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乙卯[1]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2]生死两茫茫，不思量[3]，自难忘。千里[4]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5]，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6]。

【注释】

［1］乙卯：北宋熙宁八年（1075）。

［2］十年：自苏轼妻子王弗去世至苏轼作此词已十年。

［3］思量：想念。

［4］千里：王弗葬于四川眉山，时苏轼在山东密州，有千里之隔。千里也是虚指。

［5］小轩窗：轩，小屋。即小屋的窗前。

［6］短松冈：长满短松的山冈，指墓地。

【评析】

这是一首千古悼亡词佳作，作于熙宁八年（1075）正月二十日。当时苏轼为密州（今山东诸城）太守，距其妻子王弗去世已十年，据题可知这首词为苏轼梦到亡妻而作。

此词为记梦词，然而并没有一上来就写梦，而是先直抒胸臆，抒发情感。“十年生死两茫茫”，说明了时间跨度之长，十年后词人还梦到亡妻，可见对亡妻用情至深。死者与生者“两茫茫”，说的是这十年来的境遇，其侧重点在于生者（即词人）境遇。“不思量，自难忘”写得那么的自然且深情，不是词人刻意要思念，而是“自”难忘，对其之思念已为一种常态，同时，难忘的也是十年来自己在人世上的“茫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亡妻孤坟是孤，词人自己也孤，亡妻无处话凄凉，词人自己也无处话凄凉，读到此处，谁能不心生怜意？“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词人假想若与亡妻相逢，怕是亡妻也不会认出自己了吧，只因自己早已满面尘土，鬓角斑白。词的上阕在思念亡妻的同时，句句皆融入了词人自己的人世浮沉之感，使全词情感更加饱满充盈，也更真实。

下阕开始写梦，“夜来幽梦忽还乡”，“忽”字可以看出作者梦到亡妻后惊喜的心情，于人世已不能见面时，梦中一会显得多么珍贵！“小轩窗，正梳妆”，虽是梦境，写得却又多么细腻真实，几乎以虚化实。“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两人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可谓是伤心到极致，仿佛任何语言都无法承载这情感，让人不禁想起白居易“此时无声胜有声”（《琵琶行》）之句。“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是作者料想之语，料想亡妻年年肠断于月夜，实则是自己肠断，这种由人及己的写作手法，苏轼深得其妙。

全词情感真挚，虚实结合，用激昂之韵表悲伤之情，又使全词十分高亢，读来酣畅淋漓、况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