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向皇上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皇上十分高兴,又赏赐彩缎金银等物给贾政等人,不必细说。
贾妃省亲回宫后,园中摆设的东西足足收拾了两三天才完。宝玉本就无所事事,便在屋内和丫鬟玩。这一日早上,袭人的母亲来回过贾母。要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上送回来。袭人走后宝玉正觉得无聊呢,可巧贾珍请他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便跟着贾珍悄悄出了二门。因见到秦氏旧时的住处,心有所感,不觉掉下泪来。茗烟见了,便劝宝玉到城外去逛逛,宝玉被引起了兴致,就打算到袭人家去看看。
袭人当时正在家中与几个姐们吃果茶、聊天。忽然见到宝玉来了,赶快把他让进屋。屋里的几个女孩子见了宝玉十分不自在。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和母亲忙前忙后,生怕宝玉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袭人见状,笑着上前亲自服侍宝玉。拿了坐垫、脚炉,取了香饼放进香炉,斟了茶,拈了松子瓤,把宝玉伺候得妥妥当当。
宝玉看见袭人眼睛有点红,便偷偷问袭人:“好好地哭什么?”袭人推说眼睛迷了揉的。袭人把宝玉戴的玉拿下来给众人看。坐不多一会,叫她哥哥雇轿子或车子送宝玉回去。花自芳赶忙雇了一顶小轿亲自把宝玉送了回去。宝玉怕被人发觉,又和茗烟到贾珍家中玩了一会才回家。
宝玉进了屋里,只有麝月独自在外间房里抹骨牌,便问晴雯等人去了哪儿。麝月说他们都去玩了。于是宝玉叫麝月给他篦头发。结果晴雯进来取钱的时候见到二人如此亲密,便冷嘲热讽地讥笑二人。
过了一会儿,宝玉命人去接袭人。看见晴雯在床上躺着不动,宝玉便问她是病了还是输了。秋纹在旁边插嘴道:“她是赢了。没想到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她气得睡去了。”宝玉便劝晴雯不要和李老太太一般见识。这时,袭人也回来了。宝玉想到给袭人留的酥酪,叫人去拿,没想到也被李老太太吃了。袭人赶忙打岔,让宝玉帮忙剥栗子吃。
宝玉边剥栗子边问袭人,今天在她家见到的穿红衣服的是谁。袭人告诉宝玉是她姨家的妹妹。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定是觉得她不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要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还有谁能穿呢。我是见她实在好的很,要是也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自己是奴才命也就算了,怎么连我的亲戚也全是奴才命吗?”宝玉听了,忙赔笑道:“你多想了。我说来咱们家,也未必是奴才,难道就不能是亲戚?”袭人道:“那也高攀不上。”
宝玉只是剥栗子,不再多说。袭人笑问:“怎么不说话了?怕是我刚才冒犯了你,明儿赌气用几两银子把她们买进来就得了。”宝玉笑道:“你要我如何回答你的话呢?我不过就是说句她好,正应该生在这深宅大院里。”袭人道:“她虽然没生在咱们家,却也是娇生惯养的。现在十七岁了,各种嫁妆都准备齐了,明年就嫁人。”宝玉听到“嫁人”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袭人又叹道:“我在这待了几年,姐妹们都没能在一起。现在我要回去了,她们又都去了。”宝玉一听这话,吃了一惊,扔下栗子,问:“这话怎么说?”袭人道:“我今天听妈妈和哥哥商量,叫我再待一年,明年就把我赎回去。”宝玉一听,更加怔了,问道:“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怪了,我也不是家生的奴才。”宝玉道:“我不让你走,你也走不成。”袭人道:“这话好没道理。就算是宫中,也没有非得把人长留下的道理。”宝玉一想确是如此。又道:“要是老太太也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要真的是最难得的,或是有什么地方打动了老太太,老太太不放我也是正常的;但是我不过就是平平常常的人。服侍过史大姑娘,服侍过你,要是我家来赎,也应该叫我走了。”
宝玉一听越发着急了,又说道:“话虽如此,我偏要留你,难道你就留不下了吗?”袭人道:“我妈是不敢非让我走的。但是咱们家从来没有做过恃强凌弱的事情。若是叫我留下,对你没有好处,又害的我家骨肉分离,想来,老太太和太太是不会这么做的。”宝玉听完,想了半天,说道:“那你是非走不可了?”袭人道:“是的。”宝玉听了,心想:“没想到她是如此无情无义的人。”叹道:“早知道都要走,我也不该要了来,到最后剩下我一个。”说完,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说她母亲、哥哥要把她赎回去,死也不肯。还说:“当时原本是你们没钱吃饭,只有我还值那么几两银子,要是没把我卖了,就眼看着你们都要饿死了。还好有幸被卖到这里,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夕骂。何况现在爹虽然不在了,你们反倒整理的家成业就,恢复了元气。要是真的过得艰难,将我赎了出来,再卖几个钱,倒也算了。现在要把我赎出来作什么?就当我死了,不要再想赎我的主意了!”因此哭闹了一会儿。她母亲、哥哥看到她如此坚执,一定是不愿意回家的。何况当时卖的是死契,就想着贾宅是仁慈宽厚之家,不过试着求一求,也许身价银一起赏了也不是不可能。二则,贾府中从来不曾虐待下人。况且不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与对待家下众人更是不同,平常寒薄人家中的小姐,也没有那么尊重的。所以母子二人也就不赎了。没想到宝玉突然去了,见他二人那么亲密,这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再无赎念。
现在袭人从小就见宝玉性格与众不同,他的淘气憨顽更是超过众人,还有几件千奇百怪说不出口的毛病。最近仰仗祖母溺爱,父母也没法严紧拘管,更是放荡弛纵,任性恣情,不务正业。想要劝他,料他必不会听,正巧今天谈到赎身一事,所以先故意哄骗他,探探他的真心,以压其气,然后才好规劝。如今看他默默去睡了,知道其情不忍,气已馁堕。自己本来并不想吃栗子,只是因为怕借酥酪一事又生事故,所以借口要吃栗子,糊弄过宝玉不提就行了。于是叫小丫头子们拿了栗子去吃,自己推了推宝玉。只见宝玉泪流满面,袭人便笑道:“这也值得伤心吗?你要是真的想留我的话,我自然不走了。”宝玉一听这话,便道:“那你倒是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袭人笑道:“咱们平时好处,不用多说。只是你今天要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外说三两件事,你要是都能依我,才能说明你是真心留我的。就算把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走了。”宝玉忙笑道:“你快说,是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是两三件,就算是两三百件,我也一定依你。只求你们都能看着我,陪着我,等我有一天化作飞灰,飞灰也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等我化作一股轻烟,随风而散的时候,你们也管不了我,我也顾不上你们了。那时候随我去,我也随你们愿意去哪就去哪了。”话还没说完,急的袭人忙捂住他的嘴,说:“好好的,正劝你改了这些,反倒说的更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也不这么说了。”袭人道:“这是第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改改,要是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是真的愿意读书也好,假的喜欢读书也罢,只是在老爷面前或是别人跟前,你好歹装出个喜欢读书的样子来,也让老爷少生点气,在别人面前也好说话。再者你还喜欢在人前人后胡乱说话,把那些读书上进的人称为‘禄蠹’;还说除了‘明明德’之外无书,全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读圣人之书,便胡乱编纂出来的。你说这些,老爷怎么能不生气,不时时打你?”宝玉笑道:“再也不说了。那原本是小时候不懂得天高地厚,随便胡说,今后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袭人道:“不许再毁僧谤道,调脂弄粉。最要紧的是,再也不许吃别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一定改,一定改。还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别的也没什么的。只是万事都要检点些,不要随心所欲就是了。你要是真的都能依我,就算是八抬大轿我也不出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待的久了,未必没有八抬大轿让你坐。”袭人冷笑道:“我可不稀罕这些。就算有那个福气,也没有那个道理。就算坐了,也无趣。”
二人正说着话,就见秋纹走进来,说:“都快三更了,也该睡了。刚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回说睡了。”宝玉叫拿了表来看时,果然针已经指到亥正,这才重新洗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第二天,袭人感冒了,看了大夫后躺在床上捂汗,宝玉去了黛玉那里。此时黛玉正躺在床上午休,丫鬟们都不在,屋内静悄悄的。宝玉进入里间,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黛玉见是宝玉,说道:“你先出去逛逛。前天闹了一夜,今天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来替你解闷。”黛玉闭着眼睛说:“我不困,只是歇一歇。你不要闹。”宝玉推她道:“我能去哪,见了别人就怪腻的。”黛玉道:“你既然要在这里,就在那边老老实实地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不愿意,就同黛玉一起在床上躺着。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问是怎么回事,正要细看,宝玉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血,是胭脂膏子。”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擦掉。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擦掉了,并数落他干这事还偏偏留下痕迹。宝玉也没认真听,忽然闻到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看里面装了什么香。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味是从哪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衣服放在柜子里头被熏染上了。”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普通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和尚道士给我些香不成?就算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弄来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只是俗香罢了。”宝玉听了,说不过黛玉,就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笑得喘不过气来,连连讨饶。
宝玉这才住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整理头发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没听明白。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这才听明白,又伸手去挠。黛玉讨饶,宝玉说要饶也行,就拉着黛玉的袖子闻个不住,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问她几岁上京,扬州有什么遗迹故事,民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怕她睡出病来,便哄她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得郑重,问道:“什么事?”宝玉顺口胡说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林子洞里有一群耗子精。因为明天是腊八,要熬腊八粥,洞中果品短少,须得打劫些来方妙。老耗子精拔出令箭点小耗子们去偷。‘谁去偷米?’一小耗接令走了。‘谁去偷豆?’又一小耗接令走了。只剩下香芋一种,因此又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说:‘我愿意去偷。’老耗子担心他不能完成任务。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有无边法术,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比他们偷得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直接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一个香芋,滚到香芋堆里,用分身法搬运。岂不比直偷硬取要巧妙一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到底怎么变,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摇身说‘变’,竟然变成一个无比美貌的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就知道你在编排我呢。”说着,就拧得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拐着弯骂人,还说是故典呢!”
话还没说完,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他拐着弯骂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不怨他,他肚子里倒有很多故典。只可惜每到该用的时候,偏就忘了。既然今天记得用典,前天夜里那首芭蕉诗就该记得。”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宝玉你可遇到对手了。可知一报还一报。”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