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一体——宇宙生命的共生观
中国古人认为宇宙中的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生命体,人作为其中的一种生命形式和其他物种之间息息相关,具有内在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构成一个生命的共同体。这种思想意识也影响了古人的造物观,如图1-1所示,在造物过程中,自然、人和器物三者具有不可分割的关联性,其中自然与人、人与物、自然与器物之间互为映照、息息相通,造物者在其中体味自然之生命、传递人类之生命、最终获取器物之生命。
图1-1 造物过程中自然、人、物的关联性
1.静观天性
中国古人敬畏宇宙的创造力,如《易经》中所言:“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中国古人在进行造物创作时强调达到自然、人和物三者的融合与统一,而天是万物之始,所以在造物之初首先要和天进行沟通,以获取灵感的来源。如庄子在《达生》中描述了一个工匠制作乐器的构思过程:
“梓庆削木为,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庄子通过这个故事阐述了造物过程中自然、人与物三者的关系,在整个过程中没有过多渲染人的技巧,而是强调先要静心,然后在此基础上怀着敬畏之心与天交流而得到灵感,最后诞生惊世骇俗的优秀作品。这种接近冥想的思维状态其实就是庄子的“心斋”和“坐忘”思想。庄子说:“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他又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这个思想同时也是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的继承和发扬。在创作的前期,要静下心来,抛却世俗观念和功利思想,消除一切欲望和杂念,把自己的身体也要暂时忘却,做到心无挂碍。刘勰也曾提出“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文心雕龙》)。虚静是意匠诞生前的铺垫,这种虚静并不是消极的虚无,而是以静待动,以无待有。最后的环节是“入山林、观天性”。天性正是宇宙的生命精神,在做到心无旁骛之时遁入自然,努力用心去体味宇宙的生命精神,达到人、自然与物的圆融贯通,从而获得造物的形态启示,再运用手的动作来加以实施,最终做到“以天合天”。庄子描述的造物过程道出了中国人艺术创作思维的一般规律,如明代李日华在阐述绘画创作时所说“必须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烟云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笔下幻出奇诡”。古人将天地孕育造化的过程称为天工,在敬天、合天思想之下,造物的最高境界便是达到自然生命的天然生成之感,消除人工与天工的界限,即我们常说的“巧夺天工”,如《尚书•虞书•皋陶谟》中所说的“天工人其代之”。明代的宋应星从其著作《天工开物》的题目中就采用反语的手法,旨在强调人工要顺应自然。明代的《髹饰录》在开篇即提到:“凡工人之作为器物,犹天地之造化。所以有圣者,有神者,皆示以功为法。”他将构思巧妙、技艺高超的工匠称之为圣人和神,以表示对于人工接近天工的崇尚。中国古人认为天、地、人之间有“气”所连贯,万物一气派生和相连,共同构成一气相通的世界,如《黄帝内经》中指出人“生气通天”,宋代理学家张栻说:“夫人与天地万物同体,其气本相与流通无间。”朱熹也认为宇宙只是一“气”所充塞运行而形成,惟气之充塞运行中自有理。这种气是自然之气也是生命之气,古代工匠正是通过这种体味生命之气来感受天地的化育,制作出代替天工的人工作品,如图1-2所示。
图1-2 明代木刻版画
2.物我两忘
器物最终要通过工匠的制作来完成,如《周礼•考工记》所讲的造良器所需的四个要素,除了“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之外,便是“工有巧”。《释名》所说“巧者,合异类共成一体也”,即把不同种类、不同材质的物质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个体。“巧”实际上具有两个含义,即创造力和技能,它是建立在人和物的关系之上的。庄子的“物化”或“物忘”之说指明了创作过程中人与器物之间的关系,即在创作中努力消除主体和客体的界限,达到主客一体的境界,如庄子说“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庄子·在宥》)。庄子还描述了另一位天才工匠的工作方式:“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庄子·达生》)
倕是尧时的巧工,他徒手画就可赛过圆规与矩尺,手指与器物一道变化,无须用心留意,因此他内心专一而不受任何束缚。这个故事说明了人与物内在的和谐。因此在造物时,不必一味依赖工具等外物的作用,用身体语言直接和对象进行交流,达到物我一体的境地,就可设计出优秀作品。(图1-3/图1-4/图1-5/图1-6)
图1-3
图1-4
图1-5
图1-6 图1-3修肩 图1-4组装 图1-5雕刻 图1-6 打磨
物我一体,便是庄子所追求的造物观。他在庖丁解牛的故事中便提出了“技进乎道”的观点。“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随着对牛的认识的提高,牛在庖丁的眼中消失了,人与物的对立也消解了,对于道的追求会使技术获得自由和解放,最终解牛的过程“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给人带来宛如舞蹈和音乐般的艺术享受。
在庄子对于梓庆、工倕和庖丁的描述中,我们都看不到庄子对于技艺本身的推崇,而是重点强调心、手和物的相互融合,以及对于工匠自身修养的重视,从中体现出技术为艺术服务的造物思想,从对于生命精神的追求上升到艺术精神的显现。这种古人的创作态度和方法,正是对于“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诠释,从中看出上和下并没有褒和贬的意思,而是强调先有道而后成器。(图1-7)
图1-7 明代木刻版画
明代王阳明的心学同样强调了“心即理”,心外无物之境表达了创作的心态。他认为心为万物之根本,心与外物是浑然一体的。王阳明也提及“格物”,但是不同于朱熹把“格物”解释为“即物”的提法。他认为:“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而“天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因此“格物”等于“正心”,成为体认“良知”、实现“良知”的修养功夫。明代的工匠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老庄和儒家思想的影响,于是才有了大美的明式家具。
3.巧法造化
李约瑟曾说:“没有其他地域文化表现得如同中国人那样热衷于‘人不能离开自然’这一伟大的思想原则。”在造物的过程中,造物者以自然中的万物为范本,正如老子所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黄成在论述漆工之法时将老子的这句话转换为“巧法造化”,杨明注解为“天地和同万物生,手心应得百工就”,即用手和心去感受自然界万物的生命规律才能成就百工的存在,这也是对于庄子理论的诠释。他进一步解释说这不仅是漆工的造物观,同时也是其他门类工匠的造物观。
朱良志先生说:“中国艺术家以体现生命为艺道不二法门,生命被视为一切艺术魅力的最终之源。”宗白华先生在解释宗炳的“澄怀观道”的“道”时说,“就是这宇宙里最幽深最玄远却又弥沦万物的生命本体”。传统造物者在向造化学习的过程中继承的正是蕴含其中的精神,大自然中生生不息的山川草木、日月星辰、飞鸟走兽等都是中国传统艺术灵感的来源。从唐代的李阳冰对于书法意象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大自然给予的启示:
“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须眉口鼻,得喜怒舒惨之分;于虫鱼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于骨角齿牙,得摆拉咀嚼之势。随手万变,任心所成,可谓通三才之品汇,备万物之情状者矣。”
事实上,从充满生机的自然界中获取灵感就是中国传统造物的意匠。明式家具的造物者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将大自然中生动的形象运用到家具之中。明式家具部件中有鹅脖、马蹄等和动物有关的形象;明式家具的木材和石材纹理反映了山川河流的形态;明式家具的局部造型和雕刻中有螭龙、云纹、卷草、灵芝等形象;明式家具的铜铁饰件包含了葵花、莲瓣、云头、泉布、橄榄、双鱼等图案;明式家具的彩绘和镶嵌更是描绘山水花鸟及人物等。还有明式家具中生动的造型、流畅的曲线、内在的节奏和韵律等,无不映射出宇宙中生命本体的基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