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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寻衣猎犬”遭了一次入室抢劫。店里有警报装置,但还没等任何人赶过去,盗贼们已经抢完走人了,梅兰妮说警报器就是这点不好。盗贼们没能找到钱,因为梅兰妮从不把现金留在店里,但他们拿走了一些穿戴艺术品,还洗劫了尼尔的办公室——把他的文件扔得满地都是,还偷走了一些他的收藏品:几只钟,几台老相机,一个堪称古董的发条小丑玩具。他们放了一把火,但尼尔说手法太业余,所以很快就被扑灭了。
警察来了,问尼尔和梅兰妮有什么怨敌吗。他们说没有,一切都好——大概是流浪汉想搞些钱续毒品吧——但我听他们的语气就知道他们很担心,每当他们说些不希望我听到的事情时就会那样讲话。
“他们拿走了那台照相机。”我走进厨房时,尼尔正好对梅兰妮说道。
“哪台?”我问。
“哦,就是一台老相机。”尼尔回答。继续抓挠头发。“但是很罕见的一台。”
打那以后,尼尔和梅兰妮越来越紧张了。尼尔定购了一套新式报警系统放在店里。梅兰妮说我们或许要搬家,但等我开始问这问那时,她又说那只是说说而已。对于闯门夜盗一事,尼尔宣称没有造成太大损失。他说了好多次,反而让我去琢磨:除了他心爱的老相机之外,还造成了哪些实质性的损失呢。
夜盗之后的那天晚上,我发现梅兰妮和尼尔在看电视。平日里他们并不真的在看——电视机总是开着的——但那天晚上他们看得很专注。警方发现了一个珍珠女孩的尸体,她死在和另一个珍珠女孩同伴合租的公寓里,身份资料上只说明她叫“阿德丽安娜嬷嬷”。她的脖子上绑着自己的银色腰带,腰带的另一头系在门把手上。法医说她死亡已有数日。公寓楼里的另一个租客觉察到异味才报警的。警察判定是自杀,说用这种方式勒死自己是很常见的。
电视上放出了死去的珍珠女孩的照片。我仔细地看了看:因为她们穿着打扮都一模一样,有时候很难区分谁是谁,但我记得她最近来过“寻衣猎犬”,发宣传册。她的同伴也下落不明,新闻主播说她叫“萨丽嬷嬷”。电视上也放出了她的照片,警察向民众呼吁:如果见到此人,务必向警方报告。基列领事馆对此尚未表态。
“这下坏了,”尼尔对梅兰妮说,“可怜的姑娘。太惨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说,“珍珠女孩是为基列卖命的。她们恨我们。人人都知道啊。”
他俩双双看向我。那种眼神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哀伤,我想是吧。我都蒙了:他们为什么要在乎啊?
真正坏到家的事发生在我生日那天。早上还挺正常的。我起床,穿上怀尔中学的绿色格子呢校服——我提到过我们有校服吗?穿好绿袜子后,我套上黑色的绑带鞋,再按照学校仪容手册里规定的样式把头发扎成马尾——不能有碎发飘散——然后下楼去。
梅兰妮在厨房,那儿有个花岗岩的岛式厨台。我更喜欢学校食堂里那种树脂环保材料的厨台,你可以透过树脂玻璃看到里面放了什么——有个柜子里放了一只浣熊的骨架,所以,总有东西吸引你的眼神。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厨房岛台吃饭。起居室里当然有餐桌,那是给晚餐聚会预备的,但梅兰妮和尼尔从不邀请别人来吃晚饭;他们只会邀请别人来开会,讨论各种各样的事情。前一晚就来了几个人:餐桌上现在还留着几只咖啡杯和一只盘子没收走,盘子里有薄脆饼干的碎屑和几颗干瘪的葡萄。我没有看到是哪些人,因为那时候我已经上楼去自己的房间了,不管我到底闯了什么祸,我只想躲开余波震荡。那件事显然比不听话更严重。
我进到厨房,在岛台边坐下。梅兰妮背对着我;她正在往窗外看。透过那扇窗,你可以看到我们家的院子——圆形的水泥地台中央种了些迷迭香,天井里有户外桌和几把椅子——还能看到前门外的街角。
“早上好。”我说。梅兰妮唰的一下转过身子。
“哦!黛西!”她说,“我没听到你下楼!生日快乐!十六岁要开心哦!”
在我赶着上学之前,尼尔一直没下来吃早餐。他在楼上讲电话。我稍稍有点不开心,但也不是很气恼:他常常心不在焉。
梅兰妮和平常一样,开车送我去学校:她不喜欢让我独自搭公车去上学,哪怕公车站就在我们家门口。她说——她总是这么说——反正她要去“寻衣猎犬”,可以顺路送我。
“今晚有你的生日蛋糕,还有冰淇淋。”句尾的语气略有上升,好像她在提问。“放学后我会来接你。我和尼尔有些事要跟你说,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好的。”我应了一声,心想,准是要说男孩啦、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之类的破事儿,我在学校里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肯定会超尴尬的,但我必须熬过去。
我想说我很抱歉去抗议游行了,但我们已经到学校了,所以我就没说出口。我默默地下了车;梅兰妮一直等到我进了校门。我朝她挥挥手,她也朝我摆了摆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挥手——平常都不会的。我猜想,那其实是某种形式的致歉吧。
那天学校里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因为,我为什么要记那些事?太普通了。就像你从车窗看出去的景象一样平凡无奇。万事万物匆匆掠过,这个那个,那个这个,都没什么要紧的。你不会特别记取那样的时刻;只是一种日常,就像刷牙。
在食堂吃午餐时,几个平常互换作业的朋友对我唱起了“生日快乐”。还有些人拍手。
然后就到了下午。空气很闷,时钟好像走得越来越慢。我坐在法语课堂里,我们本该要读柯莱特的中篇小说《米索》里的一段,讲的是一个歌舞剧院的女明星把两个男人藏在自家衣橱里。这既是法语课的教材,理论上也为了教育我们:以前女性的生活状况有多么恶劣,但我觉得米索小姐的生活也不算恶劣嘛。把美男子藏进自己的衣橱——我还巴不得自己能这么做呢。但是,就算我认识这么英俊的男人,我又能把他藏在哪儿呢?我自己的卧室衣橱肯定不行,梅兰妮会立刻发现的;就算没被发现,我还要负责喂饱他。我顺着这条思路多想了一会儿:我可以偷带什么样的食物上楼,而不会被梅兰妮发现呢?奶酪和饼干?和他做爱更是门儿都没有:让他迈出衣橱就已经太冒险了,衣橱里也没有多余的空间让我和他都挤进去。这就是我在学校里常常走神做的白日梦,只为了打发时间。
不过,这确实是我生活中的一个问题。我从没有和任何人约会过,因为我从没有碰到任何我想约的人。那种事似乎不可能发生。怀尔中学的男生们都没戏:我是和他们一起从小学升上来的,见过他们挖鼻屎,有些男生小时候还尿过裤子。你不可能对记忆中的那些形象产生任何浪漫的想法。
事到如今我有点郁闷了,过生日就会引发这种情绪:你一直期待魔法般的转变,但等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为了让自己别睡着,我会拔头发,从右耳的后面,每次只拔两三根。我知道,这样做太频繁就会拔出一小块秃头皮,但我养成这个习惯才几周而已。
终于熬到了放学,可以回家了。我沿着地板锃亮的长廊往学校正门口走去,然后迈出校门。下着毛毛雨;我没带雨衣。我朝街道两边看了看,没看到在车里等我的梅兰妮。
突然间,埃达出现在我身边,穿着她的黑色皮夹克。“走吧。我们上车。”她说。
“什么?”我问,“为什么?”
“是尼尔和梅兰妮。”我端详她的神色,我看得出来:肯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糟糕的事。如果我再大几岁,我肯定当场就会问明白,但我没开口,因为我想把得知真相的瞬间尽可能往后拖延。我突然想起读过的小说里出现的词汇:无以名状的恐慌。读的时候它们只是文字,但形容我当时的亲身感受是再贴切不过了。
我们一上车,她就把车开起来了。我说,“是谁发心脏病了吗?”我只能想到这种事。
“不是,”埃达说,“仔细听我说,别对我大呼小叫的。你不能回你家了。”
我的胃里更难受了。“那是怎么了?火灾?”
“爆炸,”她说,“汽车炸弹。在‘寻衣猎犬’外面。”
“该死。店毁了吗?”我说。先是夜盗,现在又有爆炸。
“是梅兰妮的车。她和尼尔都在车里。”
我一言不发地干坐了一分钟;我无法理解这句话。什么样的疯子想杀死尼尔和梅兰妮?他们是如此平凡。
“所以,他们死了?”我终于问出了口。我浑身发抖。我试着去想象爆炸的场面,但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黑色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