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戏剧
基督教时代伊始,教会是排斥艺术的,因为当时的艺术被自然而然地与异教文化联系在一起。因此,中世纪时期戏剧在宗教礼仪中重生,这一直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弥撒是耶稣受难的重演,而《圣经》里面也有众多戏剧性的章节。教士们为了感化信众,将《圣经》中某些戏剧性场景搬上舞台。接着,戏剧表演从教堂内移到了教堂门外,语言也由拉丁语变成了方言。就这样,“奇迹剧”诞生了。在法国和西班牙,这种戏剧也被称为“神秘剧”。英格兰的各行会组织将《圣经》全部改编成戏剧,并最终将整个《圣经》故事搬上室外舞台,从人类的堕落一直演到末日审判。按照习惯,一般是五月进行演出,演出会持续好几天。水手们驾驭诺亚方舟,放牧的人赶来羊群,厨师们准备最后的晚餐。再接着,奇迹剧又演变为道德剧,也就是说,变成了隐喻性质的戏剧,戏剧的主人公变成了恶习和美德。《人性的召唤》是道德剧中最杰出的作品。
宗教戏剧让位于世俗戏剧。后者的第一位杰出代表人物就是克里斯托弗·马洛(1564—1593)。马洛是坎特伯雷一个鞋匠的儿子,是“大学才子派”剧作家。当时的剧团一般委托宗教职事人员创作剧本,而“大学才子派”的出现与宗教职事在创作上形成了竞争。马洛是叛逆不羁的无神论者,经常到历史学家兼探险家的瓦尔特·雷利家里参加“黑夜派”的活动。他当过间谍,二十九岁时在一家酒馆被人用刀刺死。一位美国批评家认为,马洛为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奠定了基础。他开创了被同时代剧作家本·琼森称为“雄伟的诗行”的诗歌风格。严格来说,马洛的每一部悲剧都只有一位主人公,都是敢于挑战世间道德律令的人。帖木儿渴望攻占全世界,犹太人巴拉巴斯渴望拥有无限的财富,浮士德则表现出对知识的欲望。马洛所表现的这一切都是与那个由哥白尼所开创、布鲁诺所继承的时代相呼应的。哥白尼宣扬空间的无限;布鲁诺甚至参加过“黑夜派”的活动,最终死于火刑。
艾略特发现,马洛总是将夸张手法运用得恰到好处,夸张到极致但又合情合理。这一评价同样适用于贡戈拉和雨果。在其同名悲剧《帖木儿》中,帖木儿在装饰华丽的马车中出场,马车里拴着四位国王,他们是他的囚犯,任他侮辱和鞭笞。剧中有一个场景是他把土耳其的苏丹关进铁笼,还有一个场景是他将圣书《古兰经》扔进了火堆。对于马洛的戏剧观众来说,圣书很可能象征着《圣经》。除了征服世界之外,帖木儿胸中唯一的激情就是对季娜葵特的爱。季娜葵特的死让他第一次明白他也是凡人之躯。发疯的他下令让士兵把火炮对准上天,“用黑色的旗帜装点天空,那是弑神的标志”。比起帖木儿,我们觉得这番话更适合从浮士德口中说出来。它充分体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特点:“大自然创造我们的灵魂,是为了让它们去体会世界万物的神奇之处。”
《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深受歌德的推崇。主人公浮士德让靡菲斯特把海伦的鬼魂带到他面前。浮士德因海伦的美丽而陶醉,他感叹道:“这就是那张引发千艘战船出航/烧毁伊利昂无数高塔的面庞吗?噢,海伦,请赐我一吻,让我不朽!”与歌德的《浮士德》不一样,马洛笔下的浮士德最后没有得到拯救。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看着日落西山,向我们诉说道:“你们看,是基督之血淹没了天际。”他希望大地能将他隐藏,他盼望变成海洋中的一滴水,变成一小撮尘土。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之时,魔鬼将他拖入了地狱。“本可变得挺拔的枝条被折断,阿波罗的桂冠被烧焦。”
马洛为他曾经的朋友莎士比亚的创作铺平了道路。他赋予无韵体诗歌前所未有的活力和灵活性。
对于没有把莎士比亚(1564—1616)放回到他那个时代来审视的人来说,他的命运是神秘的。但实际上,这并不神秘。他所处的时代并未如我们这个时代一样对他推崇备至,是因为他是剧作家,而那时戏剧还属于难登大雅之堂的文学体裁。莎士比亚当过演员、作家和商人,经常参加本·琼森的文学聚会。多年后,后者还曾为他不甚了解拉丁文和希腊文而感到惋惜。据和莎士比亚打过交道的演员们说,写作对莎士比亚来说是一气呵成、信手拈来的事情,他从来不用删掉任何一行写过的东西。作为一个优秀的文人,本·琼森也不禁反复感叹道:“但愿他曾删掉过千行诗句。”在逝世前的四五年,莎士比亚隐退回到了家乡斯特拉特福镇,在那里购置了房产,房子见证了他再一次的辉煌。但随后他又陷入了债务争端。莎士比亚全然不在意荣耀,他的第一部作品全集也是他死后才结集出版的。
剧院建在城外,没有屋顶。一般的观众在剧院中间的院子里站着看戏,院子周围是廊座,廊座比站着看戏要贵一些。舞台没有前幕和布景。朝臣们可以带着给他们拿椅子的仆人坐在舞台的两侧,以至于演员们上下台时不得不从他们之间穿过。在当今的戏剧中,人物可以在幕布升起后继续之前的对话。但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人物出入场也是戏剧的一部分,不能省略。例如,最后一幕经常会出现很多尸体,而因为以上提到的原因,剧本中必须安排有人把尸体清理出场。所以,哈姆雷特带着军人无上的尊严和荣耀被埋葬;所以,四名上尉把他抬到墓前,福丁布拉斯说道:“以响亮的军歌及隆重的军仪向他致敬。”我们应该庆幸当时舞台没有布景,因为这使得莎士比亚不得不用言语的方式来展现布景,而且还多次用此方式来展示人物心理。国王邓肯远眺麦克白的城堡,他凝望着那高塔和燕雀,发现燕雀筑巢的地方连“空气都是细腻的”,但悲哀的是,他却对自己的命运全然未知,他不知道就在那晚麦克白会在城堡里谋害他。相反,麦克白的妻子知道她的丈夫要谋害国王,她说连乌鸦都叫破了嗓子宣告国王的到来。麦克白告诉他妻子说,邓肯晚上到,妻子问他:“他何时离开?”麦克白回答道:“他说明天离开。”妻子则回应他说:“他永远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歌德说,任何诗歌都有现实环境的影子。悲剧《麦克白》是世界文学之林中最激情澎湃的作品之一。但莎士比亚完全有可能是因为一些偶然的因素而开始创作这部作品。例如,英格兰国王詹姆士一世也是苏格兰的国王,而这部作品的主题正好与苏格兰有关。再如,提到剧中的三个女巫或三位命运女神,也不应忘了国王詹姆士一世相信魔法并且曾写过一部关于巫术的著作。
《哈姆雷特》比《麦克白》更复杂、篇幅也更长。故事最初来源于丹麦历史学家萨克索·格拉马蒂库斯的作品,莎士比亚并没有直接读过他的作品。哈姆雷特的性格是众人讨论的焦点。柯勒律治把他看成是想象和理智先于意志的人物。剧中几乎没有次要人物。即使是哈姆雷特拿在手中的骷髅头骨约里克,其人物形象也是通过哈姆雷特的言语勾勒出来的。同时,剧中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人物(奥菲莉娅和乔特鲁德)的塑造也令人难忘。奥菲莉娅理解哈姆雷特,但却被他抛弃,最终不幸逝去;乔特鲁德是强悍的女人,她被情欲左右又饱受折磨。此外,《哈姆雷特》还有神奇的剧中剧效果,叔本华对此技巧称道不已,塞万提斯想必也会对此赞不绝口。《麦克白》和《哈姆雷特》这两部悲剧的中心主题都是罪行。前者是因野心而犯罪,后者则是因野心、复仇和正义而犯罪。
和以上两部作品截然不同的是莎士比亚的第一部浪漫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的主题与其说是恋人最终的不幸遭遇,不如说是对爱情的颂扬。莎士比亚喜欢在他的作品中展示奇妙的直觉,这部作品也不例外。罗密欧为了寻找罗萨兰而去化装舞会,结果却爱上了朱丽叶。莎士比亚这一安排为人称道。因为罗密欧的灵魂已经为爱神的降临做好了准备。与马洛一样,莎士比亚在剧中频繁使用夸张手法来表现激情。罗密欧看到了朱丽叶,感叹道:“是她让火炬发光。”和约里克一样,在这部剧作中也有一些人物,仅通过只言片语其形象就完全被刻画出来。按照情节的安排,男主人公去买毒药。商人拒绝把毒药卖给他,于是罗密欧掏出了金币。商人说道:“我的贫穷愿意接受这金币,但是我的意志不允许。”他得到的回答是:“但我买的不是你的意志,而是你的贫穷。”两位恋人在卧室告别那一场中,环境作为心理因素介入其中。罗密欧和朱丽叶都想推迟分别的时间。朱丽叶试图说服她的恋人,窗外是夜莺在歌唱,而不是云雀在宣告白日的来临;拿生命冒险的罗密欧立马认为黎明的霞光只是反射进来的灰色月光。
另一部浪漫剧是《奥赛罗》,它的主题是爱情、嫉妒、险恶以及我们现在称为“自卑感”的东西。伊阿古恨奥赛罗,也恨军衔比自己高的凯西奥。奥赛罗在苔丝狄蒙娜面前自惭形秽,因为他比她大很多岁,而且苔丝狄蒙娜是威尼斯人,他自己却是黑人。苔丝狄蒙娜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即使她被奥赛罗杀死,临死前却还试图将这一切归为自己的过错。她对奥赛罗是忠诚的,并且全身心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但直到伊阿古的卑鄙伎俩被揭穿之后,奥赛罗才意识到妻子的这些美德。最后他拔剑自刎,但并不是因为悔恨,而是因为他发现失去了苔丝狄蒙娜他也活不下去。
由于篇幅有限,我们只能提及莎士比亚最重要的一些作品,如《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恺撒大帝》《威尼斯商人》《李尔王》。但是,我们还是想在这里特别提一下法斯塔夫这个人物。法斯塔夫跟堂吉诃德一样,是一位荒唐又可爱的骑士;但与堂吉诃德不同的是,他身上所体现出的幽默感在十七世纪文学中是独树一帜的。
莎士比亚还留下了一百四十多首十四行诗,全都被曼努埃尔·穆希卡·莱内斯翻成了西班牙文。毫无疑问,这些诗歌带有自传性质,跟莎士比亚的爱情有关,但没人能彻底解密他的感情生活。斯温伯恩称其为“神圣而又危险的文本”。其中一首十四行诗提到了新柏拉图主义的世界灵魂,另外几首又涉及毕达哥拉斯主义“世界历史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概念。
莎士比亚创作的最后一部悲剧是《暴风雨》。他塑造了两个非凡的人物,爱丽儿和她的宿敌卡列班。销毁魔法书并决定不再碰巫术的普洛斯彼罗则很可能是莎士比亚本人的象征,因为莎士比亚也借此告别他的创作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