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话说黛玉正哭着,只见院门打开,宝钗走了出来,忙躲了起来,又见宝玉、袭人等一群人送出来,刚要上前问宝玉,又怕宝玉下不来台,就没有过去。黛玉看着宝钗走了,宝玉回去关上门,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自觉无趣,转身回潇湘馆了,两手抱着膝盖,眼里含着泪,好像一尊木雕,一直坐到半夜,才睡了。
第二天是芒种节,要祭拜花神。天刚刚亮,大观园中的人都早早起来了。女孩子们用花枝柳条编出各种物品,用彩线绑在树上、花上,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
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丫鬟们都在园内玩耍,唯独不见黛玉。迎春说道:“怎么不见黛玉,好个懒丫头!还在睡觉不成?”宝钗听了说要去找她,就往潇湘馆那边去。到了潇湘馆门口,正好看见宝玉进去了,宝钗想:“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打打闹闹,多不避讳。黛玉好使小性子,此刻自己要是也跟了进去,既使宝玉不便,也惹黛玉猜忌,还不如不去。”就转身回来了。
宝钗刚要去寻姐妹们,忽然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飞舞,十分有趣。宝钗想扑来玩耍,于是从袖中取出扇子,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正要飞过河去。宝钗蹑手蹑脚,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不扑了,正要回来,听到有人在亭子里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都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就停住脚细听。只听一个说道:“你看看是不是你的手帕,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另一个道:“可不是我那块!给我吧。”又听说道:“你拿什么谢我呢?”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捡的人,你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捡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就算谢他。你要告诉别人呢?须发誓。”又听说道:“我要告诉别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若有人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也只当我们说闲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难怪从古到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都有心机。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且听声音,很像宝玉房里的红儿。她一向眼空心大,最是个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生出事来,我也落得没趣。如今想躲也来不及了,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还没想好,只听“咯吱”一声,宝钗故意放重了脚步,笑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听见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都吓了一跳。宝钗反问她们:“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坠儿道:“不曾见过林姑娘。”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见她在这里蹲着玩水,就悄悄过来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看了一眼,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躲到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总算遮过去了。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信以为真,等宝钗走远,就拉着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一定听到了!该怎么办呢?”坠儿道:“就算听到了,还能来管这闲事。”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倒罢了。林姑娘嘴上刻薄,心又细,万一走露了风声,该怎么办?”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侍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打住,和她们玩笑。只见凤姐站在山坡上冲红玉招手,红玉连忙跑到凤姐跟前,笑问:“奶奶有什么事?”凤姐见她生得干净俏丽,说话知趣,笑道:“我的丫头没跟进来。我现在有一件事,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做好吗?”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若误了奶奶的事,任凭奶奶责罚。”凤姐笑道:“你是哪位小姐房里的?若她来找你,我好替你说话。”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去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是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来给我。”
红玉听说转身去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山坡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问道:“姐姐,看到二奶奶往哪里去了?”司棋道:“不知道。”红玉听了,四下看了,见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上来陪笑问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去了哪里?”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红玉听了,往稻香村来,迎面看见晴雯、绮霞、碧痕、紫绡、麝月、侍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管疯!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弄,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天不用浇花,过一天浇一回。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天不是我当班,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霞道:“你听听她的话!你们别说了,让她逛去吧。”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派我传话取东西。”说着将荷包举给她们看,才让她们没话说了。
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攀上高枝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有本事今天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地在高枝上。”一面说着去了。红玉听说,忍气来找凤姐。到了李氏房中,见凤姐正和李氏说话。红玉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她就把银子收了起来,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说完将荷包递上去,同凤姐说了平儿又办了哪些事。凤姐见她说话、办事非常有条理,很喜欢她,就说:“你明儿服侍我去吧。我认你作女儿,我来教导你,你就出息了。”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道:“你笑什么?你说我年轻,能比你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还作春梦呢!你打听打听,有些年岁比你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今天抬举你呢!”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弄错辈分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现在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李宫裁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道:“哦!原来是他的丫头。”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闷葫芦,没想到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红玉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叫红儿。”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好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上月我还和她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的人,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她答应了,却把这女孩子送到别处。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红儿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能怨她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长长见识。”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林黛玉因为夜里睡得晚,次日就起迟了,听见园中姐妹都在祭花神,怕有人说她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就看见宝玉进门说:“好妹妹,你昨天有没有告我的状?我担心了一晚上。”黛玉回头对紫鹃说:“把屋子收拾一下,烧了香就把炉子罩上。”也不理宝玉,就往外走。宝玉见状,以为她还在为昨天早上的事生气,哪知昨天晚上又出事了,不停地赔不是。黛玉也不正眼看他,出了院门,就找别的姐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一面想,一面追了过去。
黛玉和众姐妹玩了一会儿,就独自去别处了。宝玉来了,不见黛玉,以为她躲起来了,想着索性等两天她气消了就好了。正想着,看见满地落花,于是叹道:“她果真生气了,连这落花也不来收拾了。我先收拾了,明天再去问她。”说着,就兜着花,往那日和黛玉葬花的地方走去。快到花冢时,听见山坡那边传来哭声,好不伤感。宝玉心想:“不知是哪房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停住脚步,听她哭道: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要知底里,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