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有关迁都事项的议论
《隋书》中较早的迁都议论,记录在卷三七《李穆传》里。这是《隋书》列传第一篇。自称是陇西成纪人的李穆,从北魏走到隋初,官职不断升迁,开皇元年二月乙亥,隋文帝即位后的第11天,他又从上柱国、并州总管、申国公升为太师,自然是很受信任的人。《李穆传》称:
上素嫌台城制度迮小,又宫内多鬼妖,苏威尝劝迁,上不纳。遇太史奏状,意乃惑之。至是,省穆表,上曰:“天道聪明,已有徵应,太师民望,复抗此请,则可矣。”遂从之。
其中有三层意思,一是隋文帝一直对长安旧城的形制不满意,感觉里面的宫殿建筑狭小,又闹鬼妖,纳言苏威在他身边,曾劝告他择时迁移,却没有结果。二是当时的太史上奏,也谈起“移都之事”,结果是“上以初受命,甚难之”,算是给出了一个具体解释。第三位出场的人就是太师李穆了,他的奏表让隋文帝一览,马上就被接受了。这样抬高李穆的话,出现在其本传中,倒是不奇怪的。按照当时的情况,这也符合他本人的地位和影响。
此外,还有一处记载,出现在《隋书》卷七八《庾季才传》里,所记仍然是开皇元年这一年的事情:
……高祖将迁都,夜与高颎、苏威二人定议,季才旦而奏曰:“臣仰观玄象,俯察图记,龟兆允袭,必有迁都。且尧都平阳,舜都冀土,是知帝王居止,世代不同。且汉营此城,经今将八百岁,水皆咸卤,不甚宜人。愿陛下协天人之心,为迁徙之计。”高祖愕然,谓颎等曰:“是何神也!”遂发诏施行,购绢三百段,马两匹,进爵为公。谓季才曰:“朕自今已后,信有天道矣。”
上文说隋文帝“将迁都”,不仅表明其同意迁都,还包含着新都址已经确定的意思。《庾季才传》要表现的是传主神奇的一面,对新都址并没有丝毫透露(其本意似不在这里)。不过里面透露的“且汉营此城,经今将八百岁,水皆咸卤,不甚宜人”的看法,却是相当重要的,这不仅是当时人的一种看法,而且还有相当的事实作为论说的基础。庾季才大清早上朝说的这些话,显然是有作用的,隋文帝对他另眼看待的同时,他自己又得到一个升官发财的机会。
隋文帝开皇初期权势最大的三个人,分别是高颎(尚书左仆射兼纳言)、杨素(上柱国兼御史大夫)和苏威(太子少保兼纳言、吏部尚书),杨素多时带兵在外,而高颎、苏威加之李穆(太师)都参与了隋初的迁都合议,算得上是高层商议了,隋文帝杨坚则是迁都大计的主事人。史载“颎、威同心协赞,政刑大小,帝无不与之谋议,然后行之。故革命数年,天下称平”。迁都之议仅为其中的要事一桩。
迁都之议后事情进展得非常快,《隋书·高祖纪》记载开皇二年六月丙申(582年7月29日)这一天,杨坚终于对长安旧城这座老城正式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并下了诏令,向天下说出了自己积聚已久的想法——迁都。史载:
……诏曰:“朕祗奉上玄,君临万国,属生人之敝,处前代之宫。常以为作之者劳,居之者逸,改创之事,心未遑也。而王公大臣陈谋献策,咸云羲、农以降,至于姬、刘,有当代而屡迁,无革命而不徙。曹、马之后,时见因循,乃末代之晏安,非往圣之宏义。此城从汉,凋残日久,屡为战场,旧经丧乱。今之宫室,事近权宜,又非谋筮从龟,瞻星揆日,不足建皇王之邑,合大众所聚,论变通之数,具幽显之情,同心固请,词情深切。然则京师百官之府,四海归向,非朕一人之所独有。苟利于物,其可违乎!且殷之五迁,恐人尽死,是则以吉凶之土,制长短之命。谋新去故,如农望秋,虽暂劬劳,其究安宅。今区宇宁一,阴阳顺序,安安以迁,勿怀胥怨。龙首山川原秀丽,卉物滋阜,卜食相土,宜建都邑,定鼎之基永固,无穷之业在斯。公私府宅,规模远近,营构资费,随事条奏。”仍诏左仆射高颎、将作大匠刘龙、巨鹿郡公贺娄子干、太府少卿高龙叉等创造新都。
此可谓是隋文帝杨坚的“迁都宣言”,什么都说得很清楚,因为前面同密臣已商议过了。视隋文帝的举动,当然是果断有为了。他坦诚交代,即位以来最不舒服的就是“属生人之敝,处前代之宫”的心情了。因此,他大谈迁移属于变革行为,长期固守一地就是因循守旧的道理,为迁都寻找历史依据,寻找可以说服天下的事例。尤其影响人心的是他搬出“谋筮从龟,瞻星揆日”那一套说辞,把新址说得天花乱坠,旧城说得非遗弃不可。最终一声令下,向天下发出了隋朝必须立即迁都的旨令。
对隋文帝的“迁都宣言”进行细致分析,有两点最值得注意:
其一,新址的位置。在前述李穆、高颎、苏威、庾季才诸人的事迹中,均未提到新址的位置在哪里,所议论的都属于思想上的认识,算是为迁都之举张目的各种考虑,似乎是先有迁都的一致意见,之后方才说得上选择新址的事项。元人骆天骧撰著《类编长安志》,将新址所在归纳得甚为得当:
……其地在汉古城之东南,属杜县,周之京兆郡万年县界,南值终南山子午谷,北据渭水,东临灞、浐,北枕龙首原,创筑京城曰大兴城。自开皇二年六月十八日,始诏规建制度。三年正月十五日,又诏用其月十八日移入新邑。所司依式先筑宫城,次筑皇城,亦曰子城,次筑外郭城。
如此看来,这个新址的一个最大特点,是并没有远离旧城,它还是“北据渭水,东临灞、浐”,向旧城东南选择,成了“北枕龙首原”,同旧城位置相比,与其说是迁移,倒不如说是一次近距离的搬家,就近挪动了一次。
对于汉唐长安城地理位置的表达,古人有“八水绕长安”之说,现今学术界有“西安小平原”“关中核心区”等的表述,从地形地貌上予以归纳,不妨做出一个关于“龙首山基座”的新判断。
龙首山以南土地平坦,土壤肥沃,面积更为宽广,“六坡地形”成为隋唐帝都展开的理想地域。虽然还没有选址过程方面的细节展现,但从新址可以看出,“龙首山基座”再次被考虑,关中中部“西安小平原”这个位置是继续被认可的。
再者,隋都新址的选定,还包括一个基本事实,即自西汉王朝建立以长安为国都的政治地理格局以来,全国的对外防御形势及内地的基本经济格局是比较稳定的,建立隋朝的政治集团对于局势的判断也是切中要害,而且具有掌控能力,因之在放弃长安旧都、另择新址的重要关头,思路清晰,方案可行,做事稳健,目的可达。
其二,新址是如何选定的。龙首山旁的新址是如何选、由谁来选的,史料中并未见明确的线索。“迁都宣言”说“龙首山川原秀丽,卉物滋阜,卜食相土,宜建都邑,定鼎之基永固,无穷之业在斯”的意见是直截了当的,毋庸再讨论。《资治通鉴》相应记载处曰“诏高颎等创造新都于龙首山”,也是都址已经选定后的安排。
新的都址所依靠的龙首山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水经注·渭水》记渭水“又东迳未央宫北,高祖在关东,令萧何成未央宫,何斩龙首山而营之。山长六十里,头临渭水,尾达樊川,头高二十丈,尾渐下,高五六长,土色赤而坚,云昔有黑龙从南山出饮渭水,其行道因山成迹,山即基,阙不假筑,高出长安城”。言下之意是萧何切开龙首山建起了未央宫,从清人杨守敬等所绘《长安城图·渭水篇》内容来看,未央宫东部倚靠在龙首山上,不少城土即取自于此山,龙首山在未央宫、武库之间,从南向北一直延伸到渭河边上。这就是长安旧城同龙首山的关系,及至到了隋初,新的都址又同龙首山产生了密切的关系,只是“迁都宣言”没有提到长安旧城同龙首山有过的关系。
龙首山也被称为龙首原,《三秦记》有“龙首原”条,曰:“龙首原,起自南山东义谷浐水西岸,至长乐坡西北,屈曲至长安古城,六七十里,皆龙首原。隋、唐宫殿,皆依此原。”《三秦记》成书当在隋唐之前,后两句容或属于撰者骆天骧补充的文字。
从渭河到秦岭山地,依次排布着河滩地—河流阶地—成层黄土台原—山前洪积扇—山地,地貌变化显得颇有规律。从黄土台原的位置及其分布,与秦岭诸多河溪流出的关系上,研究者注意到,“只有灞、浐与潏、沣之间这块平原,既无河流切割,又坦荡宽广,东西宽约17公里,南北长约40公里,以龙首原为分界线,形成南北两个不同的地形单元”。近年的研究认为,“宇文恺认为龙首原南部的黄土台原区域地势过高,城市供水难以解决,而北部的黄土梁洼相间地区,南北长约10公里,东西宽约17公里,选择此处建都可使城市有足以回旋的余地,向东西南北四方皆可展开扩建,又距浐、滈、潏、沣诸水较近,可从东南、西南两个方向同时引水,使城市清水源源不断”。汉长安城选择在龙首原北,隋大兴城和唐长安城与之相比,后靠了一段,实际上是落在了秦汉都城南面的上林苑范围内,走势逶迤的龙首原地形便成为规建都城的地形骨架,任由善于巧施建筑技艺的人员充分使用,甚至还可以在城市治安及军事防守方面发挥必要的地形作用。
开皇三年三月丙辰(583年4月15日),长安的上空降下雨来,隋文帝杨坚身着“常服入新都”,一个好的兆头是“京师醴泉出”,这些均为史官所记录,此后的隋廷大小事务,就都转移到新建都城——大兴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