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小镇青年生活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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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去魔都看女友

进浮选厂之前,我已经有了女朋友小菁。我和她同窗了六年,却始终不是有故事的同学。高考落榜一年后,她却成了我的初恋,一切始于一次暑假冒险。

外地上大学的同学回来,召集本地同学去爬山。龙潭山山道险阻,深潭遍布,山顶还有个大水库。十几个男女同学花了两个小时登顶,夜晚入宿山头。说是入宿,其实谁都不睡,或打牌或喝酒或夜半临深潭啸叫、吹牛,撑不住才眯一下。因为有几个同学第二天要上班,凌晨四点我们就开始下山了。

天蒙蒙亮,山道半米宽,左边数十米悬崖,右边是两米水渠。幽光之下,我们胆战心惊,没人说话,在若隐若现的羊肠小道上走走停停。为赶时间,有人建议走放排的水渠,直插后山。

说是水渠,其实是将近千米的流水山洞,水高及膝,水下乱石。山水冰凉,很快让人脚肚子发麻。小手电的光在黑暗中暗如萤火,耳边听着哗哗的涉水声,远处的洞口散着蒙蒙光亮,走了好久,一切都还是一样,仿佛置身于永远走不完的黑洞中。前头同学的轮廓在逆光中,也渐渐成了恍动的黑色皮影。

突然有女同学尖叫,说摸到水蛇了。这下所有女生都害怕起来,而让我们男生害怕的,是有人说了一句话:“水库今天会不会放水?”。所有人都注意到,水位越来越高,从膝盖涨到大腿根,只是没人想到过这个可能性。我们下山早,也忘了问。如果真是水库放水,那我们十几人绝对是十死无生了。

被恐惧驱使,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前面的小菁像被水底乱石绊了一脚,我忙伸手扶过她的右手,半扶半拖地向前疾走。走出十几步,我感觉小菁的手一挣,我想可能我太用劲,把她捏痛了,赶忙放手,手还没有收回,小菁的手反握回来,接着她张开五指,和我十指相扣,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信了心手相连的邪。

我们因此相爱了,她读高复班,我在浮选厂上三班倒。她不希望恋情曝光,她家里是想她考大学的,所以我们见面就像特务接头。只要不上班的每天晚饭后,我就在她晚自习必经的木廊桥等她。八百年前建成的古廊桥,十墩九孔,横跨两岸,只能步行通过。我喜欢在桥中间那块“岁丰阁”的匾额下,吹着轻风等她。她的脚下仿佛装了弹簧,轻巧跳跃着走过身边,一声“喂”,一张笑脸,还有那远去的背影,就是我们见面的全部。

半年后,小菁考上了魔都的大学,她走的时候,我去了火车站,躲在角落看着她和亲戚朋友告别。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她的信。信中一句“中秋节快到了,很想家”,让我决定偷偷去上海看她,给她个惊喜。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了,我当晚就向老徐请了假,买了车票和小菁最爱吃的酥饼,带了五百元就出发了。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行,也是第一次出省,那次的火车之行,让我至今难忘。

我很少坐火车,并不知道火车有那么挤。

当时还是绿皮车,我只买到了站座,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站座也能这么挤。两节车厢连接处的过道上,挤满了人,我被身后的人流挤动,身不由己向前。在进入车厢1/5的位置时,就再也动弹不了了。前面是人、左边是人,右边也是人,后面还是人,肩顶肩,臀挤臀,就连行李架上也趴着人。别说手没个扶处,脚都没法抬起,一旦抬起,你就再也找不到放下的位置了。《东邪西毒》里有句台词:当你看到一座山的时候,就会想看看山后面到底有什么?我当时只想知道我的脚下是火车的车厢,而不是别人的脚。烟味、汗味、屁味,百味混杂中,火车缓缓开动。

多年以后,当我看到电影《兵临城下》开头,主角被抓壮丁时的闷罐火车,不由得惊叹,这跟当年我坐绿皮火车的情形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去上前线,我去见女友。

现今只要两个小时的火车车程,当年要六个多小时,而且车次有限。我乘的是午夜12点的火车。

铁轨单调的哐当哐当声,伴随着车厢中的左右摇摆,并没有汪峰老师演唱“一起摇摆”的那种嗨,而更像是一种催眠大法。

我就这样站着睡着了,是真睡着了。双膝脱力,整个人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向火车地面跪去。所幸周围人多,将我牢牢挤住,我发软的双膝,顶到了前面那人的腿,又弹直了。等清醒过来,看着前面十数个人头中的某个,猛地急速下潜,很快又猛地冒起时,我知道,他刚才也站着睡着了。

快要天亮时,我抢到了一个可以扶着座位靠背的位置。我伸着发麻的脚向前,却碰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接着脚被抓住。我低头一看,地面上有个人头,真真切切是个会动的脑袋。原来那人把身体躲进了座位底下,只把头伸在过道中,结果被我当球踢了。

早上六点多到达上海火车站后,又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车,终于到了小菁的学校。这里挺偏僻,但也挺大,我好一阵打听,才找到小菁所住的女生宿舍,结果却是小菁上课中。但宿管阿姨挺好,和我聊了半个多小时,还要留我吃中饭,一改当年我脑袋里上海人高傲排外的形象。

我不想麻烦她,只是请她在小菁回来时,告诉一声,我就住在学校对面的旅馆中。

我找了旅馆开房,被告知只有两人间,而且已有一个旅客居住了。我也没在意,就住下了。

熟睡几个小时后,我醒来,透过窗子看外面,这就是上海,这就是小菁接下来要生活三年的地方。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里会成为小菁扎根,生活几十年的所在。

中午时分,小菁来了。才不见几个星期,看她明显瘦了,只有马尾辫一如从前,黑而垂。

我们拥抱了,亲吻了,然后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我们赶紧分开、坐好,假装聊天。

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我同房的旅客。

下午,小菁要上课,她说晚上来看我。我闲着无聊,坐车到了上海最热闹的南京东路,在人山人海中逛进一家书店看书,直到黄昏来临。

晚上九点,小菁和我在空寂的上海郊外压马路,当时那一片还没开发,路宽广的很,也不见一辆车。中秋的月亮升起来了,又黄又亮,将我们手挽手的身影扯出身后老远。我们没说话,周围很安静,只有我们轻轻的脚步声。这一幕,以后多次出现在我的梦中。

十点半不到,我把她送回了女生宿舍。第二天和她乘坐公交车时,我想说说家乡的事,她却微微摇手,让我别说。到了学校时,她又主动问起,这让我很纳闷,几次三番后,小菁告诉了我原因,她说不想因为说方言或普通话,让别人把我们视为土包子。

这事让我很生气,大都市和小县城当然有区别,但我绝不会因为自己来自小地方就自卑,毕竟这只是每个人的背景,就像电影中的人物,生在王府或是乡村,都不能决定他的一生,只要是主角,什么背景都可以,反之亦然。当天,我们不欢而散。她去上课后,我决定回家,或许是当初的我们年轻,不懂得如何异地恋,从此我和小菁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