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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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愧为学者

我读了一辈子的书,写了一辈子的文章,还想这样读下去和写下去,可是当不少朋友称呼我为学者的时候,真感到惭愧不已。

这是因为从阅读方面而言,虽然我接触古今中外的书籍不算太少,却念得杂乱无章,也未能将读后的心得完全整理出来,于是当时曾激动过自己的印象与思绪,竟像缥缈的云雾一样,纷纷扬扬地从脑海里飞散开去,消逝得无影无踪。至于从写作方面来说,虽然我撰写各种类型的著作也不算太少,却同样显得庞杂和浮泛。我曾发表过一篇《话说民主》,描摹了古代希腊和罗马时期的民主制度,却并未系统地探讨过它的沿革过程和历史意义。我还曾替一位好友主编的《中国现代杂文史》草拟过一篇序言,详尽地界说了杂文的定义,却到此就戛然而止,没有写出一部充分阐发自己这种杂文观的论著。

我确乎是一个散漫的人,缺乏更为持久的恒心,更为勤勉的精神,当情绪高涨时,也曾激昂慷慨地想出许多研究的课题,一旦热情冷却下来,就不能付诸行动了。记得年轻时读完了闻一多的《唐诗杂论》,着实倾倒于他竟能如此领略唐诗的艺术魅力,感受得多么细腻和精确,理解得多么独特和深邃,却又惋惜它的篇幅过于短小,未能将唐诗这浩瀚的大海完全勾画和描摹出来,于是萌生了也去研究的念头,摘录了历代诗话中有关的内容,进行了初步的归纳和辨析。正想开始动笔时,却被无休无止地派往穷乡僻壤去干活儿,无论是日晒雨淋,抑或是冰雪交加,都得在田野里狠命挣扎,真感到劳累不堪,困顿万分,哪里还能够握笔书写呢?接着又是十年浩劫,被凶猛的批判斗争吓得心惊胆战,更不用说被勒令前往“五七干校”的流离颠沛和疲于奔命了,哪里还有心情写什么藏之名山的著作呢?

“文革”结束之后,在渐趋正常和清明的气氛中,觉得好不容易迎来了这样自由著述的机会,应该发奋治学了,于是一鼓作气地写成《鲁迅和中国文化》等不少论著。因为我从小爱读传记文学,尝试着写了半部《鲁迅传》,付梓后得到不少朋友的鼓励,于是又兴冲冲地计划撰写《叶赫那拉氏传》。在古老的东方世界里,女人是最受侮辱和蹂躏的,慈禧却君临天下,决定着全体中国人的荣辱与生死。这看来似乎很怪异和悖谬,其实却显示了历史的本质,因为她是一个皇帝的妻子,和另一个皇帝的母亲。正是专制主义的皇权统治,使她战胜和诛杀了比自己更阴险与狠毒的多少男人。

慈禧太后在当时面对着西方列强的侵凌,应该如何应付这种危急和复杂的局势呢?凭着她自己这一点浅陋和可怜的知识,再加上几个亲信大臣陈腐和颟顸的见解,当然就只能作出贻误国家前途的决策。比起年轻于她十多岁的日本明治天皇来,她可以说是一个历史的罪人。不过像这样耽搁了整个中国迈进的历程,却又不能完全用她个人的品质和意志来说明,而是早已落伍的中国传统文明和社会政治结构,实在难于被冲破的这一根本原因,决定了历史的命运。我想尝试深入地解剖这悲剧的时代和时代的悲剧。

正想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也写出了充满激情的“题辞”之后,又觉得自己的藏书还不够丰富,应该添购许多必需的资料,放在案头可供随时查阅。这样恐怕得耗费我好几年微薄的工资,日常开销和伙食营养将怎样维持,何况居处又相当狭窄,哪儿放得下这么多书?想到这儿就心烦意乱,觉得如此的从事写作,不啻是加速自己向死亡进军,于是只好惆怅和惋惜地决定,放弃这个极有兴致的计划。

不少朋友以为我有一股孜孜不倦的劲头,这是很大的误会。其实我相当慵懒,有时候躺在床上,听着那些晶莹璀璨和华美隽永的乐曲,多少豪迈奔放或伤痛欲绝的音调,潇洒飒爽或凄凉哀怨的旋律,雄浑深湛或静谧幽丽的主题,都使我听得回肠荡气,如醉如痴。于是就开始坠入梦幻似的峡谷里,沉思冥想着人类的命运,记住了多少悲惨和残酷的历史,而当我渴望着摆脱这些恐怖的回忆时,又觉得像是插上了翱翔的翅膀,飞向寥廓和渺茫的世界里去。这样我就许久都不能拿起笔来,而只是悠闲地遐想。

我还喜欢云游四方,去攀登悬崖和峭壁,跟一缕缕的白云嬉戏,抑或是整日都眺望着大海的波涛。不用说远方这些神奇的风光了,就是去城市附近的旷野里跋涉,看一眼滚圆和鲜红的落日,我也会赶紧放下手中的笔,头也不回地出发了。这样我当然就不能像达摩禅师那样面壁十年,潜心覃思,从而影响了著述的数量和质量。

我历来喜欢走自己的学术道路,一贯主张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各抒己见,不凑热闹,因此就很少参加学术会议。选择某个会议去打尖的动机,是想借此机缘游览一番,欧阳修所说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真是深得我心。如果武夷山或张家界有什么会议约我参加,一定会兴冲冲地赶去。记得是十多年前,在美国西海岸举行的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向我发出了邀请,并且由东道主承担旅费,我当然就高高兴兴地前往,好去看看从未见过的美国。

我在治学中还尽量避免跟别人商榷和争论,这大概是深受儒家“中庸之道”影响的缘故。四年前,韩国著名学者许世旭邀我访问汉城,在高丽大学发表讲演时,他向着坐在前边的一位台湾经学家,说是我们两人一个主张“反儒”,另一个主张“尊儒”,希望展开热烈的争论。我很怕在这场合爆发出火药味来,刚走上讲台,就立即解释自己的学术观点,并非笼统的“反儒”,而认为其主导思想是企图在区分尊卑贵贱这不平等的前提底下,建立一种制礼作乐的和谐气氛,因此在骨子里不能不钳制和束缚绝大多数人们的心灵,迫使他们成为封建专制主义统治的驯服工具,这已经完全不能适应树立于平等基础上的现代文明秩序;却又认为这种学说中间具有许多合理与健康的因子,必须很好地将它们救出和发扬。那位台湾经学家始终笑眯眯地端坐着,和和气气地张望着我,丝毫也没有想跟我辩论的意思,连孟夫子所说的“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的那种神态,也都没有流露过。看来我对于可能会出现辩论的担心,其实是毫无必要的。

散漫、慵懒,不喜爱辩论,这样使我无法成为一个很好的学者。我近来还觉得撰写了几十年的理论文字,实在太疲劳了,而且老是运用概念去推理,似乎也太枯涩了。深愿抓住所剩无几的时光,精心地去描摹对于人生和宇宙的感受,宣泄出浓郁的感情,升华着深邃的思索,跟读者朋友们坦诚地对话。无论这愿望是否能够实现,我和学者的距离似乎都会变得更遥远了。

199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