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征服:黑斯廷斯战役与英格兰诺曼王朝的崛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1 未来的国王

一打开巴约挂毯,我们便可以看到三个正在对话的人物形象。其中两人站立,一人独坐。我们无法辨别站立者的身份,但却可看到安坐之人头戴王冠,手执权杖。其头上用拉丁文标识为“爱德华王”(Edward Rex)。今天的人们更习惯称呼他为“虔信者爱德华”(Edward the Confessor)。这一令人印象深刻的“虔信者”别名,直到爱德华死后近100年的1161年才出现。也正是那一年,教宗追封他为圣徒。教宗认为,爱德华生前就在施加神迹,而这一点令他非常满意。他认为,在虔信者死后,这些神迹仍在继续显现。1

然而,翻遍爱德华所处时代的历史记载,我们却很难发现他有什么尤为圣洁之处。根据现代人的研究,他或许比多数人更加虔诚。但在其他方面,他却给人一种中规中矩甚至有些平平无奇的印象。他在60岁出头去世,按照中世纪的标准,他应是一个长寿之人。在挂毯上,他被表现为一个留着长长白须的老者,而他的死则是挂毯上最重要的场景之一。虔信者爱德华死于1066年1月5日。这一日期本身就足以说明,他对于我们所讲述的故事具有重要价值。但为了更加准确地理解这段历史,我们首先仍需穿越时光,追溯他青年时代的往事,了解他成为英格兰国王的前因后果。这是个了不起的故事。在他的一生当中,这件事确实堪称奇迹。

11世纪初的英格兰既是一个古老的国度,又是一个新生的国度。说它古老,是因为我们可以将它的血脉之根追溯到遥远的往昔。从5世纪开始,日耳曼民族的一些部族——现在被统称为盎格鲁-撒克逊人(Anglo-Saxons)的一支队伍,就已经开始向不列颠岛移民了。这些新来的彪悍战士最终成了南部和东部英格兰的主人。他们击败并征服了不列颠岛原住民凯尔特人(Celtic peoples),把他们驱逐到了不列颠岛北部和西部的高地地区。新的王国在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土地上纷纷崛起,它们是:肯特(Kent)、苏塞克斯(Sussex)、埃塞克斯(Essex)、东盎格利亚(East Anglia)、麦西亚(Mercia)和诺森伯里亚(Northumbria)。时至今日,人们还是能够听到这些王国的名字,因为它们正是现在的英格兰的郡与地区的名称。起初,这些王国的统治者都是异教徒。自6世纪末起,这些王国的国王便开始陆续皈依基督教,各国的百姓亦顺应了这一潮流。2

但是,自9世纪起,新的入侵者便结束了这一群雄逐鹿的局面。维京人(Vikings)是这一入侵行为的主角。尽管近来有人试图为其洗脱恶名,但维京人嗜血成性、追求荣誉的性格以及恐怖的活人献祭却很难不引起不列颠岛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恐惧。这些盎格鲁-撒克逊人亲眼看到,他们的修道院被付之一炬,他们的金银财宝被洗劫一空,而他们珍贵的照明手稿也被破坏殆尽。青年男女则被掠走为奴,任何敢于反抗之人都被无情地杀死。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王国接连陷落了:先是诺森伯里亚,接着是东盎格利亚,到了最后,连各国中最为强大的麦西亚也在维京海盗的攻击下土崩瓦解。3

但威塞克斯(Wessex)经受住了考验。起初,在著名的阿尔弗雷德大王(King Alfred)及其后世儿孙的率领下,这一位于英格兰最南部的王国里的居民顽强地反抗,以保护自己。之后,他们成功地展开了反击,并击退了来犯之敌。发起反击的不仅仅是威塞克斯的国王们。从10世纪上半叶开始,西撒克逊的国王们纷纷化身为征服者,将其领土不断向北推进。维京人则被驱逐着不断后撤。至于原属其邻国麦西亚和东盎格利亚的人民,他们纷纷被这些撒克逊王纳入治下。954年,维京人的首府约克(York)最终陷落了,亨伯河(Humber)以北的土地也被阿尔弗雷德的后人们纳入囊中。

在驱逐维京人的进程中,威塞克斯的国王们打造了一个强大的国家。随着他们的军队向前挺进,他们逐渐建立了一系列设防严密的城镇,巩固其征服的战果。这些城镇被称为“堡镇”(burh,或称borough,即筑堡城镇)。在这些城镇的周围,新的行政区(或者郡)得以建立。昔日曾分属几个王国的地区,如今确立了单一的统治权威。自此之后,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皆向同一国王宣誓,并在社会生活中遵守同一法律。他们会通用同一银币,而且崇拜唯一的基督教之神。

但是在征服之后,威塞克斯的国王们表现得小心翼翼,免得落下征服者之名。阿尔弗雷德大王不想疏远自己的新的盎格鲁属民。他教诲他们,要忘记以往彼此之间的差异。他提醒他们,正是同一个基督教文化将他们联合在了一起,一同对抗异教徒部族。外交方面,阿尔弗雷德大王在证书中称自己为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王(rex Angul-saxonum),而非撒克逊人的王(rex Saxonum)。他的人民则被统称为“盎格鲁民族”(angelcynn)。为了进一步促进统一,阿尔弗雷德大王也强调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共同历史。他命人编撰了一部编年史,而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一编年史就在王国主要的修道院之间传阅。值得注意的是,和欧洲其他开化地区的做法不同,这部《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后世人给它的名字)并非是用拉丁语写成的,而是使用了这里人们所用的日常语言。10世纪末,这一语言的名字也演变为这个新生国家的名字——盎格兰(Engla lond),意为“盎格鲁人之地”。4

虔信者爱德华最终将要继承的,正是这一古老而又年轻的国家。从王位继承关系来看,爱德华继承王位的资质无可挑剔。他生于1002至1005年间,是正统的王室成员,也是阿尔弗雷德大王的直系后裔。但从统计学上讲,爱德华继承王位的机会微乎其微,因为他是他的父亲再婚所生的儿子。也就是说,他还有六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个个都比他有机会继承王位。然而,在爱德华出生之时,把赌注压在任何一个特定的候选人身上的决定都会显得草率。此时,世界再次陷入了大混乱之中。大约10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维京人已经卷土重来。

他们最初只是如过去那样小股出现,探探风头,在打劫了一番之后,便带上劫掠的战利品打道回府。但在991年,一大批维京人在埃塞克斯的莫尔登(Maldon)登陆,轻而易举地击败了前来迎敌的、过于骄傲的英格兰士兵。从那时起,维京人便几乎每年都要前来放火劫掠。到爱德华出生时,维京人的暴力几乎已经成为常态。《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的编写者在其1006年的记录中写道,“像他们一贯所做的那样”,维京人“继续施暴。他们袭扰当地的居民,焚烧他们的房屋,并把他们杀掉”。威塞克斯的古都温切斯特(Winchester)的居民“总能看到傲慢而狂妄的维京人穿过其自家院门,直奔海岸方向而去,身上还带着从50多英里(1英里约合1.6千米)外的内陆所抢来的财物”。5

既然10世纪时的英格兰王国还十分强大,足以驱逐维京人,那么,为什么到了11世纪的时候,他们已无力退敌了呢?部分原因在于,第二批到来的维京人人数更多,武器装备更加精良,军队组织也更加严整有序。要窥探他们的实力,可以看看围绕其故乡特瑞堡(Trelleborg)及其他地区所建立的巨大环形堡垒。与此同时,维京人的成功还得益于英格兰统治者们的失败。这一失败源自统治阶层的最高层,始于爱德华的父亲埃塞列德(Æthelred)。

就像爱德华有着“虔信者”这一著名绰号一样,他的父亲埃塞列德以“仓促王”(the Unready)之名为人们所铭记。就现实情况而言,仓促王应当是一个相当恰当的称号,因为埃塞列德没能准备好应对维京人的袭击。而且,从总体上而言,在处理其他相关事务的时候,他也慌慌张张的。然而,仓促王这一绰号其实是现代人对其词义误读的结果。他的绰号源自古英语 “unraed” 一词,意为“被糟糕建议蒙蔽的”(ill-counseled)或“昏庸者”(ill-advised)。(这与国王的教名有关,因为他教名的意思就是“高贵的建议”[noble counsel]。)6

埃塞列德为人蒙蔽的事实毋庸置疑。在993年的一份证书中,他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他将自己年轻时所犯下的错误全部归咎于引他误入歧途的人的贪婪。从此刻起,他开始更多地依靠那些不愿惹是生非的神职人员。但是,这些教士却将维京人的进攻视作神的惩罚,而且据此认为,解决问题的办法在于精神上的改革。他们提出的办法包括多做祈祷和多向教会捐赠。与此同时,他们也认为,为了说服他们离开,要向入侵者缴纳重金。这样一个政策自然只会刺激维京人的欲望,使得他们不断去索取。最终,埃塞列德不得不转而采取对抗的政策。(当时,他的儿子爱德华还是个小男孩。)根据《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的记载,1008年,“国王下令,全国都要快速地建造船舶”。但就在这一政策转变的时期,埃塞列德却信错了人。他相信了卑鄙的埃德里克(Eadric)。这个人的绰号为“掠夺者”(Streona),是所有议政大臣中最无耻的人。他之所以在朝中位高权重,是因为他使用了各种手段,包括褫夺政治对手的家产、砍掉他们的手足以及取了他们的性命。错信埃德里克的结果是,英格兰贵族因为长期争斗和争权夺势而分裂成了众多不同的派系。这一分裂的后果也是灾难性的。在新舰队成立之际,两派之间的争斗终于爆发,20艘舰船被抛弃不用,而这些船只又反过来袭击其他的船,并把它们全部摧毁了。

维京人的袭击仍在继续。1009至1010年,英格兰的大部分地区备受蹂躏。1011年,入侵者攻陷了坎特伯雷,并掳走了此地的大主教。由于大主教不愿让他人为其赎身,就在第二年的时候,醉醺醺的维京人不断向大主教投掷牛骨和牛头,最终杀死了他。“灾难之所以会降临到我们身上,都是因为(国王)听取了糟糕的建议(unraedas),”《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写道,“他们从来没有及时向维京人纳贡,又从未抵抗过他们。等到这些人对我们摧残至深之时,国王才想到与对方议和,提出休战。尽管如此,维京人仍然结成小股部队,四处骚扰我们可怜的百姓,抢夺他们的东西并杀死他们。”

1013年,这一闹剧终于尘埃落定了。就在这一年,维京人在丹麦国王斯韦恩(Swein)的率领下侵袭英格兰。绰号“八字胡王”(Forkbeard)的斯韦恩在过去也曾对英格兰发动过几次突袭,但这一次,他的目标有所不同——他志在彻底征服英格兰。在林肯郡(Lincolnshire)登陆以后,他迅速占领了英格兰北部,随即挥师挺进米德兰(Midlands),最终拿下了威塞克斯。在其王国即将崩塌之际,埃塞列德只得藏身伦敦。好在他仍足够镇定,将他的两个最年幼的儿子爱德华和他的弟弟阿尔弗雷德遣送出国。国王在怀特岛(Isle of Wight)度过了圣诞节。此时,他的状况必然十分凄惨。就在将儿子们送出国的几周以后,国王自己也追随儿子们逃往海外。自此,英格兰被维京人所征服,古老的英格兰王室家族也开始了他们在诺曼底的流亡生涯。

 

乍一看,选择诺曼底这个地方来躲避维京人似乎是非常奇怪的,因为这里最初就是维京人的殖民地。10世纪初,因惧怕威塞克斯诸王,一群北方人(Norseman)放弃了进攻英格兰的机会,横渡海峡来到法兰西,并在鲁昂(Rouen)附近大肆劫掠与抢夺。正如他们屡次侵扰英格兰的上一代维京人先祖一样,这些入侵者决定久留于此。而且,与他们在英格兰的亲戚们不同,这些维京人的策略最终取得了成功。尽管法兰西的国王、公爵和伯爵们绞尽脑汁,他们还是无法将这些来自斯堪的纳维亚(Scandinavia)半岛的新邻居驱逐出去。到了10世纪末,居住在鲁昂的这些维京人统治者已经控制了一片相当大的领土,其面积相当于纽斯特里亚(Neustria,这片区域位于法兰西,现在已经不复存在)。那时,这片土地也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这个名字便是“诺曼尼亚”(Normannia),意为“北方人的土地”。7

但对于埃塞列德和他的儿子们来说,这并不是“逃出狼窝,又入虎口”的境地。这是因为,自这些北方人到来开始算起,在这100年间,这群居住在诺曼底的北方人已经改变了很多。他们的名字就是明证。这些维京人的第一任领袖有着一个典型的维京人名字罗洛(Rollo),也叫奥尔弗(Hrolfr)。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儿子和孙子却分别取了两个法兰西名字,一个叫威廉(William),另一个则叫理查(Richard)。他们也(正如新名字所暗示的那样)从异教皈依了基督教。诺曼底统治者的追随者们也纷纷效仿。这些人摆脱了昔日维京人的做派,转而接受欧洲大陆的生活方式。他们学会了讲法语,并且越来越多地使用这一语言(而非其原来的挪威方言)。他们的领袖开始给自己冠上法兰西式的头衔,并以此为时髦。一开始,他们自称为“伯爵”(count)。而到了后来,他们的自我感觉变得更为良好。此时,他们便开始自称“公爵”(duke)。最终,他们止戈息战,不再向外扩张,并开始与周边地区协商议和。例如,威廉伯爵和理查伯爵都娶了法兰西的公主。

近代史学家一直未能解释清楚,诺曼底到底在何种程度上与维京人所在的北欧脱离了联系。对于埃塞列德来说,这一问题同样事关重大。8就在埃塞列德统治的初期,维京人重返英格兰。此时,他们很自然地把鲁昂当作了自己的中转港口。这里方便冬季泊船维修,而自英格兰掠夺的金银和奴隶亦可在此出售,无须运回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可以理解,埃塞列德一直渴望劝说诺曼人放弃类似的交易。他在武力(其曾发动对诺曼底的攻击,但未能成功)和外交(在991年签署了条约)两方面都做过尝试,但这些措施都没能取得成效。从一个较长的时间段来看,维京船队的数量没有减少。它们还是满载着从英格兰抢夺的货物,停泊在鲁昂港。然而,他的外交努力仍然产生了一个具有深远影响的结果:1002年春天,埃塞列德与新任诺曼底公爵理查二世(Richard II)的妹妹埃玛(Emma)结婚了。

当然,1000年后的我们很难跨越时间的维度来揣度人性,更别说猜测当时的人际关系了,但我们可以很公平地说,尽管有教宗使节的祝福,埃塞列德和埃玛并不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管怎么样,这对夫妇的感情仍然好到足以让他们生下3个孩子。他们是:未来的虔信者爱德华、他的弟弟阿尔弗雷德和妹妹戈达吉富(Godgifu)。但由于埃塞列德已在前一段婚姻中育有六子,孕育更多的男性继承人根本不是他迎娶埃玛的首要原因。与埃玛的结合是一场政治联姻,意在阻止维京人在诺曼底落脚。显然,这一目标并未达成。当维京人决定在1013年征服英格兰时,埃塞列德迎娶大陆新娘的举动才得到了回报。那就是:为他提供了一个位于海峡对岸的、方便的避难所。我们并不知道,埃玛在这件事上发挥了多大的作用。根据《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的记载,埃玛很可能是独自前往诺曼底的,并没有与她的孩子和丈夫同行。

 

从结果来看,埃塞列德在外流亡的时间极其之短。就在他抵达诺曼底的几周内,取代了他的斯韦恩王突然驾崩。因此,到底由谁来继承其王位,就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在林肯郡驻扎的维京军队立即宣布,他们支持斯韦恩十几岁的儿子继位。英格兰本土贵族则决定再给埃塞列德一次机会,并派出使节邀他回国。然而,后者的邀请并不是无条件的。据《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所述,他们宣布(其中一条道出了他们对埃塞列德昔日统治最严厉的指控):“再没有哪位君主能够像他们合法的君主一样受到他们那么多的爱戴了。如果比起过去来说,他能更公正地治理这个国家,那就再好不过了。”

此时的埃塞列德没有任何谈判资本,自然全盘接受了所有的条款。他承诺,如果子民接受他回来,“他将成为他们仁慈的君王,将会纠正他们所深恶痛绝的每个错误,并宽恕他们犯下的所有罪行”。为了表示他的真诚,埃塞列德之子——年轻的虔信者爱德华——陪同传达国王承诺的使者一同返回英格兰。《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对此记载道:“一份完整的友好协议就此达成,双方都言之凿凿,许下了誓言。”《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同时补充道,不久以后,埃塞列德本人穿过英吉利海峡归国,受到了英格兰子民的热烈欢迎。就在这一片团结一致的氛围中,国王也取得了他有生以来最辉煌的一次军事胜利。他带兵攻入林肯郡,成功驱逐了此处的丹麦人。9

然而,丹麦人刚一离开,英格兰内部的合作氛围就立刻荡然无存。埃塞列德很快也故态复萌。仅在国王回国一年后,新的一轮杀戮再次在朝廷上演。如以往一样,这次杀戮正是由忠于他的掠夺者埃德里克所精心策划的。然而,国王试图削弱其政敌的努力只不过加剧了分裂:他在第一次婚姻中所生下的长子埃德蒙(Edmund)成了反对派的领袖。1015年9月,英格兰再度陷入完全的混乱之中。埃塞列德患病,而埃德蒙这一公认的王储则掀起了叛乱。也正是在这一时刻,在新王克努特(Cnut)的带领下,维京人卷土重来。

今天的人们或许只会记得这一则克努特的逸事。这个故事最初出现在12世纪。在这个故事里,克努特坐在岸边,趾高气扬地命令海浪,让它不要打湿他。不幸的是,这个故事使人们觉得克努特是一个可笑的人物,而这一点远非事实。“你满怀着愤怒,克努特,你召集了手持红盾的勇士在海上待命。”一位当时的挪威诗人这样歌咏道。他在诗中描绘了克努特于1015年入侵英格兰的情景:“王子啊,随着你一路进军,沿途住宅和房屋全被烧毁了,而你还只是个年轻人。”此前一年,当克努特被迫逃离英国回到斯堪的纳维亚时,他已经表现出了他对于英格兰人不忠的失望。途中,他在桑威奇(Sandwich)停留。他在此处卸下了他父亲所扣押的人质,并下令砍去他们的双手,割掉他们的耳朵和鼻子。10

当克努特于1015年重返英格兰时,那场血腥的英格兰王位之争还没有结束。它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翌年4月,英格兰还因为内部的敌对状态而处于瘫痪状态。埃塞列德之死最终为埃德蒙继位之路扫清了障碍。在此后的6个月里,新王一直在英勇地抵御敌人的进攻。(这样看来,后世称其为“刚勇者埃德蒙”[Edmund Ironside]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战争接连爆发,而丹麦人大多是这些战役中的输家。然而,到了战斗的最后,英格兰人抵抗丹麦人的大业再度因为背叛而受到了威胁。实际上,掠夺者埃德里克从一开始便抓住时机,投靠了克努特。1016年,战争大势似乎要发生逆转。因此,他重新回到了埃德蒙一方。然而,1016年10月,就在两军于埃塞克斯激战正酣之时,埃德里克却再次叛逃到了维京人那边。这一背叛为维京人带来了决定性的胜利。同年11月,埃德蒙驾崩,死因可能是战斗所遗留下来的伤。他的死使得所有休战谈判就此停止,英格兰人夺取胜利的希望也荡然无存。王冠易主,克努特称王。自此,英格兰历史上又多了一位来自丹麦的国王。

在这一系列充满戏剧性的事件之中,年轻的虔信者爱德华并没有找到崭露头角的机会。从他在父亲埃塞列德回归英格兰的谈判中所扮演的角色来看,可以猜想,他在这些年间一直逗留在英格兰。可以确定的是,后来的斯堪的纳维亚传说中有关他的故事并不可信。在传说中,他与同父异母的兄弟埃德蒙并肩作战,在某一次战斗中,他几乎把克努特劈成两半。(此时,爱德华仍不足13岁。)11随着克努特的胜利,爱德华及家族中的其他成员不得不再次逃亡国外。1014年的肢解人质事件无疑已经证明,新国王克努特不可能大发慈悲。不过,爱德华是幸运的。他设法在1016年圣诞节前穿过英吉利海峡,并回到了诺曼底。其弟阿尔弗雷德和妹妹戈达吉富可能也与之同行。他们仓促避祸的明智之处很快显现出来。为了加强自身的统治,就在其统治的初期,克努特开始对其潜在的政敌进行清算。此前,5个与爱德华同父异母的兄长都已经死了。而在丹麦人到来之后,唯一的幸存者埃德威格(Eadwig)也被这位来自丹麦的英格兰国王杀死。与此同时,克努特将所有可能怀有二心的英格兰贵族也一并处死了。带有一丝令人不快的满足感,《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指出,掠夺者埃德里克也在被处决的名单之中。12

然而,在这场大屠杀中,有一位非常显眼的幸存者:爱德华的母亲埃玛。她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维护了英格兰新政权的稳定。《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对此解释道,克努特“下令迎娶已故国王埃塞列德的遗孀为妻”。听起来,埃玛似乎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不久之后,一位诺曼编年史家随手写道,埃玛是克努特于伦敦作战时被俘获的。然而,埃玛本人后来所叙述的却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她暗示,在埃塞列德死后,自己已经回到了诺曼底,是克努特用承诺和礼物把她请回了不列颠。在接下来的叙述当中,我们会看到,埃玛的话要么是半真半假,要么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虽然我们完全有理由对其说法表示怀疑,但无论埃玛和克努特是如何结婚的,是否出于埃玛的自愿,埃玛还是第二次成了英格兰的王后。克努特王朝因而获得了某种连续性,但在这一过程中,埃玛也放弃了自己的孩子们,任由他们过着隔海流亡的生活。13

在这个时候,我们很难跟进我们的主人公虔信者爱德华的状况。这一点不难理解:当时,很少有人会对一个刚刚十几岁的小男孩产生任何兴趣。看起来,爱德华的前途也是一片黯淡。直到后来,当爱德华出人意料地成为英格兰国王后,一些诺曼著述者才似乎突然间对回顾他的青年时代产生了兴趣。例如,他们记述道,在圣旺德里耶(St Wandrille)修道院,爱德华和他的弟弟阿尔弗雷德受到了诺曼底公爵理查二世的热烈欢迎,“他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儿子般慷慨地抚养。在公爵活着的时候,二人一直生活在诺曼底,并受到隆重的礼遇”。14

虽然这一记述本身很可能是真的,但我们也有必要指出,没有证据表明,理查采取过任何特别的举动,来维护他的英格兰外甥们的利益。(例如,二人显然没有得到任何封地。)一些历史学家认为,这一定是故意的。他们认为,在他的妹妹埃玛与克努特再婚一事当中,公爵一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这一联姻也代表着英格兰与诺曼底之间新的结盟关系。要维系这一结盟关系,公爵显然不能给流亡者提供物质援助,也不能协助其再次争夺英格兰王位。15

然而,即便事实真的如此,在理查死后,诺曼底的统治者也没有必要再遵守这些条件。1026年,老理查公爵结束了其长达30年的统治,与他同名的长子继位。但理查三世(Richard III)的统治也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仅一年之后,新公爵也去世了,死因是中毒。有传言称,下毒者是他素怀二心的弟弟罗贝尔(Robert)。历史已远,这一指控到底是不是真的已不太可能说清,但罗贝尔必然非常憎恨他权倾朝野的兄长。而且,在理查三世死后,罗贝尔便迅速接任公爵之位,成为诺曼底下一任的统治者。16

很明显,罗贝尔并未继续执行其父的中立政策。就英格兰流亡者的问题,他显然有所作为。据当时最为重要的诺曼编年史家瑞米耶日的威廉(William of Jumièges)所说,爱德华和阿尔弗雷德“从公爵处得到了更多礼遇。公爵以深切的关爱加强双方联系,并与他们以兄弟相称”。一位史学家指出,这一表述意味着这3个年轻人已经相互盟誓,成为事实上的血亲。这一观点似乎是对事实的过度引申。罗贝尔、爱德华和阿尔弗雷德生来便是表兄弟。他们出生的时间相差无几,而且都在公爵的宫廷中被培养成人。如果罗贝尔觉得有必要支持这两个表弟的话,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17

根据瑞米耶日的威廉的记述,事实正是如此。他告诉我们,罗贝尔公爵派了特使,责令克努特恢复爱德华与阿尔弗雷德的合法地位。不出所料,克努特断然拒绝,并打发他们空手而回。这使得罗贝尔下定决心,要代表他的表弟们发起一次军事行动。他下令,要“在整个诺曼底海域内”筹建一支庞大的海军部队。一时间,战船也在海岸边整装待发。

长期以来,这段记载一直被史学家视为无稽之谈。抛开其他事情不谈,这一故事听起来也与1066年间发生的诸多事件极其相似。这不免令人怀疑它的真实性。关于瑞米耶日的威廉的记述,有一个事实最令人感到沮丧:虽然他在11世纪50年代就已经开始撰写历史著作了,但据我们所知,在诺曼征服后,他又对自己的记述做过修订。因此,我们无法弄清哪部分记述是原始文稿,哪些是后来才做出的改动。然而,尽管如此,这位编年史家的记述却从枯燥无味的行政档案中得到了很多支持。瑞米耶日提到,诺曼舰队曾在沿海城市费康(Fécamp)集结。罗贝尔公爵于1033年发布的一份证书也表明,那一年的复活节,他确实就在费康,爱德华和阿尔弗雷德也陪伴在左右。这也就意味着,同许多人一样,这两个人也看到了舰队集结的过程。如果说这一文件告诉了我们这次远征的日期的话,那么,另外两份大约于同一时期发布的证书则表明,爱德华对于追回他与生俱来的继承权一事充满了期待,因为在这两份文件中,他都自称“国王”。其中的一份证书尤为有趣:爱德华亲自为圣米歇尔山(Mont St Michel)修道院的僧侣颁发了一份证书,而这一地点也出现在瑞米耶日的威廉的记载中。18

瑞米耶日的威廉继续为我们讲述这段历史。他说,船只“在费康被精心装配,船锚、兵器和精兵一应俱全”。但他接着告诉我们,准备工作很快被取消了,“按既定计划下水之后,由于一股强风,船队遭遇了重重危险。船员们费尽了全力,才使得船队在那之后到达了名为泽西(Jersey)的小岛上”。在记述这件事的时候,一位编年史家说道,因为一直刮逆风,公爵当时非常绝望,痛苦和挫败占据了他的内心。最后,当他意识到横渡海峡绝无可能时,他便命令舰队掉转方向,以尽快在圣米歇尔山登陆。19

瑞米耶日的这段记载写于爱德华继位后。因此,他得以用神启来解释这场灾难。他表示,上帝显然对这位未来国王的人生早有安排,不希望他在取得王位的过程当中流血。但在当时,经历了这一变故的爱德华本人不可能如此处乱不惊。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断,爱德华将圣米歇尔山的土地赠予修道院,是想要向上帝致以诚挚的感谢,感谢其帮助他从风暴中安全脱险。但与此同时,这场风暴也几乎毁掉了他加冕英王的宝贵机会。在这个时候,罗贝尔公爵认为,假设重新部署这支为进攻英格兰而组建起来的舰队,将其派到距离诺曼底更近的地方,其效果将会更加明显。出于这一原因,他开始用这支舰队进攻邻近的布列塔尼(Brittany)。20

此外,人们很快便发现,在短时间内,再次远征英格兰几乎毫无可能。1034年圣诞节,罗贝尔下令召集诺曼底所有要人,并突然宣布他要前往耶路撒冷朝圣。这一决定令众人瞠目结舌。(有人说,因为哥哥的死,他良心不安,这才做出这一举动。)从短期来看,这一决定意味着,公爵要将所有身家用来资助这一昂贵的冒险;而从长远来看,这一决定也意味着,诺曼底有可能再次失去它的统治者。在中世纪的时候,诺曼底到中东之间的往返旅程是十分危险的,公爵将面临各种各样的意外。事实恰是如此。翌年初,罗贝尔出发。他成功到达了耶路撒冷。据说,他在基督墓前哭了整整一个星期,并献上了许多昂贵的礼物。然而,在回程中,他却病倒了。1035年7月2日,公爵死于尼西亚(Nicaea)城,并被随从葬于此处。

直到这一年秋季,这一不幸的消息才传回诺曼底。罗贝尔身后只留下一个儿子,即7岁的私生子威廉。21这时,虔信者爱德华一定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

但是,几周以后,又有新消息传来。这一次,消息来自英格兰。克努特已死,英格兰的王位再次空悬。

也许上帝终究还是眷顾爱德华的。


照明手稿最初指的是用金银装饰的手稿,而在现代,人们所指的是带有插图的手稿。

1 E. Bozoky, ‘The Sanctity and Canonisation of Edward the Confessor’, Edward the Confessor: The Man and the Legend, ed. R. Mortimer (Woodbridge, 2009), 173–86.

2参见The Anglo-Saxons, ed. J. Campbell (1982)。

3概括性的叙述可参见M. Arnold, The Vikings: Culture and Conquest (2006)。

4S. Foot, ‘The Making of Angelcynn: English Identity before the Norman Conquest’, TRHS, 6th ser., 6 (1996), 25–49; P. Wormald, ‘Engla lond: The Making of an Allegiance’, Journal of Historical Sociology, 7 (1994), 1–24.

5参见 The Battle of Maldon AD 991, ed. D. Scragg (Oxford, 1991)。

6本章有关Æthelred的所有内容都可以从他的DNB条目中找到。更多细节可参见R. Lavelle, Aethelred II: King of the English, 978–1016 (Stroud, 2008). A.Williams, Æthelred the Unready: The Ill-Counselled King (2003)。

7有关诺曼底的早期历史,可参见D. Bates, Normandy before 1066 (Harlow, 1982)。

8关于诺曼人在多大程度上保留了他们的北方人特质,可参见Bates, Normandy. E. Searle, Predatory Kinship and the Creation of Norman Power, 840–1066 (Berkeley, 1988).

9ASC E, 1014.

10EHD, ⅰ, 247, 335–6; below, 23.

11Barlow, Confessor, 35n.

12S. Keynes, ‘The Æthelings in Normandy’, ANS, 13 (1991), 176–81; ASC E, 1016, 1017.

13ASC E, 1017; GND, ii, 20–1; EER, [xxii–xxiv], 32–5. 同样可参见 E. van Houts, ‘A Note on Jezebel and Semiramis, Two Latin Poems from the Early Eleventh Century’, idem, History and Family Traditions in England and the Continent, 1000–1200 (Aldershot, 1999), Ⅲ, 18–24。

14E. van Houts, ‘Edward and Normandy’, Edward the Confessor, ed. Mortimer, 64.

15M. K. Lawson, Cnut: The Danes in England in the Early Eleventh Century (1993), 86–8; cf. Keynes, Æthelings’, 181–4.

16理查二世是在1026年8月23日去世的。理查三世则死于1027年8月5—6日。参见 D. Douglas, ‘Some Problems of Early Norman Chronology’, EHR, 65 (1950), 296–303; D. Crouch, The Normans (2002), 46–8。

17GND, ii, 76–8; E. van Houts, ‘The Political Relations between Normandy and England before 1066 according to the Gesta Normannorum Ducum’, idem, History and Family Traditions, Ⅴ, 85–97.

18Sources and Documents, 8; GND, ⅰ, xxxii–xxxv; ii, 76–9; Keynes, Æthelings’, 186–94.

19Sources and Documents, 8; GND, ⅱ, 78–9.

20Ibid.; R. Mortimer, ‘Edward the Confessor: The Man and the Legend’, Edward the Confessor, ed. Mortimer, 4–5.

21GND, ii, 79–85. 罗贝尔在君士坦丁堡见到拜占庭皇帝的故事见于GND的一个晚期修订本。这一故事已经被证伪了。参见E. van Houts, ‘Normandy and Byzantium in the Eleventh Century’, idem, History and Family Traditions, Ⅰ, 54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