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小镇青年生活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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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与石之歌:我做矿工那些年

(1)进厂第一天,打了第一架

“都结束了!”小施说这话时,脸上有种莫名的失落,随着远山外的夕阳缓缓坠下。

这是一九九五年六月十六日,星期五,这一天的世界没有发生大战争,也没有出现外星人。唯一和昨天有大不同的,就是我们下岗了。准确地说,十五分钟前我们成了新鲜出炉的下岗工人。

站在斑驳龟裂的“申申浮选厂”厂牌前,我想起了五年前初次进厂的那一天。彼时天蓝云白、太阳热烈,我们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而来,兴奋得像第一次春游的孩子。

当时的我们有无数快乐的理由,高中生涯结束、高考落榜了,这意味着即将走向社会。我们都是居民身份,国家包分配的,马上就可以工作赚钱了,更重要的是自由了,从此不会有老师来管束我们,不用做那些让人头晕眼花的作业,更不必提心吊胆等待考试成绩,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谈恋爱了。可惜那时黄龄的《痒》还没有问世,否则我们肯定会大唱特唱:“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

申申浮选厂,这本地人人向往的香饽饽,隶属国营矿山公司,待遇好,工资高。我和小施靠着自己的努力,从两千多名应届毕业生中脱颖而出考进来了,套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句诗,此时的我们“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看什么都那么明媚和喜悦。

位于城郊结合部的申申浮选厂,从县城出发,要经过三个长达两公里的连续上坡,从山脚到厂门是第四个,坡度将近五十,我和小施将赛车调到最低档,以之字形全速前进,直冲到厂门前,两人才齐齐刹车,打量着白底黑字的崭新厂牌,哈哈大笑:“我们是光荣的工人阶级了!”

本地以萤石矿丰富著称,河姆渡人曾用萤石作装饰;古埃及人用它制作塑像、雕刻圣甲虫;古罗马人用它制作酒杯和花瓶,他们甚至相信萤石酒杯能让人千杯不醉。抗战期间,日本人侵略了这山头县,还特意修建了几条铁路,为了就是掠夺萤石矿。我小的时候,本县遍地是晶莹透亮的萤石,露在地上也没人多看一眼。萤石色彩艳丽,有紫色、丁香色、金黄色、绿色、蓝色、粉红色、香槟色、棕色,以绿色最纯,绿石头就是我们对萤石的称呼。在当时本地人眼中,这就是好看一点的石头,但再好看也只是石头,浮选厂的破碎车间砸石成粉,浮选车间清除杂质,过滤车间提纯矿粉,然后把它出口,换成外币。

我们那时进入申申浮选厂的只有40多人。我和小施去厂部报到后,就前往会议室参加入厂大会。这本该热闹欢快的时刻,我却莫名奇妙地打了入厂第一架。

事情起因很奇葩,我们到会议大厅后,想到中间位置入坐,但那一排座位入口却被一个叫小计的人堵着了。于是小施说:“让下。”小计却不让,还要小施说话礼貌一点。我听了觉得好笑,就半开玩笑回了句:“难道还要向你敬礼不成?”万万没想到,小计二话不说,就一拳打来,正中我的鼻子。鼻部黏膜薄、血管多,当场飙血。我愣了一秒,挥拳反击,两人打成一团,旁边的桌椅全被撞得东倒西歪,旁边人或围观或喊加油,场面一度很混乱,直到前来开会的厂长厉声喝止,才算了事,但我们都已鼻青脸肿。这事给了刚出学校的我两个教训,一是有些人是开不得玩笑的,所以要少说废话;二是干架准则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入厂大会结束后,我和小施等六个新人被分到了第三生产班组。在东北长大的本地人徐宁是我们的组长,他和《水浒传》中的金枪手同名同姓,甚至也有一支枪,不过不是金的,而是用铁管自制的枪。我们都叫他老徐,其实他只比我们大六岁,只是蓬发瘦脸的,看着有些风霜,显老。除了老徐外,第三生产组还有五名老职工,他们就是我们的师傅。

萤石是唯一一种可以提炼大量氟元素的矿物,主要用于冰箱制冷剂氟利昂和军事光学领域。整个浮选厂分为破碎、球磨、浮选、过滤、包装、吊车六道工序。大块的矿石在破碎机上碎成拳头大小后,进入球磨机研磨成粉,在浮选工序中除去杂质,再用过滤机吸附吸干,然后包装、吊运。整个生产过程由上而下,车间分成斜坡状六层,从山顶的破碎车间到山脚的包装车间,大概有台阶三百级这么高。其中破碎和球磨车间都是铁球与矿石的凶猛撞击,声响和落地闷雷很像,分贝惊人,两人面对面说话时,不是口贴耳大声叫喊,根本就听不见,而这种状态除了停电外,分分秒秒都如此!

我被安排去了过滤工序,跟的师傅是个叫银红的女孩,大约20岁出头,身形娇小,长相甜美,却有股与生俱来的泼辣味,老徐吩咐她好好教我时,她居然开口对呛:“这还用你说!”

到了新地方,我自然很好奇,问东问西像个包打听。但银红的回答却相当敷衍,基本上我问她答,能用一个字的绝不用两个,更不会主动说别的。以父母给的堂堂一表,凛凛一躯,二十年来,我还从没遇到过如此冷淡的异性,所以颇觉奇怪。后来,另一名老职工海峰和我说的一番话,让我恍然大悟。浮选厂有些老职工是临时的,等教会了我们技术,他们也就失业了,银红就是临时工中的一员。原来真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啊!海峰说这只是一方面,银红如今烦恼的,还有她的终身大事和她的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