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之路:陕北歌王:王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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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戏台

房子,是一位摄影师。他姓房,本名不必讲了。房子是他的笔名。房子是70后,一直生活、工作在延安。但他作为一个摄影师,偏偏喜欢在榆林跑,尤其喜欢到榆林的乡村跑。他拍摄了大量的照片,记录了榆林当前农村的生活。有一年,他在深山里,拍摄的一组尚未通电的村民们的生活照,被《华商报》首先刊发后,当地政府很快解决了这个村子的通电问题。

房子不是记者,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摄影。他并没有想到自己拍摄的照片,竟能帮助村民解决实际问题。他事实上更多地喜欢拍摄同民俗活动有关的人像。他有些偏执。对于自己感兴趣的民俗活动,诸如“放赦”——他曾连续数年,每年都要从延安跑到榆林轮流举办活动的村子里进行跟拍。

2010年前后,房子出版了自己第一部摄影集《最后的黄土地》(但这个书名并不准确,结合他的内容,其实应叫作“留住黄土地的文明”)。在这本摄影集里,有一幅摄影作品尤其让人过目难忘。这幅照片——房子拍摄的是山村的一个戏台,台上正在表演的演员们都是古装打扮,一看就是一场大戏,这也是一个正路的演出团体。但在台下,仅仅坐了一位看戏的观众!

一台大戏,一个观众。这样的一张图片,确实让人感慨万端。但这是一个事实。房子并没有进行任何加工和处理,他只是真实地捕捉了现实当中的一个场景。

当然,面对这样的情景,有人会担忧,认为黄土地(具体说应是陕北)上的民俗文化会由此衰落、消亡。但假如联系过去,并加以比较,就会发现,任何一种文化,即便是草根文化,其实都有着自身顽强的生命力。一种文化即便经过强力撕裂、摧毁,仍然会在一片废墟之上再次生长。这种文化的生命力必然也会在个体身上得以充分体现,并得以传承与弘扬。

由此就要继续说到王向荣的故事。除了唱歌,王向荣年少时,对于舞台表现出来的兴趣与迷恋,至今是王尚荣和村里不少人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

同陕北的其他地方不同,府谷(包括神木)一带,由于邻近山西河曲——被誉为“二人台窝子”,即便如马茹圪垯这样的偏僻小村子,王向荣的长辈们,到了冬天,农闲时间,也会自发组织几人,自弹自唱,自娱自乐一番。

王尚荣记述:“向荣六七岁的时候,父辈们天天晚上‘耍丝弦’,演奏二人台曲牌,有时‘打坐腔’,有些人顺口随着曲调唱几段二人台,就算是‘闹红火’了,向荣跟着我每场必到,久而久之,音乐的火花在他幼小的脑海里碰撞,从而潜移默化形成了向荣对二人台艺术的偏爱。”

接着,王尚荣具体忆述父辈们的专长道:“父亲会吹笛子,会打霸王鞭。二爷爷弹得好三弦,四爹专长拉四胡。二爹在乐器上上不了手,专门负责端茶递水,七爹比二爹稍强,都有两下,但不精通,同样很难上场。”

在当地,王向荣长辈们这种自娱自乐的表演形式,过去有“打坐腔”“打玩意儿”“耍丝弦”等不同称谓,20世纪50年代初期由丁喜才命名为“二人台”。丁喜才是府谷麻镇人,年少时即随家中长辈们四处卖艺求生,被誉为“丁家窝班”,从而练就了过人的技艺,可以自打扬琴自唱。1953年曾进京演出,在西北五省民间文艺会演中拔得头筹,随后受聘成为上海音乐学院教师。据资料记载:“二人台”这种表演形式,最早形成发展于晋北、陕北、内蒙古西部沿黄地区,后流传于河北、甘肃和青海等部分地区,在整个黄土高原分布甚广。这种表演来自民间,形式原本十分简单,不化妆,不表演,不需要舞台,几个人凑在一起,单纯以器乐演奏一番,完全是自娱自乐。器乐一般是三弦、四胡、笛子、四页瓦,这被称为“耍丝弦”。后来,加入“霸王鞭”表演,被称为“带鞭戏”,俗称“火炮曲子”,内容有《打金钱》《十对花》《牧牛》等。另有一种以说唱为主的表演,称为“硬码戏”,亦称“文戏”,内容包括《走西口》《探病》等。

王向荣从小受到父辈们表演“二人台”的感染,在成长当中,便主动地开始模仿。他回忆说:“家里有个瓷盆子,烂了。后来,只剩下个盆底子,扔在了院子里。但这个盆底子敲打出来的声音,就像是鼓板,成了伴奏的好乐器。我们几个孩子,趁大人不在家,就在炕上撑起被单子、铺盖,搭了一个‘戏台’,唱着小戏耍了。有一天,耍得忘了时间,过了晌午,猛然想起父亲就要回家,赶紧收拾铺盖,开门,亮窗,可是窑里黄尘笼罩,就像是起了‘大雾’,一时半会,哪能散尽。伙伴们都跑了,我被父亲逮了个正着。”

受到父亲的训斥,家里再不能耍,他们就将“舞台”搬到了村子里。一帮小孩子,自己动手在村里搭了一个小戏台。王向荣既是搭建戏台的“主导者”,又是娃娃们台上表演时的“导演”和“主角”。

但不论大小的舞台,作为一个“演员”,总应有自己称心的一件乐器。对此,王向荣回忆说:“我哥有个小手琴,他上学走了,我常偷偷地拿出来弹。后来,在村里来的货郎担上,我也用节省的压岁钱买了一个小喇叭,能吹出‘哇呜哇’这么三个音。”

时隔多年,村里有不少人对这个“舞台”还留有一些印象。2009年,在采访中村民王保师说:“他(王向荣)小时候,扎起个台台唱戏,搭起个窑窑唱!”

对此,王向荣回忆说:“村里有一个土台子,空着了。我们几个娃娃,把那平整了一下,打扫干净,在上边又栽了几根树杆子,耍的时候,再把家里的烂单子搭在上边,就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舞台了。别人不用的破盆、烂碗,搜集到一块,也能当器乐敲着玩了。在这个台子上,我们表演‘二人台’,也表演过‘晋剧’,表演当中,有时还能把大人们吸引住,一直看完我们的演出才走开。”

王尚荣对此的记述是:“那时向荣还不懂戏,年龄小了,就大胆学唱赵才茂主演的‘空城计”里大段的晋剧唱词,但是他的腔调倒是有板有眼。有一天,我和村里几个父老干完了地里的活,相跟着回家,到了村口,就听到向荣正在‘土戏台’上唱二人台《打连成》。他唱:过罢大年头一天,我和我那个连成哥哥去拜年,一进门把腰弯,哎了咿呀嗨……父老们说‘哎呀,丑丑唱得真好听,调调高低适中,味道管够’。”

在陕北,人口稠密或规模大一些的村落,会在村里建有戏台,并在传统的节庆活动中,邀请戏班子演出。但马茹圪垯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包括周围几个村子都没有戏台。距村民们最近的看戏场所是新民镇。

王向荣当时掌握的一些晋剧,正来源于戏台,来自于他爱看戏,是个十足的“小戏迷”。对于童年最初在镇子里看戏的情景,他还有一些记忆:

“四五岁时,第一次到镇羌看戏,我妈抱着我,看历史剧,看晋剧。”王向荣回忆说,“镇羌过去有二十七座庙。听老人们说,老以前一连唱过四十天的大戏。”

晋剧在陕北地区习惯上称为“山西梆子”,影响十分广泛,是最受当地人欢迎的一个剧种。过去有“小庙唱小戏,大庙唱大戏”的说法。大戏一般专指晋剧、秦腔。另有一句俗话说“看大戏,跑断腿”——这是指大戏少见,要看一次并不容易。

“有一年,那时向荣还是个小孩,跟着他嫂嫂到四十里外的孤山镇去看戏,看完后不吃不喝,再返到距离孤山二十里的朱家茆——他嫂嫂的娘家那里住下来才吃饭。第二天返家,两天时间,来回往返一百里,不说饿,也不说累,只要能看上戏,他就高兴得眉开眼笑。”王尚荣记述。

但凡听到哪里唱戏,只要步走能到了的地方,王向荣常会追着撵着去看。同王尚荣记述的这次类似,另一次,王向荣事先听到二姐说三道沟要唱戏,同样是撵着去看了,看罢就返家。三道沟虽然距离马茹圪垯也就三四十里的路。但大多路段人迹稀少,十分荒僻。由此可以看出他对看戏痴迷到了何种程度。

远处的戏要去看,近处的戏更不能错过。有一年正月十五,新民唱大戏。那天一早,不巧下起了雪,哥哥和几个伙伴要去看戏,可王向荣年幼,父母担心他的安全,不愿让他去。王向荣不情愿,他们前脚走,他就在后脚偷偷跟着。“我不敢离得太远,那会山上还有狼了。我也不敢靠得太近,怕被他们发现,把我撵回来。”王向荣说。

十里山路,要翻一架山,要过一条河,直跟到了镇子里,王向荣都没被他们发现。看完一场戏,王向荣才突然现身站到了哥哥的面前。王尚荣大吃一惊,问:“你怎么来的?”

“跟你们来的。”

“那我怎么没有看见你?”

“我躲着了。”

“大大知道不?”

“我没说。”

“妈妈晓得不?”

镇羌堡一角 2012年

“不晓得。”

“……”

王尚荣问明情况后,虽有不少顾虑,也只得无奈接受。但让他尤其叹息的是——王向荣穿的布鞋,被雪水浸湿,张开了大口子,几个脚趾头都裸露在了外边。“我心里酸苦交织,百般难受。那时我也年纪小,全身上下不装一分钱,没有能力给弟弟买饭吃!更不用说买其他的东西了……”王尚荣忆述。

王向荣那会懂得了害羞。看戏时,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的脚趾头,就尽量往里抠,不让露出来。但是天冻,鞋湿了,脚趾头冻得红肿,没有知觉,他想抠也抠不住,就只得一边盯着戏台,一边还要在脚上用心思。注意力分散,看戏也看不好。好在到了晚上,戏台下的火塔点燃了,脚暖了,身体也暖了。坐在火塔前看戏,才真正是一种享受。

这时,假若戏台上点亮灯笼,再飘上点雪花,那就更美了。就如二人台《挂红灯》里所唱:


正月十五雪打灯,

纸糊的灯笼挂在门前。

风刮灯笼,

突噜噜地转。

越刮越大,

越大越刮,

越大越转越好看。

……


这天看罢夜戏,又赶了十里山路,一路上由于下雪路滑,跌跌撞撞,回到家已经半夜了。平时很少发火的父亲,这次是勃然大怒,不等他们喘气平息,就训斥道:“你们是不是把戏子送走了才回家?啊!那不如跟上去算了!”

母亲心疼他们,一边赶紧从锅里端出热饭一边劝解道:“你要发火,也等他们把饭吃了再发吧。”

父亲余怒难消,转而指责王向荣的母亲说:“你看你生的这些‘戏丁’!不吃不喝就为看戏,真没有出息!”

“戏丁”这个词并非王向荣父亲的发明。但这里边却隐含着他强烈的情绪。王向荣父亲走过口外,他见过过去“走口外”路上不少的艺人。这些艺人有的形同乞丐。他把他们称为“吃张口饭”的人。

王尚荣从父亲对艺人的态度上,转变了自己的一些爱好,他说:“父亲说过‘你们不要唱唱打打,唱戏社会上看不起’。他不愿意让我们学习二人台,更不让我们多看戏。他这种思想对我影响很大,可是没有影响到弟弟向荣……”

王向荣确实没有受到影响。他回忆说:“新民镇子上的戏,有时连唱三天,白天唱,晚上也唱。这三天时间,我第一天一早在家吃罢饭,就跑到镇子看戏了。看了白天的戏,再连着看夜戏,第二天早上跑回家吃饭,吃罢饭又走了。连着三天,我只吃三顿饭,忍饥挨饿也要看戏。”

至于镇子的戏台为何会对王向荣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这从王尚荣的一段文字里,或许会找到另一种答案:

镇羌的正月十五闹元宵,历史久远,形成定制。每年从十四日开始十六日结束,整整三天三夜。镇子的街道中央用大块煤炭垒成的“火塔”有七尺高,相距五十米有一座,顺长摆满了南北街。白天,各个“火塔”还披着用红绿纸剪成的网格形的外罩,五颜六色,十分醒目。到了晚上,“火塔”点燃,火苗飞窜,不一会儿,冲天的火焰把一座古城映照得如同白昼。当地百姓把正月十五闹元宵干脆叫“看火会”。这时候,各种文艺活动开场,有秧歌队、高跷队、旱船队、杂耍队,载歌载舞的演出,让人目不暇接。

晋剧演出 2012年

这期间,戏台上的“二人台”也要演三天,主角是当地著名的艺人孙斌、党四毛、刘二流水……他们的表演乡土气息浓厚,说唱用的是方言,老百姓一听就懂。

当然,王向荣此际在镇子看到的戏,以及镇子过节的气氛,其实与王尚荣所述的已大为不同。

王尚荣所记述的——大体上是1960年前(或许再早两年),自己在镇子里看到的正月十五闹元宵的场面。这时的乡村文化还保留着传统的风貌。而王向荣追着撵着看戏时,已到了1960年代初中期——这些戏同1950年代初中期民间文化比较,已发生了很大转变,或者说是已经衰落。但他毕竟紧握住了这一根救命的“稻草”——即传统文化的存续、余脉,从中开阔了眼界,并获取到了自己需要的营养。

母亲的言传身教,乡村浓郁的文化氛围,父辈们表演二人台的感染,痴迷于乡村戏台的演出,王向荣正是通过这些积累,逐渐丰富了自己的身心,并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以至他后来对民间艺术自觉的追随,实际上都与之前所受到的这些传统文化的滋养有很大的关联。

在此章节,将房子拍摄的一个人看戏的乡村戏台,与王向荣少年时痴迷的戏台加以比较,两者在时间上相差近半个世纪,原因虽然不同,但表现出同样的衰落与低迷。目的在于揭示社会的变化,给文化造成巨大的灾难与影响。

从这种变化当中,显然既可以感到无奈与痛惜,但同样也可以看到希望与火焰。作为一个人,就如王向荣一样,即便出身草根,但面对时代的风雨,只要内心理想的火焰没有熄灭,能够确定自己的目标,找到自我,勇敢地朝着自己所选定的目标前进,即便是逆流而上,也终究会战胜困难,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