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暗影
1
春雨结束前,最后一道冷锋来袭的假日下午,一只湿漉漉的白文鸟在发冷的城市迷飞,漩涡似的高高低低,忽然一头撞上褐色玻璃墙。雨,下得像流浪狗。
那时,她坐在咖啡馆最角落靠窗的位置,正在看书。桌上的咖啡刚续了杯,午茶蛋糕动都没动,倒是烟灰缸里已躺了三根烟尸。她招手想请女侍更换干净的烟灰缸,虽然抽烟,但她比谁都厌恶烟蒂与烟灰的存在。
正因为焦虑地逡巡女侍的踪影,使她毫不设防地目睹白文鸟撞墙的事故,“砰”一声,那只看来孱弱的瘦鸟急速往下坠落,自她的视线内消失。也许,撞墙时根本没发出任何声响,因为靠那面玻璃墙的客人丝毫未被惊动,仍旧嘀嘀嘟嘟延续有意义或无意义的话题与表情。女侍过来,问了两遍:什么事?她指着烟灰缸:麻烦你换一下!她怀疑自己真的看见一只文鸟撞墙的事故,也许是幻影,城市在雨水里泡软了,肌理纤维都乱了,让人在刹那间搞不清楚前世今生。
她正在看书,咖啡馆内只有四五个客人,假日加上坏天气,让人提不起劲出门。她一向喜欢清静,这家埋在巷内的店才开张几个月,知道的人不多,颇符合她的癖好,平日下了班也就常来,虽然不在办公室到家的路径上,她宁愿绕半个圈到这里歇十几二十分钟,一杯咖啡,几根烟,几页书也甘愿。好像受刑横跨赤砾大漠的瘸马,每隔一程,得幻想出小绿洲,把头倚在低矮的树丛上朝落日方向叹息,才能无冤无仇地走下去。
《夏日》,乔治·温斯顿(George Winston)的《夏日》,素朴的旋律里暗藏几个下了蛊的音符,女侍放下烟灰缸转身离去时,钢琴声正好流泻而出。她合上书,凝睇雨景。靠窗处,一块被几栋高楼挤压而显得分外狭仄的庭园,想必是咖啡馆主人开辟的。微微倾斜的草地上竖一方巨石,像是来自东部湍溪的奇岩;接着,她认出一棵年轻的波罗蜜树正在浅土里挣扎。这种喜欢在树干上开花结果的热带雨林悍将,一旦吮吸丰沛的雨水、搂抱温暖季节,会非常性感地托出硕大的波罗蜜果,恍如原始部落善舞的女巫,裸露上身仰首张臂,两脚随鼓声顿踏,面对烈火晃动巨乳,跳着只有上苍与她才懂的灵魂之舞。眼前这棵波罗蜜却需要支干撑住,不知从哪里移植来的,倒卵形的树叶垂挂着,好像因为无力打捞地上那只伤残文鸟,以至于显得厌世。她的视线随着音乐起伏而滑行,水泥丛林街衢是看腻了的,打伞经过的陌生人也毫无稀奇之处,因此,她那游移的目光便像暗夜囚室里,一名重刑犯专注地谛视面前那堵污秽铁壁,渐渐熔化、穿透、割开,终于看出直抵地平线、在夏季热腾腾的风中欢啸的雨林,连带地,也看出自己的身影在遮天蔽日的丛林中跳跃、攀荡,拥有无上的自由与深不可测的孤独,跟这个世界毫无关系似的继续她的秘旅。
女侍过来添水,顺便收走空咖啡杯。她看看表,差五分三点,离四点钟的约会还有六十五分。事实上,这件事对她而言不痛不痒,四点钟有没有约会并非决定她今天会到这儿来的原因;同样,也不是因为今天要来才把四点钟的约会定在这家咖啡馆,两者只是巧合吧,就像她跟同在这儿喝咖啡的客人纯属巧遇一样。她认为,巧合之事意味着无须多费唇舌去追究缘由,也不需浪掷情感;有时候,她甚至认为自己跟另一个自己也是巧合地共宿在同一具躯体上,各负各的轭,各赶各的路。
重新回到书页。那是一本描述穿越蛮荒、独游热带雨林的探险志,她的视线像磁与铁遇合般牢牢盯着那一段文字:
“这是最后一次看见阳光,独木舟沿着狭窄的河道滑入雨林,肤触立刻由炎热转为幽冷。静极了,只有船桨撩水的咕哝声。然而渐行渐深,我仿佛听到丛林深处回荡着雄浑的吼啸,从地腹升起,贯穿树丛冠层终于抵达高空。那是一种召唤,一首编制庞大的安魂曲。河面如布满绿锈的古铜镜,两岸丛树在低空中枝丫交缠,形成长廊,纠结的枝条映照在河面上,影影幢幢,犹似百千个丛林猎士的黑灵魂,因独木舟的侵扰而倏然骚动。我不敢置信自己就这样挥别文明,钻入这流窜着生猛力量的热带圣址。丛林寂静,一只油黑色栗鸢扑翅而起,发出足以撼醒千年雨林的啸叫。我恍惚以为,那是我的心脏搏跳的声音,在压抑多年之后,今天终于发出巨响。”
她反复诵读这一段。稍早,当她贪婪地铺排“热带圣址”的意象,幻想油黑色的栗鸢将惊翅疾飞时,抬头,正好看见一只不知从何处鸟笼窜逃的白文鸟,直挺挺地撞上玻璃墙,在这发冷的城市。
2
她没想到一进门就接到哥哥的电话:怎么样?都好吗?有事没有?好,再联络。她的回答是:还好,老、老样子,没事,好,再、再见。
挂上电话,立刻感觉好像没接过这通电话。好比一个正在吃蛋糕的人,伸指压死一只蚂蚁,继续咬蛋糕,也是立刻不觉得刚刚压死了一只蚂蚁。有时候,她甚至忘记还有个哥哥这件事。
看护欧巴桑的脸色不太和悦,她道了歉,在四点二十分的时候。她多给两百块工资,形式上抵消迟归二十分钟的过失。欧巴桑说:“喂过了,身躯还未洗。”随即开门离去。欧巴桑住附近,帮儿子媳妇看孩子、料理家务,在她找不到全职看护时,便央她过来照顾,按时计酬。久了,干脆都不计较,付欧巴桑全薪,家里钥匙交她,只要早午晚过来巡一遍,做好基本料理就行了。这样做,欧巴桑顾得了两边,又能攒私房钱,两相蒙益。不过,假日另计,她要是有事出门,得另外付欧巴桑钟点费。横的竖的算起来,每个月的看护费够三个小家庭开销,但人生哪里捡得到便宜事,家里有慢性重症患者,钱是不当钱用的。能找到像欧巴桑这样愿意分她的担子的人已是幸运,她因此很习惯看欧巴桑的脸色,在那张时常端出被人倒会似表情的乡下农妇脸上,读久了,读得出一个旧社会老女人对另一个说话有点口吃的新时代中年单身女子的怜悯与呵惜;尤其,有寒流的冬天,当她下班回来,发现炉台上炖了香菇鸡汤的时候。
室内光线黯淡,晚报报头吸了几口雨水,头条新闻看来像从牲口嘴里抢出来,沾着黏稠的唾液。从十楼阳台望出去,那是永无止尽的灰雾城市,让人觉得时间凝滞,所有轻微的、沉重的伤感都不打算结束;一切残喘的、化痈的恶疾也不会致命,只是拖着,形成巨大的漩涡,昨天比前天好一点点,今天比昨天坏一些些罢。有人在堆满腐物的沼泽里,洒了几滴灵液,以至于枯朽比鲜嫩的青春拥有更顽强的存在意志。她点了烟,深深吸入胸腔,闭气,让烟在扩张的肺叶间流转,感受湿冷密道被火把烘干似的快意,而后快速蹿升,挟着长长的叹息从鼻腔喷出。永远的灰雾城市,她的眼睛涌上泪意,既不是伤怀也无关乎感动,勉强而言是一种载沉载浮的落寞。她想起艾略特,每隔一段时间会唤她重新诵读他的作品的异国诗人,“有个地方是漠然无情的 / 在以前时间及以后时间 / 的一种幽光之中”,她的意识在诗句间反复回转,不思不想,直到仿佛可以透破结冰似的灰雾之城。然后,她闻到从某户飘来的煎鱼味,冷锋过境的黄昏世间,接近晚餐时刻,她觉得自己只剩下自己。
如果懂得选用亮彩油漆,这间两房两厅一卫的房子可以弄得很温馨,前任屋主这么说,他卖屋为了换大一点的房子,两个小孩要上小学嘛。她喜欢想起那个做父亲的男人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多年来,她放任自己想象他们一家还跟她生活在一起,虽然这种奢侈常常被现实当场扯得稀烂。
父亲的房间以前是孩子房。墙壁漆成浅蓝,天花板抹上淡淡的粉红,整个感觉就是孩子气。婴儿海报及辅助幼儿学习的动物画报仍然贴在墙上,她没撕,犯不着撕,留着至少可以产生错觉,生命正敲锣打鼓地开始着。
她进房,药味像冤魂似的不散,她习惯了,有时反而必须靠这气味确认躺在床上的枯槁老人的确是自己的父亲。
“爸,我、我回来了。”通常,她会这么开场,接着坐在床边藤椅上,两手手指交握,克制想抽烟的冲动。
静极了,人去楼空般荒芜,因此听得到隔壁炒菜敲锅的声音,悍悍地,非常有气力。每次开场之后她会陷入短暂沉默,然后换一副春暖花开的嗓子开始独白,天气、报纸头条、谋杀案、股市行情、两岸关系、商店折扣消息、防癌食物、办公室恩仇、二十万只流浪狗及垃圾不落地的新措施。她就是有办法单口闲扯个把钟头,好像这世间归她管。
“是不是很棒,你说!”“天大的便宜哟!”“结果,从来没有那么幸运,居然……”她独白时的惯用语,奇怪的是愈兴高采烈愈不会口吃,流利得像畅销通俗小说。
沉默,浓浊的呼吸,然而今天的沉默如铁球丢入湖里再也浮不起来。她的脑海回荡着铁铲敲锅的声响而无法消音,眼睛定定地看着床上骨瘦如柴的八旬老人,恍然错觉自己是个盗墓者,把原本躺在棺内的前朝老翁盗回现代。她深深吸口气,似乎想辨认隔壁家锅子里的菜肴,晚餐时刻,饭桌上应该有一家四口:稍嫌严厉的父亲,到处掉饭粒、两脚在桌底下晃啊晃的小孩,抱怨安亲班收费太高的妈妈……她一面凭空抽丝一面自行衍生,搓成粗绳,让意念有所凭借,从泥淖中抽身攀至崖顶。是的,她羡慕想象中的每户人家,大灯大火的。他们的时间朝前走,脱壳似的,她的时间锁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冷窖里,两年、三年、四年……第六年了,还没有找到出口。
是的,床上躺的是她的父亲。尽管老人斑洒遍松弛多皱的脸皮,难闻的浊味自半僵的嘴巴溢出,而心智早已从白发稀落的脑部逃逸,他还是他,一个被死神遗忘、被司命之神抛弃的世间父亲。他千金万银的人生花光了,只剩下她,陪他在半途等待,遮眼望向黄沙滚滚的地平线,不知什么时候会驶来一辆老爷车,接他。
“爸——”她开口,像尽责的节目主持人,“哥哥来电话,刚刚,谈很久。还是忙嘛,没办法来看你。过两天又要出差,这回到大陆,恐怕不待个一两个月不会回来,他们公司打算在大陆设厂嘛,谁教你生了个超级能干的儿子……”
她愈掰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就愈可怜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苦笑着。床头桌上,一尊青瓷小观音立着,杨枝净瓶,敛目垂悯,左肩塌了一块,有一回抬父亲上医院急救时碰倒的,她后来用强力胶黏好,倒觉得这尊骨折观音跟人间亲了许多。在这件事上她没妄语,观音是六年前父亲第一度中风时哥哥从大陆带回的,谈不上庄严,大约出自学徒之手。此后,他以妨碍婚姻生活,避免给小孩留下惊怖的成长经验为由,要妹妹多担待点。她刚开始对这尊观音没好印象,看久了也就不讨厌,如果是学徒作品,他一定以自己母亲的模样打蓝图,这么一想倒也暖和起来。她有时把小观音放在父亲身上,假使缥缈的心智刹那间回转,也许他会因此想起母亲的怀抱或亡妻的蜜语而获致安慰;有时,她把小观音放入口袋,一只手握着它,穿越阴雨连绵的街头去上班,好像两个说好不拆穿彼此谎言的天涯沦落人。
“该洗澡了,爸——”平日都是欧巴桑代劳的,假日她得自己来。
她从浴室提来热水,打开电热器,为父亲擦澡。枯槁的身躯像窝藏蛀虫蝼蚁的树干,汩汩冒出腥臊之气,两列肋骨安静地并排着,宛如搁置在冬天枯野上的竹筏,也许路过的水鸟会下来栖息一会儿,也许开春时竹管上会挣出几朵草菇,但不再有吃水的机会。她拿掉成人尿布,铺上清洁垫,拧半湿的毛巾从鼠蹊开始擦拭父亲的私处。那是个废墟,烧焦的乱草,从啄尸鹰口中掉落的猩红疮肉,围着一截蜷缩的、宛如干黑狗屎的性器。她托住他的膝盖窝,轻轻一提即挪动他的躯体继续擦拭臀部。拥抱年轻、壮硕的男性身体是什么滋味?她不知道。第一次目睹男性身躯,伸手触摸象征猛烈的欲泉与生命火光的器官,竟是在自己父亲身上。那一年父亲第一度中风,她为他擦洗身体后独自坐在医院楼梯间掩面发抖,感到崩石滚落,压塌她的玫瑰花园般惊怖。那时候她是个处女,现在也还是个处女,不同的是,那时候她可以秘密地闻到宛如从春天的山坡飘来的花香味,现在,她习惯整晚挥赶周遭的暗影,缩在自己的睡榻上,听青春一片片剥落的声音。
“告诉你,”她替他包好尿布,换穿干净衣服,“今天去相亲了,同事介绍的。对方——对方看起来不错,比我大两岁,开家小公司——”
她陷坐藤椅,盯着那尊斜肩观音,继续叙述一个中年女子如何在飘雨的城市一隅跟某位男士相亲的故事,她甚至描述穿着、腔调以及走路的样子。末了,按照故事发展,应该接续两位年届中年的都市男女在雨中漫步,轻轻叹口气说:“能认识你真好!”并且订了下一次约……她却停住,伸指抹去父亲眼角边的水痕,她不知道是不是适才为他拭脸时留下的,但立即涌升的情感使她宁愿假想那是父亲对她的贴心反应,在这冷冷的世间。
“爸——”她忍不住从鼻腔溢出水珠,“别管我,你自个儿走吧——”
3
她全身埋入激流,赤裸裸,弯腰行走,两手张开如长耙,控抓软泥,一路挥走慵懒的鳄鱼,驱赶成群渡河的长鼻猴。她发怒着,寻找她的狩猎番刀与琉璃珠串,这两样被圣灵祝福过、带有神力的宝物不知何故竟落入急湍。
她从水底蹿升,破水而起,嘴角带笑,两手各执番刀与珠串;热带阳光伸出火舌,吮吸她身上的水珠。她如一头银闪闪的灵兽,跃入莽林。
埋伏在藤本植物梭织的丛林迷宫深处,她的眼睛如夜枭望穿整座莽林,她那灵敏的嗅觉与锋利之眼,分别侦测到不远处一条蟒蛇沿着粗壮的树身向上攀爬,一只犀鸟即将飞掠长满巨型附生植物的密林,而一个披散长发、高举吹箭武器的壮硕猎人正瞄准鸟腹。她推测他捕猎犀鸟之后会在河边升火,串烧猎物。而她将荡过大蟒攀爬的那棵巨树,以矫健的身手从粗藤缝隙跃下,直接骑落在他的肩头上。那是丛林之夜,枯枝在火焰中暴跳,火舌剧烈扭舞,照亮她与他交缠起伏的裸体。遥远的高空,繁星熠熠。
她听到刺耳的声音,醒来,是个梦。那本厚厚的探险志掉到地上。她爬起来接电话。
是同事,责问她为何缺席?那位男士依约在四点钟到巷子里的那家咖啡馆等,而且依照指示买了一本什么土著、探险之类的书放在桌上,就这样等了一个多钟头才走。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真搞不懂吔!对自己的将来一点盘算也没!”同事骂她。
她没搭腔,拿着无线电话静静听她讲大道理,一面踅到父亲房间,开灯,床上仍是那副搁浅在时间之流的身躯,然而仰躺的姿势却猛然让她想起梦中那只犀鸟……
“再、再说吧,也许有、有一天——”
也许有一天早上醒来,她将听到时间之流冲破冷窖,沛然地流过来,浮起她,在阳光中悠然成河,一切开始的,都会结束;一切结束的,将领取新的开始。
而此刻,她替父亲盖好被子,抚拍他的额头,关灯。她知道这波冷锋还得持续几天,如同贴在她背上的暗影将继续壮大,直到遮蔽了天空。
捡起那本探险志,归回书架。躺下时,或许因为冷被的缘故,她忽然心平气和地想起艾略特的诗句,好像独坐在将熄的营火边,于繁星熠熠的天空下诵读:
请往下再走,直下到
那永远孤寂的世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