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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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露脸

岛村抱月于明治四年(1871)出生于岛根县那贺郡久佐村,本名为佐佐山泷太郎。父亲曾经营过一家矿石加工厂,但却在抱月孩提时代失败了。因此,抱月虽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小学毕业,却无法升入中学继续就读。当时的松江地区检察厅检察官岛村文耕爱才,便以抱月去东京念书为条件,答应每月寄给他五日元。抱月答应了这一条件直奔东京,先是在东京物理学校、日本英语学院等处就读,之后于明治二十四年(1891)进入早稻田大学的前身东京专门学校学习,并就此成为文学系第二期生。当时的教授阵容为坪内逍遥、大西祝、大冢保治等人。

明治二十七年(1894)七月,抱月从东京专门学校毕业。其毕业论文的题目是《论审美意识的性质》。这是一篇关于美学的论文,逍遥对这篇论文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据说当时逍遥就已经在心里把抱月视为自己的接班人。

抱月没有辜负逍遥的期望,学业结束后即留校任教,并在逍遥主编的第一期《早稻田文学》上发表了各类评论文章,开始了其作为文学评论家、美学家的绚丽生涯,同时还在《新著月刊》上发表小说。他在毕业四年后的明治三十一年(1898)成为文学系讲师,讲授修辞学、中国文学史,西洋美学史等课程。

明治三十五年(1902),抱月赴英、德留学,三年半后归国。为他召开的欢送会和欢迎会,均在当时位于芝公园的一流酒家红叶馆举行。尾崎红叶、小衫天外、国木田独步、上田敏、德田秋声、佐佐木信纲、正宗白鸟等明治时代具有代表性的众多文人悉数出席。

当时在早稻田英语系就读的生方敏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时盛赞道:

“我们这些学生当时就像期盼着从东方升起的太阳一样盼望着岛村老师的归来。”

当时的抱月不啻早稻田英语系的希望之星。事实也是,归国后的抱月相继发表了诸多的论文和翻译作品,并就欧洲文学及戏剧阐述了种种真知灼见。学生们对这位英才教授仰慕有加,赞曰:

“岛村教授既聪慧又质朴,看上去光芒四射。”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抱月,却未必拥有幸福的家庭生活。

早稻田毕业后翌年,抱月与为他出过学费的岛村文耕的亲戚岛村市子完婚,并当了岛村家的养子。当时抱月二十五岁,市子二十一岁,两人相差四载。

抱月与这位妻子之间一共生养了四男三女,其中有两个男孩病故。

市子原本出身于较为富裕的家庭,故而倨傲任性。她和抱月结婚与其说是出于爱情,莫如说是出于家庭渊源。正因为这种结合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故此二人从结婚伊始感情就并不融洽。这种状态在抱月赴国外留学前的一段时间里尤甚。抱月留学期间,市子因失眠和神经官能症曾多次去医院就医。抱月回国后,市子的精神状态依然如故。再加上孩子去世,导致夫妻关系愈加冷淡。尤其是死去的两个孩子都是颇为优秀的男孩,这就更令抱月沮丧不已。

抱月生来寡言且性格内向,因此便和争强好胜、对任何事情都喜欢刨根问底的妻子合不来。于是他便愈发变得郁郁寡欢。再加上孩提时代遭遇家庭破产,依靠他人的资助才得以继续求学这一成长经历的自卑感,导致其神态益发低沉抑郁。

对抱月而言,要想逃避家庭纠纷,学校是最好不过的避风港。在那里他只要认真讲课、埋头做学问,家里的一切就全都可以忘在脑后。

然而刚刚归国之际曾被誉为“光芒四射”的抱月,两年过后却渐渐显露出疲惫之色,授课时也渐渐欠缺了精彩。起初他还用朝气蓬勃的声音朗读课文,讲述一些和莎士比亚有关的历史遗迹等,且其中还夹杂着他本人的文明史观。可后来,他对待这样的课程也渐渐马虎起来,并动辄就在课堂上憋回险些打出的哈欠,“岛村老师的哈欠”在学生中已经颇为有名。

本应作为心灵避风港的家,不仅使岛村心神得不到安宁,反而使他神经脆弱,精神更加紧张。更何况当时抱月在工作中还遇到了一个坎儿。归国后的抱月曾一口气发表了《被囚禁的文艺》《参拜莎翁墓地札记》《路易王族梦轨迹》等论文。但自打开始研究自然主义文学论时起,他便开始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应该走评论家这条路,还是以作家身份重新启航,抑或专心当个教授。在其后的岁月里,抱月开始怀疑自己作为作家的才能。他的看法大约是正确的,现在看他发表过的将近二十篇短篇小说,其实也并不怎么优秀。写评论需要某种平衡感,相比而言,写小说却是一种需要自我陶醉的行当。由此看来,抱月比较适合搞评论。但是,搞评论也存在着下述问题——是以文艺评论为中心,还是向以包括美学在内的更为广泛的文艺评论领域挺进?此外还有一条路可供他选择,那就是跟着逍遥专心研究莎士比亚,并倾尽全力翻译其作品。自不必说,其方向将要涉及从现代戏剧的开拓到剧本及导演研究等诸多领域,似乎无一不妙趣横生,然而抱月对其中任何一项都没有绝对的自信。

抱月可以说是位才子,但却并不属于开创性人才。他能够很好地抓住对象并进行分析,但却不能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并将自己的见解强力推荐给他人。其归国后发表的论文,说到家并未超出介绍外国文化、记录自己见闻的范围。当时去国外留学的人不多,因此他写的东西还能够说得过去。但若以现在的眼光来审视,他的某些研究成果则值得商榷。因此无论从褒贬哪种意义上讲,他都是一位学者型人物,他身上兼容了知识分子的博学与聪颖,但缺乏创造出自己独特成果的勇气和行动力。

从这个意义上讲,抱月就是一个典型的学府中人。与野放在外相比,待在大学这座围城里更为安全,这样其身上的缺点也就不会那么明显。

他有时上课会迟到。走进教室后便懒散地打开书本,一边用扇子遮住哈欠一边授课。即便如此,抱月在学生中依然很受欢迎。有一次他一进教室就对大家说:“我今天累了,让我先休息一下。”说罢就拄着讲台把手放在额头上,做出冥思苦想状。而有时他又会突兀地向学生发问:“研究文学到底有什么意义?”之后就静静地倾听学生们发表议论。可以说正是他的这种貌似愁苦万千的思索状吸引了生性敏感的大学生。

如果说早稻田大学的坪内逍遥宛如一位严父,那么抱月就貌似与广大同学有着同样烦恼的兄长。抱月其人,与其说是一名教师,不如说是一个弱点隐隐可窥的普通人。即使他神情疲惫或者打哈欠时,身上也飘溢着一种知识分子独具的百无聊赖的氛围。他那弱不禁风的瘦削身材、谨小慎微的隐忍态度更是惹人注目。在出席文学系会议或是与学生们聚会时,抱月几乎都是缄默无语。虽说拥有犀利的批评眼光和规划能力,却总是默默地倾听大家的发言。直至最后对方发问,他才惜字如金地答上几句。当后来他被文艺协会除名,一些年轻人追问其原因时,尽管抱月是当事人,却也只是沉默无语,并不说上一句像样的辩词。当时聚集在一起的学生们感慨道:“每当看到老师那副令人心疼的模样后,我们就想绝对不能弃老师于不顾,必须想方设法援助他。”

总而言之,抱月是一个把寡言少语发挥到了极致的人,并且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知识分子气息以及百无聊赖的神态相辅相成。

对松井须磨子而言,抱月最吸引她的地方,就是其身上那股子颇具知识分子韵味的文静劲儿。

文艺协会第二次内部观摩会选择的演出剧目是《玩偶之家》,这是挪威作家易卜生的作品。1879年(明治十二年)在哥本哈根首次公演后便风靡世界各地,引起巨大反响。

在剧中登场的女主人公娜拉是一个出生于富裕家庭的千金小姐,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嫁给了律师海尔茂。可是不久后丈夫即患病,为了让丈夫换个环境疗养,娜拉便借用父亲的名义借了高利贷。虽说这种做法是出于对丈夫的爱,然而事情暴露后却使丈夫失去了成为银行行长的机会。失望的海尔茂斥骂娜拉道:“都是因为你,毁掉了我的一生!”听了丈夫的这番话后,娜拉这才意识到在丈夫的眼里自己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只不过是作为一个美丽的玩偶受到其喜爱而已。此后事件尘埃落定,海尔茂对娜拉柔情如初。然而娜拉已经不打算继续留在家里了。她要先做人后为妻,于是毅然舍弃了丈夫和孩子离家出走。

这个剧本描写的是一个抛弃了家庭和丈夫的女人,内容在当时来讲具有难以想象的冲击力。毫无疑问,此剧如果能在日本公演,势必会在热衷于女性解放运动和进步的文化人中间引起巨大反响。

文艺协会从明治四十四年(1911)九月二十二日起连续三天,作为内部观摩演出,在实验观摩剧场上演了《玩偶之家》。自不必说,娜拉由松井须磨子扮演,丈夫海尔茂由土肥春曙扮演,导演和翻译则是岛村抱月。

对上次公演《哈姆雷特》并获得好评的文艺协会而言,《玩偶之家》是现代话剧能否在日本扎根的试金石。也正因为如此,抱月才将整个身心全都倾注于此次舞台演出。

排练伊始,他便对脚本从头至尾精雕细琢,并对台词逐一进行确认修改。在书斋里翻译出来的词语拿到舞台上由演员实际说出时感觉往往不尽相同。有的地方有画蛇添足之感,有的地方则显得冗长累赘。从娜拉和海尔茂的基本心理状态到各个场景的感情迁移,抱月对剧本做了根本性的探讨和修正。

当时的导演只是对作品进行解释,对场面做抽象的说明,并不会对具体的动作或表情逐一进行指导。即便指导,也只是看着排练,做出诸如“这里的主人公感情上已经肝肠寸断,你得演出那种状态来”之类的提示而已。而演员在接受了提示后,便需要自己按照剧情要求拿出那种感情进行表演。说导演态度漠然并不为过,但这样做反而能使演员更好地发挥自己的能力和创意。须磨子在表演任何一个场面时,都会一边表演一边在心中自忖:“如果这样演的话……”当然,她根本不懂那些难以理解的表演理论,只是在表演时拼命将自己变成剧中的人物而已。值得庆幸的是,与前泽诚助的离异为其饰演这一角色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实践经验。剧中的女主人公生活毫不困窘,只是为了自立这才离开了丈夫。这一点与当初须磨子和诚助分手时的状态颇有相似之处。

然而《玩偶之家》要求须磨子在舞台上从头活跃到尾。

与《哈姆雷特》中的奥菲利亚不同,此次舞台的主演是须磨子,因此其台词量相当庞大。

按规定,排练从每天上午十点开始,但须磨子每次都是提前一小时来到排练场地,一个人开始练习,而且并非只是背诵台词之类。每次的台词练习都与舞台表演毫无二致,即按照“彩排”的规格进行排练。因此每次排练结束时她的声音都会变得嘶哑。

她用了不到五天的时间就记住了所有的台词,到了大约第十天,她甚至完全记住了和她演对手戏的演员的台词。如果对方说错了台词,她甚至可以不慌不忙地给对方纠错。

当时并未规定排练时穿什么服装。须磨子总是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浅枣红色礼服,在宽约十一米、进深约七米的舞台上跑来跑去。前来观摩的人刚开始还以为是个疯女人在舞台上到处乱跑呢。当须磨子大声喊出台词时,她那夸张的表情和声音甚至令一部分人忍俊不禁。然而人们立刻就意识到她是在专心致志地练习表演,并最终为其热情所打动乃至流连忘返。

须磨子的热情甚至感染了她身边的其他演员,抱月亦然。

起初抱月只是在来大学授课时才顺便到排练场指导一下。可是排练到中途时,他居然也从早到晚盯住排练场,脑子里装的只有排练这一件事,甚至晚上躺在床上时也在考虑台词的长短啦、服装啦、小道具啦,等等。而须磨子则更甚,有时竟然会在梦中说出娜拉的台词并且一跃而起。为了出色的舞台表演,两个人的热情聚合在一起宛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起来。

但是,要将《玩偶之家》搬上舞台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在第二幕中占据着重要地位的“特兰特拉舞”。没有人清楚这个舞该怎么跳。抱月留学时虽曾一度观看过这场戏的表演,但却没有自信亲自编导这段舞蹈。如果该剧曾被搬上银幕的话还可以看看电影,然后拿来模仿一下,可是却没有电影可资借鉴,无奈只好绕过,从第一幕一下子就跳到了第三幕。对该剧而言,第三幕才是娜拉出走的重头戏。因此只要有了这幕戏,作品的大致轮廓也就具备了。不过突然跳过第二幕未免有些突兀,于是他们便想出了在第一幕和第三幕之间由抱月站在舞台上讲述第二幕梗概这样一条权宜之计。

他们就是这样迎来了首场演出。观摩会场共有六百个席位,座无虚席。当然,其中大部分观众都是与戏剧有关的人士、报纸杂志记者以及早稻田大学的人员。

如果此场演出评价不佳,两个月的努力就算打了水漂儿。因此,一向冷静的抱月也感到有些紧张。

在此奉上川村花菱发表在《歌舞伎》杂志上的剧评摘要。

娜拉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身上常会飘逸出一种姑娘般的气息。不过台词倒是相当清晰。令人深感快慰的是随着剧情的发展,自己第一次听到从日本土生土长的女优口中说出了如此自然的台词。当然,这应该是松井须磨子女士刻苦努力的结果。再有就是,我觉得自己搞不清岛村先生和中村先生的导演力量在她的身上究竟起到了多大作用。首先,她的台词相当自然,表达方式符合剧情发展。不仅如此,其语言表述竟完全没有出现已经在其他女优身上扎了根的那种令人生厌的台词朗诵腔。在这一点上她比其他任何演员都要胜出几筹,并由此弥补了她表情相对呆板、动作深度不够的缺陷。第三幕逼迫离婚那场戏亦然,剧本中台词的一字一句都力入其中,通过这种重要的台词表达方式使表演获得了成功。因此,虽然表情和动作方面尚嫌不足,然而感情却已经充分表达出来。(中间省略)再有,当时娜拉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既似温柔又若悲戚且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心情,在她怀着这种心境向迄今为止温柔体贴过自己的丈夫表达谢意时,那场景不禁使人潸然泪下。原因之一就是须磨子女士的表演力所致。

这不过是一个例子而已。总体说来她获得了好评,尤其是第三幕那场高潮戏,赞誉者最多,仅此一点就可以说演出获得了成功。

不过想法乖僻的人无处不在,也有人对此次演出严加指责。诸如“扮演娜拉的须磨子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日本女人,根本不像西洋女子”“虽说她有点才气,但演技里混杂着不纯之处,看起来轻浮”,云云。

可是前者的批评应该针对所有的西洋翻译剧才是,因为那是所有话剧的一个基本通病。因此,只是用来指责须磨子则未免有些过分。而后者则可以说是评论者根据自己对须磨子和抱月之间的关系进行有失善意的推测后故意做出的恶评。

部分批评暂且不论,总体而言演出还是获得了好评。帝国剧场再次提出了在剧场公演《玩偶之家》的邀请。

本来协会希望将此次演出定位于非公开性内部演出并对外公布,然而经过协商后,他们还是答应了帝国剧场的公演邀请。就这样,继《哈姆雷特》之后,《玩偶之家》也将利用帝国剧场的舞台展现在观众眼前。

研究所创立不过刚两年而已,因此这次公演无疑是令人瞠目的飞跃。然而结果却是这次飞越成为造成嗣后协会分裂的直接导火索。

《玩偶之家》在帝国剧场的公演为明治四十四年(1911)十一月二十八日至十二月四日一周时间。角色分配与内部演出时一样,娜拉由松井须磨子扮演,海尔茂由土肥春曙扮演,阮克由森英治郎扮演,柯洛克斯泰由东仪铁笛扮演。导演当然还是岛村抱月,只是此次重新加进了上次省略的第二幕。这幕戏中的“特兰特拉舞”以前虽是难关,但此次剧团请来了一位名叫米克斯的外国舞蹈老师,在其指导下好歹算是解决了这一难题。于是从第一幕到第三幕,情节更为合理顺畅,演员们对角色也更加精雕细琢,因此演出显得比以前更加紧凑和完美。

不出所料,帝国剧场的公演引起了巨大反响。七天的演出,几乎场场爆满。演出结束后,协会立刻接到大阪中剧场和角剧场提出的各为期一周的公演邀请。

“长时间的对白居然一点都不令人感到厌倦。而那段舞蹈,即便我们这些并不了解正宗特兰特拉舞跳法的人,也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舞姿有些走样。虽然如此,在舞蹈表演者意识到这一点之前,须磨子扮演的娜拉一直毫不松懈地伫立在舞台上。这一点殊为难得。日本的一般演员难以望其项背。”(《大阪朝日》)

“松井须磨子在全部三场戏中几乎场场上台而且台词连续不断,观众不得不对她那旺盛的精力表示惊讶——居然能够毫不松懈地一直表演到最后,而且台词清晰,表情鲜明。”(《京都日报》)

报刊评论无一不对她赞不绝口。

在东京和大阪的公演过程中,须磨子的舞台表演态度几乎始终如一、毫无二致。正如数年后人们所评价的那样,“须磨子的演技无论是第一天还是最后一天,始终如一”。她的表演毫无松懈之处,宛若行驶在轨道上的列车一般准确无误。就此,须磨子曾对记者说过这样的话:“演员一旦站立在舞台上,表演就不允许出现波动。”这充满了自信的话语意味着她已经彻底熟稔了表演之道。

确实,须磨子的演技并非是靠小聪明或小才能学来的。那是她身体力行反复历练的结果。演技已经渗透进她的躯体。当帷幕拉开后,其身体就会自然而然地活动起来,她的整个身心亦随之完全变成了娜拉。而这位娜拉是须磨子和抱月共同创造出来的。后来曾有人说过“看着舞台上的须磨子,就觉得恍若抱月在表演似的”。娜拉这个角色是他们二人合作的最初结晶。

在东京、大阪连续公演获得了好评的基础上,须磨子扮演的娜拉的人生态度,也成了当时人们的热议话题。对于尚处在闭锁的封建意识囹圄中的女性而言,离家出走的娜拉,无疑使她们联想到了新时代的到来。妇女解放运动者们支持娜拉的人生态度,当时“逃离玩偶之家”“我们要做娜拉”等口号风靡一时。《青鞜》杂志社还以娜拉为题出了特集。娜拉为女性解放运动点燃了新的火种,而扮演娜拉的须磨子则给人留下了先驱者的印象。

须磨子就是这样一举成为话剧界具有代表性的一代名伶。文艺协会也确立了自己现代话剧的中心地位。

意想不到的好评使协会干劲十足,于是便在有乐剧场上演了苏德曼的《故乡》以及萧伯纳的《左右命运的人》和《回忆》等。尤其是《故乡》,这出戏是协会自主经营推出的,一共上演十天。其中前七天的戏票更是以预售方式一售而空。总经费五千日元在演出的第一天就已全部收回,票房业绩骄人。

文艺协会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在协会实验观摩剧场内小打小闹的剧团了。众多戏迷蜂拥而至,他们一边喝彩一边在口中不停地呼喊着“须磨子”的名字。文艺协会已经成为能与传统歌舞伎抗衡的新型戏剧团体。

然而就在剧团如此昌盛的同时,协会也切切实实地开始向崩溃迈进。

其理由之一就是剧团在为广大观众所喜爱并得到舆论高度赞扬后,演出中心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大剧院。于是以前曾在实验观摩剧场上演的那种质朴、短小的剧目就不再容易被搬上舞台。反正是要公演,那就不如上演一些场面宏大、能够吸引观众眼球的剧目。因此,演出计划自然而然地开始重视大众化,艺术性开始退居其次了。此外还有一个出人意料的原因,那就是以前不过是毕业于文艺协会的一介小演员,竟一不留神突然一跃成为大明星。剧团出了大明星对协会本身来说并非坏事,出了明星就能引来观众,剧团就可以获益。可同时演员之间却出现了差距。过去大家都是进修生,属于同吃一锅饭的伙伴,可现在却分为明星和非明星了。明星自然就会受到优待,配角则势必遭遇冷落。

虽说这是伴随着协会的壮大迟早都会遇到的问题,可问题的出现却未免太早。在协会和演员们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他们就碰到了这样一个大问题。

在人气与实力全都出现了差距的同时,使问题更加复杂化的是协会成员们可以依靠演戏自食其力了。迄今为止,大家只是想学习现代话剧,做梦都没想过要靠演戏养家糊口。大家笃信舞台与神圣的教室并无二致。当他们得知演戏还可以赚钱后,思想便发生了变化,开始考虑如何把戏演得更加绚丽出彩,进而获取更大的经济效益。

在这一点上,与伴随着经济增长逐渐丧失了人际连带关系的当代人相似。

总之这一倾向与逍遥倡导的“游于艺”以及其“艺术即认真”这一说教方针相悖。当然,协会成员全都立志要认真从艺,可其中却掺杂进了收入与人气等世俗杂念。这样一来,团员们便自然而然地开始考虑怎样才能一蹴而就。他们不再专注艺术造诣的提升,而只是一门心思琢磨着怎样才能在观众中提高自己的人气。

文艺协会的崩溃即滥觞于此。剧团的快速成长导致整体控制的混乱。逍遥再怎么收紧缰绳严加管束,也无法收拢团员们已经尝到甜头的心,不改初心难矣。

在《哈姆雷特》和《玩偶之家》的公演获得成功时,人气鼎沸的演员就是松井须磨子。在所谓话剧这个崭新的领域里,她相继成功地扮演了奥菲利亚和娜拉。尤其是娜拉,以新时代女性代表的身份受到世人瞩目。

明治四十四年(1911)十二月,《玩偶之家》在东京的公演结束后,文艺协会立刻制定了一套新的、被称之为“文艺协会技艺员规章”的制度。须磨子和森英治郎、加藤精一、佐佐木积等人一起被选为新的“技艺员”。所谓“技艺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属于准干部级别。这种做法表明在研究所内已经难以将所有成员都统一称为一般“所员”了。

通过调整称呼的方式对内部进行了一次掌控后,协会旋即于翌年,即明治四十五年(1912)五月在有乐剧场进行了第三次公演。公演剧目为苏德曼的《故乡》,依然由抱月担任翻译和导演。

这次公演与逍遥脑海中盘算的连续公演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方针相悖。逍遥并不情愿上演这个剧目。但是,《玩偶之家》的成功使剧团成员们产生了莎士比亚的古典剧目未免有些陈腐的感觉。意欲将精力集中于能够引起现代人共鸣的新剧目的想法占了上风。逍遥虽为会长,却也不得不服从大家的意愿。

《故乡》的角色分配如下:主角玛格达由须磨子扮演,施瓦策由土肥春曙扮演,冯・凯勒博士由东仪铁笛扮演。虽说土肥、东仪等人已经是干部级人物,但显而易见,这次公演完全要依仗须磨子的人气。

须磨子不负众望,此次的演技同样获得好评。

“须磨子扮演玛格达比扮演娜拉时看上去更为风雅,并且舞台规模也更大,充分展示了与时俱进的一代名伶风采。玛格达既痛恨自己背负的义务和道德负担,同时又对父亲和妹妹温情脉脉。须磨子得心应手地向观众展现了这两个相互矛盾的侧面。”

这是刊登在《都新闻》报上由伊原青青园撰写的评论。伊原曾经是须磨子当初进入研究所时的国剧史老师。这位恩师使用了“名伶”一词。仅此也可以窥见须磨子当时已经成长为一个何等大牌的女优。

翌月,协会又在研究所的实验观摩剧场上演了萧伯纳的《左右命运的人》。

协会当初的方针是仅在小剧院内表演艺术性强的作品,可现在却变成了在大剧院公演的空当时间里在实验观摩剧场上演艺术性强的喜剧。该作品是由楠山正雄翻译的一部独幕剧,也是由须磨子担纲主演。此次她扮演了一位长相古怪的贵妇人。

此次演出后出现了下述评论:“须磨子巧妙的台词功夫、丰富的表情,再加上那段将拿破仑一世搞得烦躁不安的表演让人看得着实过瘾。”(《中央新闻》)

但就整体而言,此剧反响平平,经济上更是全面赤字。

当时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兴趣都已转向在大剧院上演的大部头作品了。

之后协会又带着《故乡》走上了奔赴大阪帝国剧场、京都南剧场和名古屋御园剧场巡演的旅程。

须磨子当时已经成为干部,虽说在协会的地位不过是技艺员而已,但实质上已经相当于剧团团长级别。《故乡》本身又是一部以扮演玛格达的须磨子为中心的舞台剧,因此,几乎所有的观众都是冲着须磨子而来。

这时不仅仅是大道具布景师、小道具布景师、揽客宣传员等,就连研究所二期学员以后的人员也全都开始称呼须磨子为“老师”了。不过她的同期同学却怎么也叫不出口,还是称呼她为“松井君”或“须磨子君”,尤其是和她同台演出的东仪铁笛和土肥春曙等过去曾是其老师的那些男人。然而这两位专业演员现在也只不过就是烘托须磨子的配角而已。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须磨子与他们之间在人气上,当然也包括演技,已经拉开了距离。随着公演的反复进行,差距就更加明显。

就说后台的演员化妆休息室吧,须磨子占据了其中最大的房间。不论朗读剧本还是舞台排练,须磨子不到就无法进行。

当然,热衷于表演艺术的须磨子从不迟到,她总是先到剧场并独自开始练习。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总是反复排练直到满意为止。因此,即使排练搭档觉得今天已经太晚想要回去,只要须磨子说上一句“还得练”,他们就不得不继续排练下去。午饭也必须等到须磨子的排练结束后才能够吃到口中。总之所有的排练均以须磨子为中心进行。

须磨子不仅仅是针对自己扮演的角色,对其他角色也会插嘴干预。虽说提意见是为了使演出更臻完美,可是受到其批评的人听了以后却心情不爽,有的人甚至还会怒火中烧,心想你又不是导演,凭什么多嘴多舌!不过却没有谁敢当面顶撞她。须磨子的意见并非毫无道理,倘若顶撞的话,反而会遭到她更为激越的斥责。

协会干部们对须磨子的宽容也益发助长了她的为所欲为。

早在排练《玩偶之家》时起,东仪铁笛就开始主动接近须磨子了。

对东仪而言,须磨子最初不过就是个进修生而已,可现在却成了与整个协会息息相关的明星。以如此心态再看她时,就觉得对方充满了魅力。身为声乐讲师的东仪,在须磨子排练奥菲利亚发疯并开始独唱那段戏时,曾不离左右地对须磨子进行过单独指导,因此对须磨子怀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须磨子在穿着方面本来就大大咧咧,即便在两人夜间单独排练时,她也毫不在意地敞胸露怀,张开双臂尽情歌唱。而且排练结束后她就会一屁股坐到地上说“可累死我啦,老师,帮我揉揉这儿吧”,然后就把肩膀耸向对方。每逢此时,东仪都会感到困惑,可同时也乐在其中。当然须磨子也知道东仪对自己抱有好感。

须磨子是一个擅长利用各类男人的女人,她大体上懂得什么样的男人应该采取怎样的方法才能对自己有利。这是她的本能。东仪是协会干部中唯一谙熟现代音乐的人,也是与须磨子演对手戏的主要演员。把这样一个男人拉拢在身边不会有亏吃。因此,须磨子这么做并非出自爱情,而是工于心计。

然而男人却不会这么想。东仪笃信须磨子之所以对自己举止随意,不外乎是对自己抱有好感。在排练《玩偶之家》中的“特兰特拉舞”时,东仪始终陪伴在须磨子左右照顾她,因此他对须磨子有意在协会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协会里虽然也有很多男性,但东仪蓄着胡须,眉清目秀、鼻梁高挺,是个美男子。虽说土肥的相貌也很酷,可东仪却不仅仅是长相,身躯也甚为伟岸,看上去风度翩翩。再加上他热衷于当时令日本人耳目一新的西洋声乐,属于时髦一族。

明治四十五年(1912)三月,《玩偶之家》在大阪中剧场公演结束的那天夜晚,演员们边走边喝,漫步在大阪南区一带。然而,回到旅馆后的东仪却潜入到须磨子的房间里。当时他们住在道顿堀附近的一家旅馆内,演员们都是几个人合住一个房间。因为须磨子是主角,又是女性,因此便与大家分开独住一室。

东仪摸进房间时,须磨子换完睡衣刚刚钻进被窝。听到脚步声后她问了句“谁?”东仪并不作答,宛若剪影一般猛地钻进被窝抱住了须磨子。

“干什么呀……”须磨子叫出声来,但她立刻就意识到对方是东仪。在平时排练或舞台表演时两人常有肢体接触,因此从对方搂抱自己的感觉上她就知道那是东仪。须磨子做了反抗,可是借着酒劲儿东仪已经把整个身躯压在了她的身上。正因为只是穿了一件睡衣,所以须磨子前胸裸露,粗壮的大腿暴露无遗。

“你这是怎么了……”

虽然已被东仪压在身下,但当她知道那是东仪以后,莫如说比东仪还要镇静。

“是我,求你了!”

东仪将头部埋在须磨子胸口上恳求道。那样子可怜至极,哪里还有一丁点老师或协会干部的威严,简直就像是一只偷食吃的贼猫,看上去就像少年一般遭人爱怜。

“喜欢!我喜欢你!”

东仪一边嗫嚅一边将身体压得更紧。

须磨子在内心思忖,自己如果想要寻求帮助的话,倒不是没有可能。虽说房间不同,但日本的旅馆不隔音,只要声音稍大一点,就会有人跑过来帮忙。对此须磨子心如明镜,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是扮演《玩偶之家》的主角明星。如果此时把人喊过来闹得满城风雨的话,东仪自不必说,自己也难以撇清关系。对男女之事尤为严格的坪内老师绝对不会听她辩解,弄不好两个人被勒令同时退团也未可知。

与其丧失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地位,还不如就随了东仪方为上策。须磨子在内心琢磨着,若是换作他人则另当别论。可东仪嘛,就给他一次也未尝不可。倒不是因为自己喜欢他,只是迄今为止他一直对自己关照有加。虽说借着酒劲儿钻进自己的房间着实有些粗野,可他并不是一个本质上很坏的男人。当然,如果给他一次,今后他就习惯性地缠上自己固然令人犯难,但或许借此就可以利用他也未可知。

再加上那天须磨子多少也喝了些酒,整个身子疲软无力,而且她很久都不曾被男人如此这般不容分说地搂抱了,因此只觉得体内的热血直往上冲。

“不行啊,你走开呀!”

须磨子虽然反抗着,但那只不过是她已经决定把身体献给东仪后故意做出的姿态。东仪用左手紧紧抱住须磨子的手臂和肩膀,用右手掀开了须磨子睡衣的前襟。慌乱的气息呼呼地骚弄着须磨子的耳郭,可以感觉出东仪的手因为兴奋正在颤抖。

既然敢于偷偷潜入房来做这种挑战,无疑东仪已经做好了被开除的准备。与其说须磨子是被东仪其人所感动,莫如说是被他那冒着风险敢于挑战的热情打动了。当东仪知道须磨子并非真心抵抗后,便强行将嘴巴压在须磨子的唇上,猛地做了起来。

须磨子默默无语,只是被动地接受着因兴奋而失去了冷静的东仪,莫如说是对东仪的一种慰劳。

这是须磨子与丈夫诚助分手两年后的首次性行为。她全身大汗淋漓,但却毫无愉悦感。

俄顷,事罢。东仪突然老实得跟个孩子似的。

“是我不好……”

见须磨子依然缄口不言,东仪说了声“对不起”后,便逃也似的溜出了房间。可就在他走出房门返回自己房间的途中,却与同是协会会员的广田不期而遇。

东仪慌忙错开了自己的视线,那态度分明意味着自己做了亏心事。

广田将东仪深更半夜从须磨子房间仓皇走出的事告诉了同住一室的人。

“该不会是他偷偷钻进了须磨子的房间吧?”

天亮以后,流言便在会员之间不胫而走。

会员之间的恋爱是明文禁止的。倘若发生了恋情,其中一方将被要求退出协会。这是逍遥定下的方针。

东仪好像在大阪的旅馆里勾搭上了须磨子。这一流言在回到东京后更是传得沸反盈天。要是东仪铁笛的话,很有可能干出那种事;不,是须磨子勾引了他,云云。各种揣测纷纷登场。可两个当事人却态度坦然,一副佯装不知状。不过每当有人提起东仪时,须磨子便会不悦地扭过脸去。而东仪则在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似乎想说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于是,人们根据二人的态度又是一阵胡猜乱想,什么东仪轻而易举地就占有了须磨子,须磨子还在为此事怒火中烧呢,等等。

绯闻自不必说也传到了抱月的耳中。

大阪公演之际,抱月实际上就相当于剧团团长了。如果东仪和须磨子的绯闻属实,在风纪上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因此,作为负责人他必须对他们做出某种处理。

然而抱月只是陷入沉思中,并未做出任何决定,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了那副知识分子所特有的消极态度。本来抱月就是一个不会大声发火的男人,在指导排练时,会员们也只能通过他的表情和态度来揣测自己的表演是否正确。也就是说知识分子特有的暧昧气质使他丧失了追究这一问题的魄力。

东仪是研究所设立伊始时期的讲师,又是协会的干部。虽说抱月的级别相当于团长,但东仪的身份却令他难于随意追究。无奈,抱月只好将须磨子单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询问情况。这次谈话也远远谈不上追究,只不过是在谈论其他事情时顺嘴问了一句:“有这样一种传闻……”

须磨子立刻抿嘴一笑,说道:

“为这种事而神经紧张,这可不像老师您了。”

“什么意思?”抱月难解其中真意,脸上露出懵懂状。须磨子突然端坐在那里,从正面直视着抱月。

“我对老师很尊敬。如此尊敬老师的我怎么会做出那么不检点的事呢?老师难道不相信我吗?”

仅此一句话便使抱月打消了追问的念头。

抱月早就对须磨子怀有好感,何时开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从《哈姆雷特》公演时开始的吧。须磨子在排练时敞胸露怀,声音高亢,身上总是穿着那件条格花纹铭仙绸和服,双脚赤裸趿拉着木屐,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而那略显高大的身材也给人以一种粗野之感。

然而一旦出现在舞台上,其全身便会飘逸出一种平时无法想象的美。只要她一上场,舞台顿时辉煌起来。有些演员排练时能力可以发挥到极致,可一旦站到舞台上,却只能发挥出七八成,有的甚至只能发挥出一半。反之,有的演员在舞台上却可以发挥出平时水平的百分之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三十。自不必说须磨子属于后者,舞台上的她与平时相比看上去倍加耀眼。

抱月赞叹须磨子饰演奥菲利亚时的演技,因此才又让须磨子主演了下一部戏《玩偶之家》。要想诠释一个从平稳小家庭出走的主妇则非她莫属。当抱月有此感想时,须磨子就已经开始驻留在他的心中。

不过,在恋爱方面谨小慎微的抱月,以为自己对须磨子的兴趣不过是建立在导演对主演女优的期待上而已,并无其他更深的想法。那当然是一种与恋爱无缘的情感。

但是,他越是拘泥于这种关系,就越说明他对须磨子是在意的。无论他如何试图在心里做出牵强附会的解释,然而恋情已经自然而然地溢于言表。直觉敏锐的须磨子在接到娜拉这一角色时,就已经看穿了抱月的心思。

岛村老师对我有意……

一想到抱月此时正在舞台一侧紧盯着自己,须磨子就越演越起劲。

要说须磨子和抱月对对方的好感孰先孰后,应该说须磨子在先。这从须磨子为徒抱月为师这点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与令人畏惧宛若严父一般的逍遥及拼命想要出风头的东仪或土肥相比,抱月总是显得颇为低调。即便是在上课的途中,如果遇到他本人也搞不明白的问题时,他就会中断授课并独自沉思良久。有时还会显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声叹息满脸孤独。那种充满忧郁之感的知识分子气息为须磨子所喜爱,想要让自己不去关注他已经欲罢不能。

但是,抱月看上去只是一门心思做学问,对女人似乎不感兴趣。那种专注的劲头更能撩拨女人的心。

《玩偶之家》的公演结束后,须磨子突然变得大胆起来,在排练的空当时间里,她一屁股坐在铺着地板的地上说道:“我说老师啊,能帮我稍微揉揉这儿吗?”说罢就把肩头伸向抱月。抱月有些踌躇,环视了一下四周后,遂腼腆地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会员们佯装不知,纷纷离开了房间。等到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须磨子更是敞开胸部说道:“我说老师,再用点力嘛!哦,就是这儿。”

为须磨子揉肩的抱月可以清清楚楚地从敞开着的领口看到对方浑圆的乳房。坐在地板上的须磨子将下半身的裙脚撩起,显露出白皙的小腿。揉到中途时她还会说,“老师,您的手法真糟糕,揉的时候要这样揉”,说着便反过来替抱月揉起肩来。

不过,这看上去就像是利用排练的空闲时间进行的一种天真无邪的戏谑,至少须磨子一直都是采取了这样一种态度。

然而抱月却做不到这一点,他触摸着要比妻子年轻十岁的年轻女子的肌肤,甚至还窥见了对方的乳房。他无法轻易从陶醉中醒来。

不过,须磨子让男人给自己揉肩并非只限于抱月一人,她也让其他男人为自己揉过肩。有时还会说,“你看,都脏成这样了”,说着说着便撩起长和服衬衣的下摆让身边的男人看。所以并非只是抱月一人享受过这种特殊待遇。

而这点却恰恰是须磨子的高明之处。大家既承认她与抱月的关系亲密,同时又笃信二人的亲密性质仅限于师徒关系。此外,单凭须磨子的个人魅力,再怎么那个,也没有谁认为耿直忠厚的抱月会倾心于她。属于花花公子的东仪可就另当别论了,至少大学教授抱月是不可能迷恋上女优须磨子的。

但是,东仪却靠着热恋中男人的本能,捕捉到在抱月和须磨子之间渐次萌生的一种走向危险状态的征兆。虽然表面上他们是导演和主演女优的亲密关系,可在心底他们却相互尊敬并信赖着对方。谁敢保证两人的这种情感永远不会发展为肉体关系呢?

对于相貌英俊且又威严有加的东仪来说,如果须磨子被抱月抢走那就是自己的屈辱。好端端的一大朵鲜花岂能让一个郁郁寡言的大学教授夺走?

从公演《玩偶之家》时起,抱月和东仪就已经是显而易见的竞争对手了。两人都是成年人,故而不会表现得那么露骨。但同为恋爱中人,他们凭直觉就互相意识到了情敌的存在。

此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医师酒井谷平。此人在协会创立当初就是一位颇有实力的发起人。正因为是剧团的外部人士,故而和抱月、东仪相比见到须磨子的机会较少。但反过来讲,他却有着堂堂正正和须磨子交往的优势,严格的风纪制约对他并不适用。

显而易见,酒井是为了追求须磨子才接近她的。公演时他每晚都要出入后台化妆室,并邀请须磨子一起用餐,还一掷千金地将豪华的礼品赠送给须磨子。

此外还有土肥和同时进入协会的上山等人。对须磨子有意的男人不胜枚举。

为什么须磨子能如此这般地吸引男人呢?若仅凭容貌的话,同为一期学员的河野千岁可以说更漂亮。须磨子的脸蛋圆乎乎的,虽说经过整容后鼻梁挺了起来,可眼睛细长而且是肿眼泡。她身材高大,举止粗俗,同时性格倔强任性,做什么事情都是唯我独尊,想要自己说了算。若从当时的观念看,这大约就是一个没有女人味儿的女人。这样一个须磨子,其吸引男人的最大理由就是因为她一夜之间成了明星。扮演《玩偶之家》中娜拉角色的须磨子,如今成了协会的顶梁柱,剧团的招牌女优。只要是男人,无疑都会产生独占这样一个女人的欲望。更何况须磨子一旦站立在舞台上,看上去确实要比平时美艳得多,大牌女优的形象油然而生,其魅力亦在舞台上扩散开来,也就是说她是一个可以令舞台熠熠生辉的女优。

再进一步讲,须磨子一旦离开舞台后,就会以一个普通女人的身份轻松随和地与男人接触,而且看上去对他人毫无戒心,乃至旁观者都为她捏着一把汗。如果听之任之的话,好像她随时都有可能被其他男人掠走。这份不安更是撩拨着男人的心。

从《玩偶之家》走上大阪公演旅途时起,围绕在须磨子身边的男人基本上就集中在抱月、东仪和酒井这三个人身上了。虽说还有其他男人恋慕着须磨子,但从第三者角度看,只有上述三人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东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大阪的旅馆里“袭击”了须磨子。但再这样下去须磨子会被抱月或酒井抢走也未可知,正是这种焦虑促使东仪采取了强行措施。

须磨子当然知道这三个男人对自己抱有好感。抱月在充满理性的压抑下显露出来的温情值得称道;东仪具有男子汉气概的积极主动也蛮不错的;而酒井谷平的丰厚财力同样充满了魅力。

在这种情况下,东仪的率先出击看上去似乎获得了成功,实际上东仪本人也自以为胜券在握。本以为会遭到须磨子的激烈反抗,万没想到对方竟轻易地从了自己,过后也没有说过一句怨言。根据东仪以往的经验,女人一旦以身相许,过后就会自然而然地跟着自己。

然而此次的情况却迥异。须磨子确实把身子给了东仪,可翌晨见到他时却并无任何异样。坦然相见并互致早晨的问候,和以往相比既未显得亲热,也未显得疏远。反倒是东仪张皇失措,满面通红。

虽如此,东仪却以为那不过是须磨子逞强要面子而已。本来已经被人占有了身子,却硬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因此,只要二人私下谈谈,情况肯定就会发生变化。东仪在悄悄地等待着时机。

《故乡》的大阪公演结束后,协会便准备出发去下一个公演地名古屋。名古屋的公演定在御园剧场,演出时间预定从六月十九日到二十八日。在出发去名古屋的前一天,东仪利用在旅馆走廊遇见须磨子的机会对她说道:

“我们俩单独见个面吧,今晚怎么样?”

“不行!”

须磨子回答时态度冷漠。

“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我的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那就约会一下吧,下午或者黄昏都行。在旅馆里会被人看见,我们去梅田或者道顿堀吧,去哪里都行。”

“不行啊!今晚我要和岛村老师一起吃饭。”

“和岛村?”

话音一落须磨子就快步离开了,令东仪无所适从。

就好像是在嘲笑东仪的焦躁似的,在从大阪去名古屋的列车里,须磨子始终紧紧地坐在抱月身边。

“老师,上车后我们坐在一起吧。”

是须磨子提出了坐在一起的请求。

以往在长途旅行时,总是女性和女性坐在一起。可须磨子一反常态突然提出要和男士坐在一块儿。

“女人和女人坐在一起,总是会讲上一些无聊的话,反倒累人。”

见抱月游移不决,须磨子干脆地说道:

“您是团长级别的老师,我是女主角,两人坐在一起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抱月依旧默然无语。列车一靠站,须磨子立刻主动占好座位,接着又一个劲儿地喊抱月:“老师,老师……”同时,她又让随从人员繁代坐在前面空着的座位上,三个人凑在了一块儿。

剧团成员们全都惊愕地望着他们。抱月羞赧地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低下头去,而须磨子却兴高采烈。列车开动后,她便满不在乎地靠近抱月并和他搭话。介意他人目光的抱月刚将身体缩回,须磨子便进一步靠了过来。

车到中途,大家都买了车站盒饭。须磨子麻利地将自己的手帕铺在抱月的膝上,并帮助抱月打开木质盒饭盖。起初还犹豫不决的抱月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列车快到名古屋时,他的紧张状态已经彻底消除。

须磨子由车窗外面的风景讲到了自己的故乡松代,并提起了自己孩提时代的往事。诸如此类都是一些拉拉杂杂的话题。虽如此,二人却乐在其中。偶尔有人从车厢通道上走过,就会好奇地瞥上他们两眼。因为当时即使是恋人或者夫妻也鲜见在车厢里贴身而坐。不久,须磨子终于讲累了,竟把头靠在抱月的肩上进入了梦乡。已经大胆不少的抱月并未推开须磨子的头,任凭她依偎着。

两人的亲密交往在抵达名古屋后依然持续着。排练时自不必说,即便在公演的间歇时间里,两人也几乎始终待在一起。

曾有一次,正在后台化妆室里化妆的须磨子突然向抱月索吻。

“这怎么可以……”

见抱月游移不决,须磨子不高兴地扭过脸去说道:“快点,在这儿你要是不抓紧,过后可别后悔呀!”

受到催促的抱月只好环顾周遭,发现并无其他人在场后,遂笨拙地和须磨子接了吻。 “没你这么亲嘴儿的!”说罢,须磨子就笑出声来。有一次两人接吻的场面恰好被繁代撞上,结果把手中端着的一盆热水洒了一地。

在旅馆时,两人也常常待在一个房间里,且几乎都是须磨子悄悄钻进抱月的房间。别看须磨子表面上任性放肆,却意外有着贤内助的一面。她会为抱月沏茶,并说女佣卫生打扫得不彻底,进而亲自拿起抹布擦拭起房间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有时还会拿上抱月的和服裙裤,并在睡觉时把它铺在自己的铺盖下面。

在别人眼里,二人似乎已经有了肉体关系。然而须磨子也好,抱月也罢,两人表面上始终做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老师,您真是叫人着急啊。喜欢的话,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须磨子居然毫无忌惮地说过这种话,令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总之,自打走上巡回公演的旅程后,须磨子和抱月的关系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团员们对二人的快速接近感到愕然。

然而导演与女主角超越工作关系相互接近本来就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自然结局,再者说须磨子的爽朗和抱月的忧郁或许正相匹配。而实际上,东仪挑逗须磨子那件事也成了一个契机。虽说须磨子并不喜欢东仪,但给了他一次以后,一不留神还真就有可能成为他的女人。倘果真如此,还不如和抱月走得近些。一想到自己是一个要依靠女优身份维持生计的人,她就觉得抱月远比东仪更为重要。与东仪之间的绯闻传得沸反盈天以后,须磨子的心就更加鲜明地倒向了抱月。

明治四十五年(1912)七月三十日,明治天皇驾崩,年号改为大正。自大正元年七月三十日起,仅仅过了五个月就进入到大正二年。

在这段时间内,文艺协会出现了巨大的骚动。自不必说那就是抱月和须磨子的恋情问题。

对于倡导“游于艺”并打算在严厉整肃风纪的基础上开展新的戏剧活动的逍遥而言,两人的恋情彻底倾覆了他的意图。

在那以前,逍遥以为只要对进修生之间的男女关系进行严密监控,在风纪问题上就不会出现什么纰漏。然而此次却是协会领导和进修生之间出现了这种关系。而且其中的一方是逍遥一手栽培的得意门生,另一方则是人气女优兼协会的顶梁柱。

绯闻传到这种程度,按理说本该立即除名。可是协会如果现在失去他们,就会危及协会的生存。除了这一难题之外,抱月和东仪的不睦以及协会创立时就身为干部的土肥、东仪等人与一期学员之间的对立也浮出水面。并且在一期学员中还有一拨人对协会过分倚重须磨子心存不满,而一期学员和二期学员之间围绕着配角问题也出现了对立。

协会内部的这些对立现象甚至波及了早稻田大学。一批文科系少壮派人士将逍遥的倾向视为通俗化并试图支持抱月的活动已经开始公开化,而法学系学生的反抗更是不啻火上浇油。

最高负责人逍遥陷入巨大的苦闷中。

如果问题只是抱月和须磨子的恋情那还好说,可如今已经从协会内部的对立发展成早稻田大学的内部对立了。

早稻田大学大体上存在着尊崇与国立大学进行抗争的在野党精神,因此虽然不乏能言善辩者,但大都只不过是喜欢瞎起哄乱嚷嚷而已。这些人早在文艺协会创立之际就与逍遥或抱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因此他们将协会视为自己剧团的意识极为强烈。表面上看他们议论纷纷似乎都是在为协会的前途着想,但实际上他们却是站在局外人的清闲角度,毫无顾忌地信口开河。针对抱月和须磨子的恋情,有人认为无可厚非,有人则持否定态度。甚至进一步对话剧的发展方向展开了喋喋不休的争论。

在如此这般的喧嚣声中,两个当事人的态度却完全相反。须磨子泰然处之,抱月则惴惴不安。

在认识须磨子之前,抱月是一个绝无花边新闻、只知道一门心思认真做学问的学究。在大学里被誉为“冷静而又深思熟虑的才子”。

这样一个男人竟初次燃起了恋情之火,而且当时的抱月已经四十二岁。据说越是年轻时严肃认真的人,一旦恋起爱来便越发不可收拾。可以说抱月对须磨子的爱恰恰就属于这种类型。

在名古屋公演之际,抱月就已经下定决心要为自己与须磨子之间的爱情而活。

七月末名古屋公演结束回到东京时,抱月亲自搀着须磨子的手,扶她坐上人力车,并帮她整理好膝上的盖毯,还为她搬来了行李。分手时竟像叮嘱小孩子似的说道:“你自己多加小心啊,今晚好好睡上一觉。”并当着其他团员的面,堂堂正正地将写着自己翌日以后工作安排的日程表交给了她。

当时有个叫中山晋平的学生住在抱月家。自不必说,中山晋平就是那个称霸于大正至昭和年代的日本歌谣界的大作曲家。他曾创作了《喀秋莎之歌》以及《波浮港》《银座之柳》《东京进行曲》等数目众多风行一时的名曲。

然而那时的晋平还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借其在《早稻田文学》杂志做编辑助手之缘,以寄宿生的身份住进了抱月在府下户冢村诹访(现新宿区诹访町)的新居。

自不必说,晋平是抱月的崇拜者。

抱月不仅学问出类拔萃,而且为人诚笃。虽说处在大学教授的地位上,可身上却不知哪儿总是蒙着一层孤寂的荫翳。晋平知道其原因就在于抱月家庭的不睦。

妻子市子是一个颇有见识但却有点歇斯底里的人,抱月总是默默地倾听妻子的抱怨。晋平知道老师是养子,故而对夫人客气迁就。可以说正是这种想法促使晋平愈发偏向抱月了。

抱月从关西公演回来后的反常态度,连晋平都看得清清楚楚。

以往那般冷静且又深思熟虑的老师居然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他总是心神不定,而且还频繁外出。以前除非有特殊事情,否则老师从不出门。故而这种变化就更为显眼。不仅如此,他还动辄慌里慌张地离开家后又跑回来取忘记带走的钱包之类,张皇状与孩提无异。连晋平都注意到了的这些变化,妻子市子怎会察觉不到。

“他,去哪儿了呢?”

抱月走后,市子必定会这样追问晋平。

“不是说去文艺协会吗?”

“那绝对是谎话!”

“是吗?”

“你不知道吗?”

市子试探似的看着晋平。

“最近一个时期即便他人在书斋里,也根本就不看书,总是呆呆地望着窗外,好像挺疲惫。他最近的神情以前从未见过,都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像个傻子似的……”

市子一旦开口就没完没了,并且感情会在中途亢奋起来,甚至会对毫无干系的晋平大发雷霆。

不久后的一天,抱月用一块大包袱皮包起了文艺百科全书及文学类书籍等,双手抱着走出了家门。市子问他为什么拿这么多书,他回答说要把书搬到大学研究室去。

“他这个人是绝对不会说出真话的!今天我一定要问个究竟!”

不久,当抱月回到家里以后,市子便来到二楼的书斋里,再次询问了书籍的去向。

“研究室。”

抱月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话。

“如果你是把书籍搬到了大学研究室的话,那我现在就要去看看,请你带我去!”

“做妻子的去研究室岂不是一件怪事?”

“这么说其他女人就可以去了,是吗?”

在二楼的书斋里他们再次开始了争吵。

正因为抱月是个诚实的男人,所以他不会说谎。虽然他绞尽脑汁来为自己寻找各种借口,可旁人一眼便可看出他是在撒谎。即使他嘴上说得合乎逻辑,但在其表情或动作上却露出了破绽。

即便看上去合情合理,但细加琢磨就会发现许多异常之处。

比如,晋平最先察觉出抱月和须磨子的关系可疑,是在他整理《早稻田文学》杂志馈赠人员名单时。他在删除迄今为止一直寄送而现在又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寄送的人员名单后,发现新增加的寄送人名单中,出现了中桐确太郎和松井须磨子的名字。中桐确太郎是抱月的挚友,寄送理所当然,可赠送给须磨子就讲不通了。首先须磨子并不是一个对文学感兴趣的女性,再者就算她也要阅读那些和话剧有关的文章,可她并不是杂志社必须赠送杂志的对象呀。而且在抱月说出寄送地址时,居然连纸片都不看就轻松地说出了须磨子住址的门牌号码。男人如果能记住女人的详细地址,就说明关系非同一般。就连晋平这个男人都发现了其中的异样,整天都在监视丈夫的夫人能够看出异常也就理所当然了。本人自以为装得很像,其实早已露出了马脚。

八月二日,一件令二人全都无法忘怀的事发生了。

是日在早稻田大学举行了日前驾崩的明治天皇追悼会。为了出席追悼会,抱月佩着黑纱走出家门,之后于晌午时分回了一次家,到了傍晚时分,他又说要和天野教授碰面,商量一下去信州的事,再次走出了家门。

此次信州之行,时间是八月一日起,为时一周时间。抱月曾接到过邀请,要在长野地区举行讲演会。他预定与早稻田大学的天野为之法学博士一同前往。但是,由于明治天皇的驾崩,讲演时间延迟到五日开始后的一周时间。抱月打算此次行程带上须磨子。市子已经觉察出丈夫的此次旅行有些蹊跷。

“虽然他那么说,可鬼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了天野老师家。你替我跟着他到天野老师家给我盯着。我去那个女人的住处监视着。”夫人痛下决心似的说道。

晋平未免郁闷。即便夫人平时关照自己,可这样的命令他还是想一口回绝。然而夫人的太阳穴已经微微颤抖起来。

说罢,夫人便开始做带着长女春子一起外出的准备。本来是一个前去监视丈夫的女人,却又偏要带上还是学生的女儿。这便是市子的可怕之处。

晋平无奈,只得穿上不显眼的黑色筒袖和服走出抱月家。正值黄昏时分,倾斜于户山原野上方的夕阳,将一团热气倾洒在干巴巴的路面上。

晋平只是大体上知晓天野的宅邸位于九段饭田町,却并不知道详细的住址门牌号。不过当时户数稀少,人际关系也较为密切,因此,他只是询问了一下附近的邻居,就立刻打听出天野宅邸的所在。

晋平抵达目的地时,周遭已是一片薄暮。天野宅邸蹲伏在高高的黑色围墙内。

晋平倚在大门附近的电线杆上,窥望着里面的动静。他只能看见玄关的灯亮着,里面一片静谧。周围是住宅区,行人稀少,过路人无不以怀疑的目光回头看上他几眼。

晋平困惑地一直伫立在那里。他在心底祈祷着抱月此时就在天野家中。如果能在这里碰到抱月的话,他便打算实话实说,告诉抱月是夫人要他来这里尾随他的,并请抱月立刻回家。

然而天野家的大门始终紧闭着,显示不出有人要出来的迹象。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从门里传来了说话声,两个男人走了出来。二人一边大声交谈一边朝饭田桥方向走去。从背影上晋平就可以看出那二人中没有抱月。

二十分钟过后,一个敦敦实实的男人缓步走进了家门。晋平只是看过天野教授的照片,这个圆脸庞男人胖墩墩的样子和照片颇为相似。

“恐怕此人就是天野老师了……”

如此看来,要么就是天野老师与岛村老师在外面见了面,要么就是与天野老师见面的话是抱月老师编出的谎言。总之,并无抱月老师待在这里的迹象。继续等了十分钟左右后,晋平断了念想,回到了诹访町。

再说夫人与春子,同样只是凭着住在大久保车站附近这个唯一的线索开始寻找起须磨子的家来。

当时须磨子住在车站东侧第二条马路尽头一栋租借的房子里。她们一提女优须磨子的家,立刻就打听到了。

母女俩在小马路拐角处的一间冷饮店里一边喝冰水一边等候着。这时须磨子走了出来,雪白的连衣裙包裹着她那高大的身躯。她手里拎着手提包,一看就知道是要出门。

在那之前夫人并未见过须磨子,不过通过照片资料,夫人早就对须磨子了如指掌。

夫人和春子立刻起身,跟在了她的后面。

须磨子径直往大路方向走去。走上大路后则拐向了火车站方向。二人就在她身后五六米远的地方尾随着她,可她却毫无察觉不停地向前走去。作为女人,她的脚步未免过快。来到车站后她买了一张车票。

也不知她买了去哪儿的车票。春子迅即开口对售票员说道:“给我们来同样的票……”车站售票员反问道:“是去高田马场吗?”春子颔首。于是售票员便给了她两张去高田马场的票。二人拿着票,继续尾随在须磨子的身后。

即便伫立在站台边上,须磨子似乎依然没有发现市子她们的存在。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那身雪白的连衣裙尤为扎眼。而且可以远远地窥见她那敞开的衣领下隆起的乳峰。

在那个衣着朴素的时代,这身打扮看上去相当艳丽。站台上的人全都时不时地飞速瞟上她几眼。然而须磨子一副安之若素状,那态度似乎在说,自己对被人盯望早已习以为常。

俄顷,列车驶进了站台。须磨子登上了电车,夫人与春子亦紧随其后。

与买的车票相符,须磨子在下一站高田马场下了车。二人照旧跟了下去。

须磨子走出了高田马场的检票口。跟在其身后的夫人倏地看了一眼侧面,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在检票口外,伫立着丈夫抱月。其身上的衣着,正是刚才还见过的那件白色碎纹色织布和服。抱月将双臂交叉在胸前。

“春子。”

夫人叫住了孩子,悄然向后退去。

所幸她们被挡在两个先行下车的客人后面,抱月似乎并未发现她们。

夫人在通往站台的楼梯口处躲藏了片刻,等到人们走过后这才走出了检票口。

此时,抱月和须磨子已经踪迹皆无。

她们走出了车站,环顾四周后发现,抱月二人正在薄暮的笼罩下向户冢方向走去。

夫人和春子紧随其后。兴奋使夫人情绪激昂,脸上汗水津津。然而她已经顾不得擦拭,只是将目光紧紧地盯住前方,追逐着那两个人。

两人向右,拐到一条离车站大约两百米远的天主教会旁边的小路上。再往前则是一条狭长的小径,接下来便是一片杂木林。

拐上小径以后,他们似乎终于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于是突然加快脚步逃也似的钻进了杂木林,并故意东拐西拐地前行。夫人和春子在后面气喘吁吁地紧追不舍。

在一片高大的杉树林前,夫人终于追上了二人。

“他爹……”

抱月和须磨子豁出去了似的缓缓转过身躯。

倏忽间,夫人第一次与曾在脑海中描绘过无数次的须磨子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

“真有你们的啊,居然在这种地方……”

因为激动,夫人颤抖着说不出话来。片刻时光里,三个人就这样相互睨视着。突然,夫人飞也似的扑到抱月身边,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在说谎!你在说谎……”

夫人大声吼叫着。周围是杂木林似乎并无他人。

抱月的领子被夫人撕来扭去,纤细的脖颈也随之前后摇晃着。他在任凭夫人摆布自己,而须磨子则后退一步扭过了脸颊。

“说是去天野老师那儿,却来幽会这种女人,你骗得我好苦啊!春子,你看!这就是你的父亲!”

夫人将春子猛地往前一推。然而抱月依然一语不发,像死人一样闭着眼睛。

须磨子看不下去了,遂低头说道:

“夫人,是我不好,做了对不起您的事。”

“还有脸说!你个偷吃的贼猫!抢夺别人的丈夫,像你这种人,去死吧!”

一瞬间,须磨子挺起胸膛紧紧地盯着夫人。夫人也是,双唇颤抖着看着须磨子。

两个女人充满憎恨地正面对视着。

片刻后,须磨子点了点头,语气坚定地说:

“我去死。我,以死谢罪!”

“你……”

抱月恐慌地看着须磨子。夫人则毫不介意地大声喊叫道:

“死了好啊!像你这种女人下地狱才好呢!”

须磨子并不作答,只是突然换了一下拎着手提包的手,之后便顺着方才来时走过的那条杂木林小径跑去。

“喂,你要……”

即便抱月呼唤她,须磨子也并不作答。白色的连衣裙在暮霭中晃动着,须臾间便消失在树丛的远方。

“你想去追是吧?”

看着用双眼追寻须磨子离去背影的抱月,夫人冷冷地说。

“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哪儿好啊?!”

“……”

“你要是觉得这种女人好的话,就和她一起去死好了。”

“要是那样的话,就索性让我也去死吧!这样子还不如死了好!”

抱月在夫人面前低垂着头颅。

“你都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夫人放声痛哭起来。

眼前的抱月只是一味紧盯着杂木林的彼端。春子则怯怯地拽着母亲。杂木林内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须磨子离去后的小径也被隐蔽在黑暗之中。

“妈妈!”

听到春子的呼唤,夫人总算回过神似的抬起了头:

“喂,她爹,回去了。回家后我们再了断此事!”

夫人用手帕擦了擦脸,迈步向前走去,抱月则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夫妇俩和女儿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奔回诹访町的家。三人回到家里后,夫妻俩在书斋再次发生了争吵,而晋平则是在此之后才回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