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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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擦拭耳垂上的爽身粉时,门铃响了。我打开门,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映入眼帘。这次,她穿了一件棕色的亚麻衣裙,脖子上系了一根甘椒色的丝巾,没有佩戴耳坠或帽子。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并不严重,不会让人相信她曾被人推下楼梯。她迟疑地对我露出一个微笑。

“我知道我不应该来打扰你,马洛先生。你可能还没有用过早餐。但我不想去你的办公室,也讨厌在电话里说私事。”

“好的,请进,韦德夫人。要喝一杯咖啡吗?”

她走到客厅,在长沙发上坐下,眼睛没有四处打量。她两腿并拢坐着,将手提包放在腿上。她看起来比较拘谨。我打开窗户,把百叶窗帘拉上去,然后在她面前的鸡尾酒桌上放了一个脏乎乎的烟灰缸。

“谢谢,请给我一杯清咖啡,不加糖。”

我走到厨房,在绿色金属托盘上铺了一张纸巾。这看起来和赛璐珞硬领一样低俗,于是我把纸巾揉成一团扔掉,拿出一个与小三角纸巾配套的流苏衬布。这与这里的很多家具一样,是随房子一起出租的。我拿出两个沙漠玫瑰咖啡杯,倒上咖啡,用托盘端到客厅。

她抿了一口,说道:“味道很好,你真会煮咖啡。”

“上次与人一起喝咖啡还是在我被关进监狱之前,”我说,“我想你已经知道我进过监狱了,韦德夫人。”

她点点头,说道:“当然,他们怀疑你帮助他出逃,是吧?”

“他们没这么说。他们在他房间的记事簿上发现了我的电话号码。他们问我问题,我没有回答——主要是因为他们的问话方式不对。但我觉得你可能对这个不感兴趣。”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向后靠在沙发上,冲我笑了笑。我递给她一支香烟。

“我不抽烟,谢谢。我当然感兴趣。我们的一个邻居认识伦诺克斯。他一定是疯了。之前听他们提起过,他完全不是这种人。”

我在一个牛头犬式烟斗中填满烟丝,点燃。“我想也是,”我说,“他肯定是疯了。他在战争中受了很严重的伤。但他已经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想你来这也不是为了说这个吧。”

她慢慢摇了摇头,说道:“他是你的朋友,马洛先生。你对他肯定有很深的了解。而且,我想你应该是一个意志很坚定的人。”

我将烟管内的烟丝捣实,又点燃了。我慢慢地做着这些,同时隔着烟斗看着她。

“听我说,韦德夫人,”我最终开口说道,“我的观点没有任何意义。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发生。最不可能的人犯了最不可能的罪行。比如,善良的老夫人毒死全家。英俊的孩子多次抢劫并持枪杀人。在过去二十年间无任何污点记录的银行管理者被发现长期盗用公款。一名按理说应该过得很幸福的受欢迎的成功小说家酗酒,害自己的妻子住院。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最好的朋友为什么烦恼。”

我以为这番话会让她怒火中烧,但她只是抿紧嘴唇,眯起眼睛。

“霍华德·斯宾塞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的,”她说,“那是我自己的过错。我不知道那时候应该离他远点。通过这件事,我明白一件事情,就是你绝不能阻挠一个喝醉的人。你或许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你用言语肯定没有办法阻止他,”我说,“如果你足够幸运,而且你有力气,你或许可以阻止他伤害自己或别人。就算这个,也需要运气。”

她默默地伸手端起咖啡杯和碟子。她的手非常漂亮,和其他部位一样迷人。她的手指甲修得很漂亮,涂着颜色极淡但亮亮的指甲油。

“霍华德有没有告诉你他这次没见到我丈夫?”

“说了。”

她喝完咖啡,小心翼翼地将咖啡杯放回到托盘内,抚弄茶匙,过了一会,她开口说话,但没有抬头看我:“他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他不知道。我很喜欢霍华德,但他的控制欲极强,想要掌控所有事情。他以为他非常有管理能力。”

我没有说什么,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又是一阵沉默。她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飞快地移开,然后柔声继续说道:“我丈夫已经失踪三天了。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我来这是想请你找到他,并把他带回家。对了,这种事情之前也发生过。有一次,他自己开车去了波特兰,生了病,只能住在那里的一家酒店里,然后找医生给他醒酒。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顺利地开那么远的。他三天没有吃东西。另一次是去了长滩的一家土耳其洗浴中心,那是瑞典人开的,可以提供大肠水疗。最近一次是某种小型疗养院,声誉可能不太好。这到现在还不到三周时间。他没有告诉我疗养院的名称和地址,只是说他在接受治疗,一切都很好。但他面色十分苍白,身体也十分虚弱。我看了一眼送他回来的男子,他个子很高,身穿烦琐的牛仔服装,你只能在舞台或彩色音乐电影片中看到那种服装。他在停车道将罗杰放下,然后立即倒车离开了。”

“可能是一家度假牧场,”我说,“有些温顺的牛仔将他们挣的所有钱都用来买这种花哨的服装。女士们为他们疯狂,这也是他们在那工作的原因。”

她打开手提袋,拿出一张折叠的纸,说道:“我今天带了五百美元的支票来,马洛先生。你能否收下,作为预付费用?”

她将折叠的支票放在桌子上,我看了眼支票,没有碰它。“为什么?”我问她,“你说他已经去了三天了。一个男人醒酒,吃点东西,一般需要三四天。他不会像之前一样回来吗?还是这次有什么不一样?”

“再这样下去,他会受不了的,马洛先生。这会让他丧命的。他酗酒的间隔越来越短。我很担心他,我不仅仅是担心,还很害怕。这不正常。我们已经结婚五年了。罗杰一直喜欢喝酒,但从来不是病态的酗酒。有些事情出了问题。我想要找到他。我昨天晚上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知道他为什么酗酒吗?”

她紫罗兰色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她今天早晨看起来有点脆弱,但肯定不是无助。她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肯定不是为了我,”她终于开口说道,几乎是低语,“男人都会对自己的妻子感到厌倦。”

“我只是一个业余心理学家,韦德夫人。干我们这一行的都得懂点心理学。我猜他更有可能是对他写的东西感到厌倦。”

“很有可能,”她轻轻地说道,“我想所有作家都会遇到这种情况。他看起来好像真的不能写完那本书。但他不是为了生计而写书的,我觉得这个理由不充分。”

“他清醒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她笑了笑,说道:“我对他的看法是有偏颇的,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他喝醉的时候什么样?”

“非常恐怖。聪明、冷酷无情,还有些狡猾。他认为自己很诙谐,但他其实很糟糕。”

“你遗漏了暴力。”

她挑了挑茶色的眉毛,说道:“只有一次,马洛先生。那件事情被夸大了。我从来没有告诉霍华德·斯宾塞。罗杰自己告诉他的。”

我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这将是炎热的一天。其实,现在已经有些热了。我把一个窗户的百叶窗帘拉上,阻挡照进屋里的阳光。之后,我直截了当地跟她说了我的看法。

“昨天下午,我在名人录中查看了他的资料。他今年四十二岁了,除了你之外,无其他婚史。没有孩子。祖籍在新英格兰,他去过安多弗和普林斯顿。曾参加过战争,立下军功。他写了十二本厚厚的,涉及性爱和剑术的历史小说,每一本都登上了热销排行榜。他一定赚了很多钱。如果他对自己的妻子已经厌倦,按理说,他会说出来,并提出离婚。如果他与另一个女人鬼混,你应该会知道,而且,无论如何,他不需要用酗酒的方式证明他不开心。如果你已经和他结婚五年了,那他是在三十七岁与你结婚的。我想,他那时已经比较了解女人了。我说比较时因为没有人完全了解女人。”

我停了下来,看着她,而她只是冲我笑了笑。看到并没有害她伤心,我接着说了下去。

“霍华德·斯宾塞的想法是——我不知道他依据什么——罗杰·韦德现在遇到的问题应该是你们结婚之前发生的,现在被人发现了,而且带来的后果是他不能接受的。斯宾塞觉得是敲诈,你知道吗?”

她慢慢摇了摇头,说道:“如果你是问我是否知道罗杰向某些人支付了一大笔钱——我不知道。我从不乱动他的记账簿。他可以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出一大笔钱。”

“好吧。我不认识韦德先生,所以我不知道他会对他面临的问题做何反应。如果他有暴力倾向,他可能会折断那些人的脖子。如果这个秘密,无论是什么,可能会毁了他的社会或专业地位,或甚至,例如在极端情况下,会让他被警察抓走,他可能会给钱——至少有一段时间会这样。但这些不能给我们提供任何线索。你想找到他,你很担心,你不仅担心,还害怕。所以,我该怎么找他呢?我不想要你的钱,韦德夫人,至少现在不要。”

她又把手伸进手提包里,拿出两张黄色纸张。这两张折起来的纸看起来像是信笺,其中一张看起来皱巴巴的。她把这两张纸摊平,递给了我。

“一张是在他的办公桌上发现的,”她说,“那是在深夜,或者是凌晨。我知道他喝了酒,没有上楼。在两点左右,我下楼去查看他是否一切都好,或者说相对来说比较好,醉倒在地板上、沙发上或其他东西上。但他已经离开了。另一张纸是在废纸篓里发现的,或者说是在废纸篓的边缘发现的,这张纸没有落在里面。”

我看了看第一张纸,就是那张没有褶皱的纸。上面只打上了一段简短的话,内容是:

“我不在乎顾影自怜,而且再也没人值得我爱了。署名:罗杰(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韦德。附:这也是我不能完成《最后的大亨》的原因。”

“你对此有什么想法,韦德夫人?”

“只是装腔作势。他一直很崇拜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她说菲茨杰拉德是柯勒律治之后最好的酒鬼作家,他还嗑药。你看看这段话,马洛先生。清晰、工整,而且没有错误。”

“我看到了。大多数人在喝醉的时候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对。”我打开那张褶皱的纸张。上面也有打印的内容,也没有任何错误或不工整的地方。内容是:“我不喜欢你,V医生。但你就是我现在要找的人。”

我还在看着那张纸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我不知道V医生是谁。我们认识的医生中没有谁的名字以V字开头。我猜这个医生应该是罗杰上次去的地方的经营者。”

“就是牛仔送他回家的那次?你的丈夫没有提起任何名字吗——地名呢?”

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我甚至查了姓名地址录。姓氏以V字开头的各类医生有数十人。而且,V可能不是姓氏。”

“他很有可能不是一个医生,”我说,“这还涉及现金付款问题。有合法执照的医生会收支票,而假冒医生却不收,因为支票可能会成为证据。而且,那种人的收费还不便宜。他家的食宿费用可能很高,更不要说注射费用了。”

她看起来有些困惑,问道:“注射费用?”

“所有非法医生都会对客户使用麻醉药物。这是操纵他们的最简单方法。这会让他们昏迷十至十二小时,而且,当他们清醒过来,他们都很听话了。但无照使用麻醉剂是会被关进监狱的,而且,代价很高。”

“我知道了。罗杰可能带了几百美元。他在办公桌内一直放着一些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猜是为了不时之需吧。现在那些钱没有了。”

“好的,”我说,“我会试着查找V医生。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但我会尽最大努力。你把支票拿走吧,韦德夫人。”

“为什么?你不是有权利——”

“以后的,谢谢。我更希望是韦德先生给我。他不会喜欢我接下来做的事情的。”

“但如果他病了,且孤立无助——”

“他可以给他的私人医生打电话,或找你帮忙。但他没有。这就表示他不希望。”

她把支票放回手提包内,站起身来。她看起来非常绝望。“我们的医生拒绝给他治疗。”她凄苦地说道。

“有上百名医生呢,韦德夫人。可以随便找一名医生给他治疗一次。大部分医生会为他治疗一段时间的,毕竟现在的医疗竞争非常激烈。”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对的。”她慢慢走向房门,我陪着她走过去,打开房门。

“你可以自己找一名医生。你为什么不找呢?”

她直接面对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可能有泪光。“因为我爱我丈夫,马洛先生。只要能够帮助他,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但我也了解他。如果他每次喝多了,我都要找医生来,他很快就会离开我的。你不能像对待嗓子疼的孩子一样对待一个成年人。”

“如果他喝醉了,你就可以。你往往不得不这么做。”

她离我很近。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或者是我觉得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那种香味不是喷上去的。或许是因为夏天的缘故。

“或许他之前做了什么可耻的事情,”她一字一字地慢慢说道,仿佛每一个字都无比苦涩,“甚至是一些罪恶的事情。这不会改变我对他的态度。但我不会调查。”

“但霍华德·斯宾塞雇我去查就没关系?”

她脸上慢慢浮现一个笑容,说道:“你宁愿坐牢也不出卖朋友,你觉得我会担心你给霍华德其他答案吗?”

“谢谢夸奖,但这不是我坐牢的原因。”

她沉默一会,然后点了点头,跟我道别,走下门前的红木台阶。我看着她坐进她的车里,那是一辆细长的灰色美洲豹汽车,看起来非常新。她开车驶到街道尽头,在那里的转盘掉头。在经过我所在的山坡时,她挥手道别,在转角疾驰而去。

在屋前的墙壁处有一丛红色夹竹桃,里面响起一阵翅膀拍动的声音,一只小知更鸟开始焦急地吱吱叫起来。我发现它紧抓着顶端的树枝,拍动着翅膀,好像无法保持平衡。墙角的柏树丛中发出一阵警告的尖鸣声。那只小胖鸟立即安静了下来。

我走到屋内,关上了门,让它自己学习飞翔。小鸟都需要学习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