸣,或你与他同坐在跷跷板的一端。如果你因认识某个名人而自贵,那么当他处于高姿态时,你也觉得自己被抬高了。同样地,一个狂热的保皇派不愿意看到女王落马。当我们跟别人说自己的好话时,有点像在欺负他们。人们真心希望在被告知一些令自己感到丢脸的事情时,别人可以不要对自己流露同情。低姿态的人会把自己的小故事攒起来,以待娱乐和安抚他人。
每当我试图放低跷跷板我自己的那端,我的大脑就卡住了,我总是转而去抬高另一端。也就是说,我可以通过说“我闻起来很香”来达到类似说“你很臭”的效果。因此,我教演员交替使用不同的句子,在抬高自己与拉低搭档间切换;反之亦然。优秀的剧作家也用这种方式丰富作品。例如,看看莫里哀《屈打成医》(A Doctor in Spite of Himself)的开头。关于姿态的评论是我加的。
斯加纳列尔:[抬高自己。]不,我告诉你,我与此事无关。我要说的是,我才是主人。
玛蒂娜:[放低斯加纳列尔,抬高自己。]我告诉你,我会让你做我想让你做的事。我嫁给你不是为了忍受你那些荒谬的行为。
斯加纳列尔:[放低玛蒂娜。]哦!婚姻生活的痛苦!亚里士多德说妻子是魔鬼,这话可真对!
玛蒂娜:[放低斯加纳列尔和亚里士多德。]听听这些聪明的家伙——他和他的那个傻瓜亚里士多德!
斯加纳列尔:[抬高自己。]是的,我是个聪明的家伙!你倒是去找一个像我一样能言善辩的樵夫,一个在著名内科医生手下工作了六年的男人,一个从小就熟记拉丁语语法的男人!
玛蒂娜:[放低斯加纳列尔。]白痴!有病!
斯加纳列尔:[放低玛蒂娜。]你有病,你这个没用的贱货!
玛蒂娜:[放低她结婚当天。]我诅咒说“我愿意”的那一天、那一刻!
斯加纳列尔:[放低证婚人。]我诅咒那个证婚人戴绿帽子,是他让我签下我的名字,让我自取灭亡。
玛蒂娜:[抬高自己。]我必须说,你总有一大堆理由去抱怨!你生命中的每一分钟都应该感谢上帝,因为有我做你的妻子。你认为你配娶我这样的女人吗?
大多数喜剧都采用跷跷板原理。喜剧演员是靠放低自己或他人的姿态而获得报酬的人。我记得肯·多德(Ken Dodd)说过这样的话:“我今天早上起床洗了个澡……站在水槽里”(观众大笑)“……我为了弄干自己,躺在了滴水板上……”(笑声)“……然后我爸爸进来问:‘谁把这只兔子的皮剥了?’”(笑声)当他描述自己的种种可怜之事时,他跳来跳去,表现出狂躁的快乐,从而免除了观众怜悯他的需要。我们希望人们的姿态很低,但又不想同情他们——所以奴隶们总是边工作边唱歌。
了解姿态互动的一种途径是研究连环漫画,尤其是滑稽连环漫画。它们大多基于非常简单的姿态互动,观察角色的体态以及第一幅和最后一幅之间体态的变化是很有趣的。
另一种方法是研究笑话,分析它们的姿态互动。例如:
顾客:喂,厕所里有只蟑螂!
酒吧女招待:嗯,你得等它先上完,好吗?
又或者:
A:那个又肥又吵的老娘儿们是谁?
B:那是我妻子。
B:哦,我很抱歉……
A:你很抱歉!你以为我受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