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者前言

本作品集是渡边淳一先生于一九九一年四月至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在周刊杂志上连载的随笔作品集。是继前一年出版的《涩谷原宿公园大街》之后的又一部作品集。本作品集由四十几个短篇随笔构成，其篇幅大小相近，内容紧凑，是一部色彩斑斓、妙趣横生、读来令人回味无穷的经典短篇随笔作品集。

作品集主要围绕着母亲来信了、女性削鼻梁、父亲母亲节的际遇、丈夫陪产、处理交通违章、各地讲演、出境旅游、子女教育等诸方面的随笔汇集而成。整部作品以作家独特的视角和人生亲历为依托，撷取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铺展纵横开合、内外兼顾的绵长叙事，或流露出对故乡的眷恋情怀，或严厉抨击某种社会现象，或对某种人生际遇表示抚慰与体恤，或对世间的真谛表示彻悟，娓娓而谈，左右逢源，将读者带入反思与内省的境界……

作者的母亲擅长腌咸菜，曾作为“咸菜博士”上过当地电视，专门介绍怎样腌制咸菜。作者吃惯了母亲的腌菜，感觉东京日餐店或寿司店的腌渍鲑鱼子难吃，更讨厌市场出售的瓶装货。每年秋天，母亲把腌菘菜、酒糟腌白菜、腌鲱鱼、腌鲜萝卜源源不断地寄给作者，只寄腌菜，不附信件，只言片语也没有。而作者将腌菜视作母亲的来“信”，视作“特殊的平安家信”。只要有腌菜寄来，就知道母亲身体健康，就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如同母亲来到了身旁。作者饱含深情地讴歌母亲的舐犊之情，也展现出作者对母亲的依恋和崇敬。

北海道是日本的避暑胜地，也是作者的故乡，他对故乡无比眷恋。那儿有辽阔的平原、原生态的山川，秀美的风景，宜人的气候，一草一木都令人神往。尤其在游人如织、热闹非凡的夏季，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作者感到自己是故乡的游子，故乡一直呼唤自己归来。遗憾的是母亲因病住进医院。自己回到故乡的怀抱，只能祈祷母亲早日康复，并秉持达观的人生态度：若不能康复，就让其安享晚年。生命自然耗尽是一种令人释然的终极选择。人长寿而终其天年，可以说是顺从天意，也是不给周围人增添麻烦的一种恩赐。

在当今社会，女性的时尚好像不再受到行业制约。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女性学会了化妆，追求着美容，市面上美女越来越多。以前只有电影演员漂亮，当今难以觅见丑女；以前日本女性模仿欧美女性，崇尚鼻梁高挺，现在却要削低鼻梁，美容保健。或瘦身，或塑身，整形也大行其道。人人追求时尚，彰显爱美之心，有人甚至给宠物美容。作者认为追求漂亮是每个人的特权，追求时尚是时代潮流，也是女性自我满足的心理反应，这种追求使现代女性活得更加自信，也为都市增添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母亲节和父亲节是两个重要的节日，母亲节广为人知，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而父亲节却知者甚少，不受重视。作者认为这些节日都是多余的，貌似是一种温情的关怀，实际却对没有父母的孩子造成了歧视。过母亲节以送康乃馨为记，而父亲节却无标志物纪念。社会导向让孩子感觉母亲重要，父亲次之。母亲在孩子未成年期间，始终陪伴左右，故曰母爱深似海。父亲常年奔波，养家糊口，陪伴孩子时间短，往往被孩子忽略。母亲是绝对重要的存在，父亲的存在则要低一级。故有母爱是第一本能，父爱是第二本能之说。

东京是国际大城市，人口众多，交通便利，文化设施发达，娱乐场所比比皆是，但是物价高昂，生活节奏超快，家居面积狭小，住房贵得离谱。而业余文化生活丰富多彩，随时可以出席音乐会，观赏电影、戏剧、歌舞伎以及职业棒球等，还可以自由地利用完备的美术馆、图书馆、资料馆或博物馆等。倘若住在其他地方，生活节奏缓慢，文化设施稀缺，很少得到知性刺激。若想参观美展或观看电影，必须去大的城市或东京。路途遥远且舟车劳顿，还需支付往返车费，无端地消磨大量时间。作者指出城乡差异的重点是文化和娱乐，奉劝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好好利用和享受城市文化。

作者对日本流行的丈夫陪同妻子分娩持否定观点：丈夫陪产纵使妻子受到鼓舞，心灵得到抚慰，能够减少妻子分娩过程中的痛苦与煎熬，并见证亲骨肉的降生。然而作者作为曾经的医生，对于分娩的印象，却用“可怕”一词来形容。作者笃信女人在关键时刻比男人坚强，完全可以接受分娩的考验。女人一直忍受例假、妊娠、分娩这些男人永远体会不到的人生体验，因此对疼痛或出血更加适应，在生命力顽强方面远远胜过男人。尽管女性分娩神圣而崇高，作者却基于自己的认识，反对丈夫陪产。

作者对国与国之间的文化差异有独到见解：他曾为一个中国女留学生做经济担保，该生来到日本一年多，不曾问候他。后通过秘书联系到该生，质询为何不来相见，回答令人大跌眼镜：怕打扰作者，且已私下更换了经济担保人。由于两国间文化背景不同，人的思维方式和处事态度也大相径庭。作者豁达地指出：该生的逻辑有一定道理，是文化差异导致了误解。作者的秘书会晤该生，该生因故迟到，做了一次道歉。而按照日本习惯，应道歉三次。这种微不足道的差异，每每给人们造成误解。作者认为对不同文化背景的理解与包容是相互尊重的前提，否则就会产生悲剧。

作者在驾车会友时的亲身遭遇令其领悟到警察执法的偏执性和随意性。把车停在了“不该停的地方”，被警察处罚。没对行人或交通造成影响，却遭受罚款。作者对于警察不能灵活执法的做法，心有不甘。警察对违停车辆每每采取“死后验尸”的方法，以惩处为手段，而当交通真正需要疏导时，却没有警察出现。有些警察有时甚至使坏，近乎钓鱼执法。这和家猫有相似的特征：只抓易抓的猎物。起不到维护治安与稳定秩序的作用。作者利用交罚款的机会，有礼有节地教训执法者，并认为警察个人都是好人，涉及警察组织时就呈现另一副面孔。作者与读者分享教训，揭示了警察的两面性和不懂灵活执法的偏执性。

作者对日本人钟情于棒球的社会现象有精准的研判：日本人喜欢博弈和战斗，对胜负输赢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棒球比赛结束时，大家盛赞胜方（赢方）的勇猛与夺冠，也表扬败方（输方）的打拼与败而无悔。然而，没有人是败而无悔的。这些言不由衷的华丽辞藻，将胜利与失败混为一谈。这与战争年代年轻人被华丽辞藻所蛊惑而战死沙场毫无二致。团体纪律要优先于个人意志，与军队的绝对服从乃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认为高中棒球比赛过度地压抑本性，令人心生不爽，其最大作用乃是让全体国民联想起日本战败。

作者探访日本近代诗人石川啄木故居，为其去世前后的家庭变故感到骇然：一九一二年三月，其母去世，同年四月本人去世，同年六月次女去世，次年五月妻子去世。石川啄木本人二十七岁离开这个世界，这对一个陶醉于自恋的诗人来说，早逝也许是幸运的。而有的作家虽寿比南山，却在艺术创作上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好的作品，成为平庸、老迈的文学大叔。早逝对作家来说是体面的。文豪芥川龙之介三十五岁离世，白桦派代表人物之一、著名作家有岛武郎四十一岁作古，文坛巨匠太宰治三十九岁就携情人投水自尽。过去的作家早逝者众多，早逝成为一种时代的特征，很多人难逃厄运。

作者在领略异国风情之时，不忘与本国相对比：加拿大是个森林与湖泊众多的国家，落基山就是其中的天然宝库，有着雄伟的冰川、巍峨的群山和锦绣的湖泊，一切都是天造地设。加拿大体量也大，各方面比日本每每过之而无不及，如山峦过于悠远，平原太过辽阔，河流和瀑布过于湍急，漂流的木材也显得粗大。而日本的景观显得窄小、局促，又过于紧凑，密密匝匝。故而培育出大和民族的细腻与感性。日本又因天人对立，时常发生强震、海啸、火山喷发或洪涝等自然灾害。

日本社会全盘西化，西装基本取代了和服。和服是大和民族的传统服装，当今穿着者却成为少数派。服装在随着时代而演变，时装往往成为潮流。男人讲排场，也讲实用，随着生活节奏加快，嫌穿和服既麻烦又昂贵，就亲近了西装。然而，男人穿上和服会有种令人难以接近的威严，甚至连孩子都会觉得穿和服的父亲形象高大。假如整个社会推崇和服，将和服推举为男人的正装，穿和服的人一定会剧增。和服的缺点是身体局部活动受限，好处则比穿西装、系领带轻松和舒服。

作者参加友人公子的婚宴，高屋建瓴地披露自己的婚姻观和人生观。作者自嘲：东道主选了一个描写婚外情或畸爱的人高谈阔论。怀疑是否想给新婚宴尔的一对伉俪打打预防针，增强两人对婚姻的理解。作者开宗明义：结婚就是一种保险！男女一旦结婚，就标志着建立了稳定的依存关系，类似加入了健康保险。当某一方情绪低落或身体衰弱时，能得以壮胆或受益。换言之，结婚是预防万一的特种保险，尤其适合性格软弱的人。倘若一个人独立性很强，能应付世间的各种变故，就不必勉强地加入该契约。结婚这种契约费用高，解除婚约也难。从长远观点看，这种契约的要件包含在每个人的婚姻之中。

日本作为世界第一的长寿国，是其他国家无法仿效和难以超越的。一九九四年期间的平均寿命，男子达到七十五点九一岁，女子达到八十一点七七岁，男女均高于其他国家。据调查，长寿的秘诀主要取决于以下四个条件：一、日本列岛气候宜人；二、现代人营养结构均衡；三、医疗保障制度健全；四、遗传基因影响。这四个条件不是孤立的，而是互相关联、相互作用的。物质环境太过优越，反倒会导致老年痴呆症的蔓延。日本名义上有敬老节，其实对老人相当慢待。看似养老制度完善，实际仅靠养老金生活相当拮据。这种看似好而非好的生活状态，恰好对老人形成一种适度刺激，成为促进国民精神健康的一剂良药。

男女各有上天赋予的特性，即男女有别。有的特性为男性所独有，有的则为女性所独有。男女同权主要是指智力和精神方面，肢体和劳力方面则另当别论。男性体力强健，瞬间的爆发力不容小觑。相反，女性动作舒缓、轻柔，但持续力强，耐久力甚。其意志的恒久力、做事的执着力、性情的克制力、环境的适应力都强过男性。身高、体重、血液量及浓度等各项指标不及男人，但在身段曲线、肢体柔美、姿态优雅和生命力方面又完胜男人。男女没有差别，基本上正确；而男女截然不同，却是客观事实。

作者对母亲教育子女的方式方法给予关注。有个母亲从早到晚逼迫孩子用功，学校放学孩子再去补习学校，回到家又被迫温习功课。母亲对此严厉监督，并口口声声说为了孩子。孩子爱踢足球，体育成绩远远高于文化课成绩，但母亲却极力阻挠并扼杀其爱好。她认为吃鱼对脑子好，就顿顿让孩子吃鱼。孩子忍无可忍，便向人诉苦。作者尖锐地指出：家长和老师往往认为孩子成绩不好，是因为“没好好用功”。其实人的智能各不相同，并非下苦功成绩就能飞跃。孩子聪慧也与遗传有关，智力好坏没有衡量标准。何况学生的成绩好坏在现实中没有多少意义，走上社会后，往往考验孩子的创造力、想象力、思考力、判断力和包容力，以及基本体能和性格，各种能力综合到一起才形成个人实力。个人实力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

本作品集对日常的世故人情、社会现象、自然风貌、亲情友情、兴趣爱好以及老龄化问题均有涉猎，并大胆犀利地暴露作者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对现代时尚、性别特征、文化风俗和出境旅游等方面展开多角度、深层次的论述。作品言简意赅，深入浅出，显露出作者挥洒自如、驾轻就熟的超凡功力，既有对人生与社会的高度关注，又有对当今时代的人文关怀，既关照历史文化、社会时势、自然景观和老龄人口，又兼顾家庭教育、行为规范、处世态度和娱乐消遣等，蔚为大观，美不胜收，成为一部充满趣味的“百科”读物。

作者对看似平常的事情以独到的视角、深邃的洞察力和流利的语言加以铺叙，不拘一格，力透纸背，超尘拔俗。对一些社会问题或历史人物，高谈阔论，无所顾忌。对男女差别的社会认知和老年危机则发出警告。对个别事物或个别现象采取时史嫁接的方式深度剖析，承转有序，起合自然，直抒胸臆，戛然而止。无论是臧否人物，还是褒贬自然，抑或是独发感慨，均体现着深思熟虑、平易近人的写实风格，令读者沉浸在无限的想象与深深的反思之中。

本书取自于讲谈社1993年11月24日出版的《随风而逝·母亲来信了》第一次印刷本。

时卫国

二〇一八年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