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关于陶瓷印的欣慰与困惑是并存的—王东声访谈
嘉宾:王东声
采访人:祖全盛
采访时间:2019年7月18日晚
采访地点:北京理工大学中心教学楼
祖全盛:王老师,您好!首先祝贺“瓷印辉光——中国陶瓷印创作生态研究展”全国六地巡展取得圆满成功。基于此,想请您聊一聊您个人接触陶瓷印的缘起,以及最初的制印体验如何?
王东声:对陶瓷印的认知由来已久。最早是从古玺印、封泥等的文献里有所了解,在博物馆的藏品里也偶有见到,但真正对它有实质性的接触是在2014年,当时朋友邀约一同去宜兴刻紫砂印,——且因为自己其实早已制定了一个篆刻的工作计划,希望能通过三到五年的时间刻一批石印,呈现自己在篆刻方面的思考——于是就跟朋友一拍即合,同去了宜兴刻紫砂,不过我当时对陶、紫砂等印材是基本没有概念的。刚开始刻不太顺手,直到最后要返程了才逐渐找到感觉。后来就有了第二次,用了五六天的时间风卷残云一般地刻了300多块。有了这样的经历,对陶印就有了深入体会,这算是个起源。后来在北理陶艺工作室,王乐耕老师提出说工作室也可以做一些印坯啊,我觉得大家一起刻或许更有意思,便邀请了曾翔、魏广君、魏杰、李强、蔡大礼等一些朋友来刻。那次之后,陶艺工作室的陶印活动就多起来,大家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一种特别快乐的创作方式。
祖全盛:您刚才谈到,您是先接触了紫砂印,之后又接触的陶瓷印,众所周知,石料、紫砂、陶瓷等材料刻制时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从您的经验上来讲,有没有更细腻的刻制体验能够跟我们分享?
王东声:篆刻的印面虽然是一个很小的表现空间,但在这个小空间里,所有的绘画表现因素、视觉图像因素、篆刻的内涵、艺术家的审美观、艺术家的表现力它都是具备的,所包含的因素一点也不少。因为材料的原因,石印刻起来阻力特别大,很费劲,但陶瓷、紫砂刻起来就方便得多。同时,刻制过程中那些溅起来的碎屑残渣,更能够让创作者产生兴奋感,就像农民锄地一样,刨翻地面的泥土,溅起一些泥屑,那是一种耕耘时的快感,它会激发艺术家的创造力和表现欲。
祖全盛:嗯嗯,看来陶瓷印的刻制过程更多地激发了您艺术创作的灵感。那么,您觉得陶瓷印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
王东声:最大的体会是它的表现力,它的生动与直接。一方面,由于它易于刻制,让艺术家能够更加放松地去表现,我想这确实是大家都愿意刻制陶瓷印的一个重要因素。在我个人的认知里,我认为用最轻便、最简洁、最能够激发创作欲望的艺术形式和材料,是最有利于艺术创造,也是最有利于进行审美表现的。另一方面,陶瓷印印面比较大,在一个大的印面上去驰骋着刻刀,也更能激发艺术家的创造性。
祖全盛:是的,因为印面的扩大,印材阻力的缩小,给陶瓷印的艺术表现提供了一些优势,但同时也有艺术家在谈到陶瓷印的创作时提到,因为陶瓷印的阻力小,导致一些创作者的线条略显空怯,这也许是陶瓷印创作过程中创作者特别需要避免的。那么,在您的研究、创作过程中是否也曾感受到了陶瓷印创作的一些弊端呢?
王东声:它肯定是有一些弊端的,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双重属性。因为陶瓷印刻制容易、门槛低,任何人都可以参与、体验,这会让这个艺术形式有很好的普及,是一件好事。就绘画而言,从丹青的方式发展到水墨的方式,门槛降低了,就有更多的人能够参与进来画几笔了。禅宗也是如此,原来都觉得佛是高高在上的,但是六祖慧能打破了这个界限,讲“众生皆可成佛”。实际上,这是好的一方面。但所谓双重属性就是这样,参与度高了,就会泥沙俱下,就会带来一些泛滥的东西。但是,真正行业内的高手,他会知道艺术是有不同层次、不同分区的,他是不会被左右和影响的。
祖全盛:您的绘画一直追求冲虚简静的意境,但在陶瓷印篆刻上似乎更求酣畅、自由,那么,能否谈谈您对诗书画印整体的一些思考呢?
王东声:在中国绘画里面,诗书画印其实是“四位一体”的,对于绘画的发展、视觉图像艺术的塑造,这几个因素是相互触通、共生共进的。以汉民族为主体的华夏文明,拥有着悠久的乡野文明的历史,拥有着诗性的思维的。这种特有的思维方式对文学作品、艺术作品,有着非常重要的内核性作用。外在的表现就是书法,它和汉字有直接的关联,又能以水和墨进行综合表现,呈现出对于汉字的表达,又成为一种艺术形式,这在世界文字方面,是绝无仅有的。书和画之间的关系也由来已久,比如在早期的岩画阶段,它们是不分家的,所谓同源,但是分流。尤其在中国宋元时期,有很多人在研究书和画的关系,包括苏东坡提出的“士人画”、赵孟頫提出“书画同源”,都体现出对书法和绘画关系的认知。在创作实践上,元人画山水对皴法的研究,就是“以书入画”的一个实验典型。而印章方面,从元代之后对石印的开发,文人参与篆刻,真正把诗、书、画、印四个方面集合到了一起,形成了文人画的一个完整的塑造体系。尤其到了清代,到了近现代,出现了很多诗书画印“四艺皆精”的大家,都是因为这个体系建设不断推进呈现出来的结果。
祖全盛:确实,中国的诗书画印是一个相互促进、互融共生的发展过程。那么,陶瓷印的创作对您的书法或者绘画有哪些滋养呢?
王东声:人和泥土之间的关系可能是最亲密的,陶泥、瓷泥这种材料的亲和力,会让你对于艺术的感知更丰富。在五行的方位中,“土”是最居中的,甚至还有“土载四行”“万物土中生”“土为万物之母”之说。对创作而言,我比较欣赏那种直觉、直接的表达,包括那种横超直入的认知理念。因为一切源于内心,所有的复杂形式,都基于最“直觉”的表达,都要回归事物本源。层次有别,阶段有异,然心动与不动,都在于个体“我”的认知与把握。唐代孙过庭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以及老僧“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也都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
祖全盛:您曾多次提到,希望在陶瓷印的创作上能有更多的人“乱来”,因为必须先把疆域拓展到最大程度,否则反倒没有衡量的标准了,对此,能否请您做更细致的阐释?您认为当代的陶瓷印该如何建立起自己的规范呢?
王东声:首先,这个“乱来”必须得加引号。因为陶瓷印非常方便参与,几乎没有什么门槛,所以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参与,希望大家放手去试验,从而丰富陶瓷印的表达,完善陶瓷印的体系建设。我常说,事物的发展都是从无到有,从有到精,从精到规范化,从而将模式、规律、规则性的东西慢慢建立起来,之后又体现出局限性,然后再去打破。所以,所谓的“乱来”,就是希望有更多的人放手去做。但在这样一个陶瓷印大发展的阶段,必然会出现各种认识、各种状态、各种实验与方式,必然会大河奔流、泥沙俱下,好的坏的都会有。所以,今天关于陶瓷印的欣慰与困惑是并存的。必然如此。
同时,我也希望更多的篆刻家和艺术家参与进来,各自分头去试验自己的方式,不能仅局限于篆刻这个圈子去思考。或许有些篆刻家会突破原有的篆刻概念去做,有些画画的人也参与进来,通过陶瓷印的方式去表达,因为有造型的基础、图像塑造的基础,他们的试验就有了别开生面的可能性。甚至一些孩子拿起来玩一玩,都可能在局部对篆刻家的创作产生触动,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我觉得意想不到永远是艺术的魅力所在,它会激励艺术家去创作,会让人看到审美上的新图像,这是艺术不断往前发展的动力所在,也是艺术家不断向前突破的动力所在。所以,陶瓷印恰恰就是给艺术家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
祖全盛:的确,我们可能需要给陶瓷印更多成长的时间和空间,我想化用一个电影名来表述:“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王东声:没错。
祖全盛:王老师,虽然您提到希望有人能够把陶瓷印的创作方式做的更加超出边界,但您在陶瓷印创作上并没有做特别“出格”的尝试,您是如何考量的?
王东声:说实话,我是比较传统的。因为传统里面有太多的营养,但是,对于一位创作家而言,基于传统同时又不被传统所束缚才是合理的。当然,盲目的创新,没有根据、没有源流的创新是不可行的。即使像杜尚那样,把小便器拿到展厅,也是因为先有过对“传统”的体验,他先画过素描,起初经历过学院派的学习,最后他才走到了“传统”的对面。传统和现代也好,古典也好,传承也好,和创新之间永远是这样一种关系。所以,要善于利用传统里你可以运用的元素,去进行有突破力的创新和试验。
祖全盛:可能传统与创新就是一个互为根本的两个概念,有了传统就需要去思考创新,有了创新的成果,我们又要复归传统再去寻找下一个出发点。
王东声:对,它们是相辅相成的。
祖全盛:在当代的陶瓷印创作中,有人尝试在用词上下功夫,比如我看到在“瓷印辉光”展览中,陈震生老师刻了一个“歪打正着”,魏杰老师刻了一个“因为有了感动”,这些都是非常接近当代人生活、非常容易被理解的词汇,这比刻制古诗文、吉语印更能够引起观者的共鸣,那么,在用词上您是什么观点呢?
王东声:事物的发展、艺术的发展必然是要与时俱进的,任何条条框框都不能阻止艺术家创作的脚步。艺术本身就充满着各种可能性,才汇聚出各个时代都有不同创建与创造的艺术史。所以,篆刻用词就跟绘画的主题一样,在秦汉时期,更多的是长官用印、贵族用印、私人用印,跟姓名、职务、权力的分配有关系,用词更趋向于实用。文人参与篆刻创作之后,文人的姓名印、斋室印、笔号、笔名等,还有一些闲章,多是找一些好听的字词,用在自己的作品上。从某种意义上,这些也都有着实用的目的。但是,今天并不一定非得完全用古代的词,每个时代都应该有不同的开发。就像你刚才提到陈震生的词,他刻过四字成语,刻过一些他喜欢的中外名人,刻过自己喜欢吃的菜。这些词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选择的题材、主题。早年,石开先生曾刻“长发哥哥”“嫁女心情”;前些年,尹海龙刻过词牌名、曲牌名,刻过《心经》;莫武刻过“北太平庄四年客”,那时他在北师大读了四年书,你看多有意思。王镛老师刻过“汤山丽水一散人”“汤山垄上老宅男”等等,这些词都很新颖。还有李澍周刻《赤壁赋》,刘红卫刻《兰亭序》,又要刻《金刚经》等等,都是希望在选题上有所突破。我也有我自己的一些词,如“混沌三江水,糊涂十万山”,又混沌又糊涂,但是和古意又联系起来了。再如“上网以为乐土,关机即是深山”,手机一关就觉得大家距离很远,这都是现代人的心理体验。所以,在用词上一定要呈现当下人的表达,要有创新,要有我们今天这个时代里的塑造。
祖全盛:目前来说,可能陶瓷印是一个能够让篆刻独立于书画的艺术形式,那它之后的发展中,文词内容肯定是重要的部分,如果能够真正去琢磨一些新鲜词语,可能更有利于表达作者的心境。谈到用词的问题,我想到在“瓷印辉光”的巡展作品中有您一方陶瓷印,是“照见,照见”,这方印在您的《可庐陶瓷印》一书中也曾出现。一个词在印中出现了两次,这还是比较少见的,因为它毕竟不像“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种诗词句,您当时选择“照见,照见”这样一种印面设计方式,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能够跟我们分享一下您的创作思路吗?
王东声:这方印是在东山书院刻的,当时王镛老师看了也觉得很有意思。其实,这都是一闪念之间的事,当时正播映《照见》这部影片,我想只写这两个字,它就显得平常,如果重复一下就效果不一样,意味上就更丰富,且现代艺术有重复的范式,比如波普艺术就有连续重复的形式。这种方式原来也刻过好多次,比如“五四,五四”“一朵花,一朵花,一朵花”等等,也都有一种重复、强化的意味。而且,相同的字并排刻制,既是挑战,也是一种独特塑造,有意思。
祖全盛:在“瓷印辉光”项目的六次巡展中,项目组每期都特别设置了公益体验活动,吸引了众多非篆刻专业的人尝试,您认为这一活动积极的一面是什么?
王东声:今天这个时代确实和以前不一样,越来越多的社会公众能够很自然地接触艺术。我觉得,美育的教育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都是任重道远的一件事。今天的中国已经在经济、科技、军事等各方面都有了巨大发展,但是公众对于美的认知,却需要全方位的提升。就像那条新闻一样,四川安岳石窟的宋代佛像,被用鲜艳的红、黄、蓝油漆刷新,如同遭到“毁灭式”的破坏,这是非常可怕又非常可怜的一件事。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体系建设,它需要国家、机构、高校、老师、学生,以及每一个个人,由点及面,从不同的角度去努力、去塑造。
陶瓷印巡展,安排了每一站的公益体验活动,安排有陶艺家或篆刻家做主持人,就是要让更多的人关注和参与进来,让大家在现场亲手体验陶艺,玩味一枚小小的印章,体会一下它的造型与刻制。这个过程,对于孩子们或者普通民众来说,他们可以了解到篆刻是怎样用刀,怎样把握材料,怎么去刻制一条有质感的线条,或者怎样让一个图像更有美观度,那这就会对一个人或者一些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就如雅斯贝尔斯说的那句话,“教育的本质,就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所以这个公益活动,看似挺简单的一件事,但对于孩子们、对于没有过艺术体验的人,其意义或许是深远的。
祖全盛:我想“瓷印辉光”六站巡展以及公益体验活动之后,可能对当地的民众以及一些青少年儿童肯定会有或多或少的影响。通过一些新闻报道我们也了解到,“瓷印辉光”巡展过后,在广东、唐山等地区都有一些以中小学为基地的陶艺工作室成立,对孩子进行陶瓷印篆刻的兴趣培养,对此您怎么看?
王东声:目前确实有许多陶瓷印基地陆续在中小学挂牌成立,比如滦河陶印社设在了迁安市迁安镇第二初级中学,青海陶印社设在了西宁市西关街小学,还有广州市黄埔区青少年宫建立了陶印基地等。这些都是一些懂艺术、有认知的朋友在做,大家认可这样的方式。首先,陶瓷印的材料属性,和孩子们的认知、动手体验没有距离感、没有隔膜,非常具有亲和力。其次,篆刻是汉字文化的一个承载方式,通过这样的方式体验艺术、感知汉字的古法,会让孩子们对中国文化有更真切、更深入的认知。
祖全盛:因为作为篆刻来说,最主要是篆法、章法和刀法这几个部分,而篆字的学习对小学生来说可能是一件特别吃力的事,那么,在课程设置上您有没有什么建议?比如,在用字的选择上,汉字或文字是不是唯一的表达方式?
王东声:课程设置方面,最基础、最落地的还是要对汉字或者说篆字有所涉及,不要觉得篆字不好认就放弃了。哪怕是因为那个孩子姓张,你就让他刻一个篆字的“张”。他就多了一次认知:哦,原来篆书的“张”这么写,跟楷书写法不太一样。这就是他多一次感知汉字艺术的机会,这就是价值所在。但是书体上不一定去强加限制,可以不完全都是篆书,隶书、楷书,甚至于行草书都可以,可以让他去随意选择。另外,在刻制方法上,还是要告诉他们基本的篆刻规范,基本的要求是必不可少的。
祖全盛:“瓷印辉光”的六次巡展,在全国篆刻界掀起了一阵旋风,可谓是赞誉无数。同时可以想见,整个陶瓷印活动从筹备到实施,从宣传到布展,都会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去做。这可能不单单是一个团队能够完成的,在每一站巡展的当地肯定都会有很多艺术家、艺术团体的支持和参与,那么,我们想听您谈一谈在此期间有没有一些特别的经历或者让您感动的事情,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王东声:六站的展览让我们这个团队经历了太多,有很多话题。这件事情的顺利举办,确实仰赖于很多朋友的支持。所以在做每一站展览的时候,我都要呈现一个“致谢单位”的单元,去表达对各单位、各地朋友,对每一位支持者的感谢。
例如,在展览的呈现上,当时就设想若有一些古印,或者古陶瓷印展示,则更加完整,更加亲切可感。这时候魏杰兄就无私地给我们提供了他收藏的秦汉时期的古印,何效义兄给我们提供了一些宋元时期的瓷印和一些刻有陶文的古陶残片,魏广君兄也提供了他收藏的陶印。到各个地方去展览时,都有大批朋友在策展、组织、宣传、布展等方面不遗余力地给我们提供帮忙。可以说,感人的事情太多了,要感谢的人也太多了。一件事情的完成,确实是需要大家合力,我们项目得以在每个地方都受到好评,真的要感谢朋友们的支持。
祖全盛:这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吧。但在整个展览过程中,也有一些篆刻家对展陈方式提出过思考,认为此次展览的展陈方式,还大都趋于传统书画的展陈,若陶瓷印已经脱离了实用功能,以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呈现给大家,您有没有考虑过给它一种全新的展陈模式呢?
王东声:是的,巡展所面临的情况是很多样的,一方面,展览前期我对展馆的样子是未知的,确定地点后,到了现场,才能根据场馆的现状来考量如何展陈,所以它就有场馆自身条件的问题。另一方面,在陶瓷印的展陈上,我们设想了很多方式。比方说:传统的印屏要不要?原印如何呈现?需要放大印花吗?做不做一些陶瓷印主题的装置?需不需要“改造”现场?但最后因为巡展展场各有不同,还要进行六站的往返,包括制作、打包、运输等多种因素的制约,所以,只能综合考虑。
祖全盛:看来这是综合各种因素之后最合适且合理的一个展陈方式。
王东声: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个能充分展现陶瓷印,同时也最便捷的方式。
祖全盛:我在整个观展过程中,看到咱们这次展览的特邀作者和征稿作者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这些作者是如何确定的呢?
王东声:最初,我希望有一个学术的、高水平的、公正的组织,而不是光靠某一个人说了算。因此,我们北京理工大学中国陶瓷印艺术研究中心成立之初,就设立了一个艺委会,邀请了王镛老师、陈国斌老师做顾问,还有包括曾翔在内的14位委员。为了把这件事呈现得更好,就要体现出公正性,要求的水准越高,对于所有人都会是一种尊重。所以,水平是第一位的。在邀请作者部分,先由参会的艺委会成员推荐一些作者,然后大家面对面直抒己见,最终敲定下来64位邀请作者。另外还有一个作品征集活动,也由艺委会来评选,最终确定了44位作者入选。邀请与征集一共是108位作者。
祖全盛:这次参展的作者来自全国各地,全国各地又有不同的窑口,不同的窑口在塑造陶瓷印时又会有不同的效果,那么对于陶印、瓷印的原材料,您有什么考量?
王东声:中国陶瓷是特别多样化的一个体系,不论是景德镇、磁州窑,抑或淄博、醴陵及唐山的陶瓷,甚至各个地方都会有一些或大或小的民间烧造。这些都是在中国范围内做陶、做瓷的最好的基础。各个窑口的泥料选择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之后慢慢摸索,烧造成器,技艺的传承不断积累和发展。正是基于这样的基础,各个地方呈现出来的面貌各有特色,景德镇瓷泥烧制的白,与唐山陶瓷的白不一样,与磁州窑化妆土的白也不一样,就显得丰富多彩。宜兴的紫砂,紫泥特别细腻,锻泥相对颗粒大,但是细有细腻的呈现,粗的有粗糙的呈现。丰富的泥料,呈现了丰富的陶印、瓷印效果,只看哪种材质更适合个人的表达。
祖全盛:这可能就像一种人一种性格,艺术家需要找寻到更贴合自己心性的材质,才会更宜于他的艺术表达。我仔细看了“瓷印辉光”这次的展览,发现了一个现象,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写意的风格,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写意印风占据了这次展览的主流呢?因为陶瓷材质的特质,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呢?因为我们也看到了一些比较工稳、精细一路的作品,如刘彦湖、黄文斌等老师的作品。
王东声:我想,可能我们对所谓“写意”和“工稳”的概念存在一定的差异。如果顺着你刚才的说法,工稳应该是元朱文,或者秦玺汉印一类,那样的工稳确实相对较少。在我感觉里,这108位作者的作品里,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的作品是很工稳的,并非全都是写意印风。还有一点是材质问题,陶印、瓷印的材质更适合于写意印风的呈现,但也不是不能做得工稳。不过,一种材料就要发挥一种材料的特性。如果是一把草,那它也有属于自己的姿态,有它的形、它的色彩、它的绚丽、它的芬芳,就足够了,不一定所有的植物都成为大树,草也是丰富植物中的一个存在,各有各的意义。所以陶印、瓷印适合于写意,就要好好去开发它在这方面的最大可能性。但如果进行一定温度的素烧,陶印也可以刻到一定程度的工稳,这都看你自己的选择。
祖全盛:刚才您谈到的“工稳”是不是属于比较偏理性的印面设计?
王东声:“工稳”有这样的情况,一个是刚刚说的细朱文这种工稳,也有因字法的原因,而刻得很谨慎、很工稳,但呈现出来的面貌却很张扬、很酣畅的,因为它可能对虚实、疏密、空间感的要求不一样,所以所谓的“工稳”与“写意”是没有绝对界限的。
祖全盛:明白了。可能我们有时思考问题,特别容易陷入两极化的状态中去,人为地把一些东西割裂开去看,其实这样往往会局限住我们的艺术思考。
王东声:你看吕子真的印,他刻得很谨慎、很工稳,他的线条是很精细的,但他呈现出来的面貌又是大疏大密的,你说把他放到“工稳”一路,还是“写意”一路呢?再如王镛老师的印,看上去非常写意,但王老师刻印的时候会非常谨慎的打稿,甚至打稿的时候把要呈现的效果都考量到位。你能说他就是单纯的一个“写意”吗?
祖全盛:通过您的解释,我觉得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只看一面,印面效果只是一个侧面,更多的还是要深入进去,仔细去读、去观察。
王东声:所以我在东山书院跟王镛老师聊天时,我说:我完全没想到您刻印这么理性。但是“工”与“写”的关系该如何界定呢?我认为不能单纯地去看他的作品,也不能单纯地通过作品去妄评一个艺术家,对于艺术家的认识,对于艺术家的作品,以及他的创作理念、创作手法必须综合地去看,这才是完整的。
祖全盛:我们了解到2019年9月份您将要举办“瓷印辉光——中国陶瓷印创作生态研究展”的文献展,能否透露一下这次文献展都包含哪些内容吗?同时我们也注意到,您把之前提到的文献集的名字改成了《当代陶瓷印创作生态不完全报告》,是什么原因让您有了这样一个奇想,选择了这样一个标题进行撰写呢?
王东声:首先,我先解释一下这个巡展的名字为什么叫“中国陶瓷印创作生态研究展”。在我看来,如果单纯地集合一批老、中、青篆刻家进行约稿、征稿,组一个当代陶瓷印的作品展在全国巡展,那太简单了。我还是希望能够把当下关于陶瓷印这方面的所有人的因素、物的因素、事的因素都做一个考察,除去这些作品,还有作品之外的一些东西,全面地让人了解陶瓷印的创作、发展,包括陶瓷印欢欣鼓舞的一面,也包括它的不足、有问题的一面,这才是对陶瓷印的现状比较全面的,也比较有意义的一件事。各个窑口陶泥的差异、做的坯子、上的釉料、烧制的度数、哪些人在做、哪些已经成立了所谓的创作基地等,确实值得做一个普查。这样做虽然很不容易,但有意义,这样大家对于当下的陶瓷印的现状就有一个集合式的了解,更有利于以后的人参与、认知、研究。所以,前边六站的展览除去一些简要的古代文献、陶瓷印制作的介绍、普及性的文字图片等,主要呈现的是作品。
但是,当代的文献如何全面体现呢?还是要以文本的形式,要用一本书把它梳理、记录下来。再有一个展览与之配合,才是一个完整地呈现。展览上要有多个部分呈现,要做一个古代的单元,还要有对当下各个陶瓷印基地的介绍;同时,我们也梳理了一个纪事,把1975年至今,这45年来中国陶瓷印的发展历程做了一个梳理。其实我也一直在跟朋友们说,就是记录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大家分头做陶瓷印的点点滴滴,事情或大或小,你做的陶瓷印活动,你刻的一些印章,参加的一些展览,只要是一些对陶瓷印有意义的事情都可以。我们甚至把有些作者出版的陶瓷印的书的封面也记录了下来。这样一个文本,我们尽量地统筹,能够记录的都记录下来,不怕它琐碎,也不怕它汤汤水水,后边大家可以顺着这些线索再去追溯一些东西,再去挖掘一些东西。我们就是做这样一个有的放矢的基础性的文本,算是为当代陶瓷印的发展做一点贡献。
至于文献集为什么叫“不完全报告”这个名字,首先,今天陶瓷印的变化是日新月异的,我们今天记录的,或许明天就会变化,而且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即便我们想尽办法去调研,去收集,也很难100%的完备。其次,这本集子计划8月中旬截稿,9月初才能出版,这中间的一个多月势必也是很难收录的,所以这本文献肯定是“不完整”“不完全”的;另外,从关于陶瓷印主题的众多事物中做出一定的“择优录取”也是需要的。我想,那就姑且叫它“不完全报告”吧,这样有一点新颖度,也是一个实际情况。
祖全盛:当我第一次听您谈到这个“不完全报告”的时候,从您的语气中感觉到谦虚之中,又有一丝无奈。
王东声:都是有的。也是希望大家理解,尽善尽美、至善至美肯定是我们最理想的目标,但是也怕我们的工作做得还不够细致、不够深入,也可能还有遗漏。所以,这个“不完全报告”也有这层意思。
祖全盛:确实,人们不都说嘛,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可能理想的状态我们不能达到,但是我们内心一直在追寻,永远在路上。我相信很多人看到这本书的题目后就会选择去翻开它,去寻找里面属于自己对陶瓷印的一种共鸣。谈了很多关于陶瓷印、关于展览的故事,也想请您展开艺术家天马行空的思绪,预测一下二十年或者五十年,抑或百年之后,陶瓷印会有怎样的发展?印面会呈现什么样的图式呢?
王东声:这个问题提得特别好。一方面,我对陶瓷印有特别大的期望,认为它一定会对当代篆刻有一个极大的“塑造”。这一点我坚信不疑。当代是开发陶瓷印的最好阶段、最好的时代,它打开了篆刻领域一道“新”的大门,也是最可能给篆刻以当代属性的一个新的塑造基点。能够感觉到,它会把原来的篆刻,尤其是流派印以来篆刻的边界有所突破,并建设出合乎陶瓷印这个系统的新的规范。包括它在图像化或者美术化方面,可能也会有一定阶段的相互促动,最后还要有新的生发。但现在它的新规则还未完全建立,大家都在试验,在探索它的可能性,这其中需要有个过程。
另一方面,因为陶瓷印创作是将泥料做成印坯、印钮,然后篆刻、施釉、烧制,这是一个大的流程,在任何一个环节都会有所塑造,都有可能成就一些人。那么,它可能就不仅是在一个领域内有所绽放,篆刻只是它的一个方面。在造型方面,印钮或许也是陶艺的一个新呈现;在施釉方面,传统釉料呈现出来的效果是一种状态,如景德镇典型的青花、磁州窑类似于水墨意味的釉色,而新型的釉料也是一种状态,如广西未名窑吴远中在唐代孔雀蓝基础上烧制出的“犀皮醉”,烧制难度极高、成品率极低,但是釉色非常迷人。当然,也有一些艺术家可以一个人从头至尾完成整个流程,就像“南蔡北王”的王丹、蔡履平一样。其实各个环节都可以有所开发,大家都分头去研究,都可以分别呈现各自的智慧与能力,那么它的未来就值得期待。
祖全盛:王老师,对于这次“瓷印辉光”项目的巡展,我想赞誉之词已经很多了,但还是想听听您的总结,主要是想听听您对这次展览从筹划到今天有哪些遗憾或者不足,抑或者是后期需要继续加强的地方,也是给我们后辈一个思考和努力的方向。
王东声:遗憾总会有吧。从理想的程度来谈,我也希望把它做成既有传承感,又有现代感的一个展览。就像刚才咱们谈到的,可以有更加丰富、更加完善的呈现方式,让观众非常直观地观察它,以及还可以在展陈的方式上更加新颖,这些都是需要思考的。但是因为条件所限,实施起来确实不容易。
祖全盛:还要面临一些现实的问题。
王东声:对,费用方面就是一个大问题。特别希望以后能够有机会呈现一个有相当满意度的、一个别开生面的展览。
祖全盛:可能由于经费的限制,这场展览在呈现的时候做了许多的取舍。
王东声:对。另外还有一方面,直白地说,作者还可以更优质的选择。如果今天再选,可能就不完全是原来那拨人了,肯定会有一部分在,有一些人不在了,肯定是这样。所以说,这两年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祖全盛:变化是无时无刻的。
王东声:还有,以后还也可以有更多样化的展览主题、方式、要求。这个项目要求两年必须做完,在现有的状态与经费下,我们已经全力以赴、竭尽全力在做。就是希望把它做好,呈现一个精品。
祖全盛:我想,可能正是因为您这种理想的状态,或对理想状态的追求,才使得这次展览办得如此成功。聊到这里,还想请您谈一个问题,很多艺术家到了一定年龄阶段都会对自己特定年代做的一些成果做一些回顾和总结,那对于您举办的这样一场轰动全国篆刻界的大展,如果多年后您再回顾,您对自己此次展览给予一个怎样的定位呢?这个定位的历史站点不是现在,而是二十年之后的您。
王东声:这个问题我没有太多思考。我做事情比较理想化,说起来这可能算是一种情结,说“高尚”一点是一种情怀,就是希望把它做得充分,尽量地做到有质量。虽然工作中有时候也会被人不理解,但时间久了,会觉得你高要求地去做,有了好的呈现,大家慢慢回味前边的付出,就都能理解了,都会明白了我当时为什么要求那样做。
至于二十年之后,甚至三十年之后,我没有想过,就是希望现在能够全力以赴把它做好。当然有一点,我希望若干年后还有人能够翻阅我们这本书,有人能够查询我们记录的展览信息,回味我们的这件事,从我们做的事情里面,从我们做的文献文本里面,从我们的纪录片里面,得到一些收获,获取到一些信息,又促动大家再去深入地挖掘,就很好了。至于到时候人们如何评判,我不去考虑,一切随缘最好。
祖全盛:其实,王镛先生在展览的首站就已经站在未来的角度去替您总结了一番,他认为这个展览活动一定会载入篆刻史,可能这也是一位老先生对于“瓷印辉光”的一种寄托,一种希望吧。
王东声:王老师在唐山首展的时候确实谈到了这句话。当时,我们也很受鼓舞。我们很幸运地触及了这样一个主题,但如何去脚踏实地做好还是第一位的。历史记不记录我们,我们说了不算,我们唯一可以说了算的,就是把我们今天的事情尽量做好。
祖全盛:您回答得很现实,确实是这样。可能您在艺术这条道上是走得比较清醒的一个人。我们知道北京理工大学设计与艺术学院成立了中国陶瓷印艺术研究中心,依托于这个中心,您和您的团队也做了很多人才培养的工作,最后想问您一下,接下来这个中心有哪些计划?
王东声:在最初统筹整个项目的时候,我就考虑要从多个方面进行,包括展览、作品集、文献集、讲座、公益体验、纪录片,以及后来的APP,还有我们学院的实验室团队参与的对展览的720度全景呈现等,就是在面对陶瓷印这样一个艺术形式时,广泛地发掘它还有怎么样的一种可能性,无论是创作、研究,还是展示、传播等等。这个中心的成立,我算是创建人,我也是特别的理想化,希望能够纯粹地在这个中心里做研究、做实践,联合所有对陶瓷印有认知度的人一起做,同时去启发更多的人关注它、体验它。
祖全盛:可能作为陶瓷印研究中心来说,就是为探索陶瓷印艺术创作、艺术研究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王东声:对。在巡展的画册里面,我说过“陶瓷印进入了篆刻史上的一个新时代——陶瓷印时代”;前面的“印陶薪火”培训展画册里,我说到“关于陶瓷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都是一些个人的判断和个人的感受。我觉得,只要大家合力,就一定能够把这个工作做得更好。希望陶瓷印的未来,不断呈现新的成果,不断呈现新的光彩。
祖全盛:的确,我觉得可能不只是需要您这代人的努力,更需要后人的不懈努力,也只有如此,才有可能实现您内心那个理想的未来。
王东声:对,大家一起做。
祖全盛: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