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创世神话论坛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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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东方/西方”之中心话语

从某种意义上说,萨义德充当了一个当代“皇帝新装”的指出者。尽管他的“东方”概念有这样和那样的偏狭,尽管他的“东方学”地理概念局限于中东的伊斯兰教社会,尽管他的知识系统中还包含着大量的“西方背景”,但都不妨碍他的“后殖民主义”的挑战价值。他的《东方学》对“东方”有了一个人人清楚却不愿意挑明的评说:“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地方,自古以来就代表着罗曼司、异国情调、美丽的风景、难忘的回忆、非凡的经历。现在,它正在一天一天地消失;在某种意义上说,它已经消失,它的时代已经结束。”“东方不仅与欧洲毗邻;它也是欧洲最强大、最富裕、最古老的殖民地,是欧洲文明和语言之源,是欧洲文化的竞争者,是欧洲最深奥、最常出现的他者(the Other)形象之一。”[美]爱德华·W·萨义德著,王宇根译:《东方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绪论”第1—2页。那么,建立“我者/他者”的关系实质是什么?是权力关系,也就是福柯所定义的“话语系统”。在任何非集权社会,某些文化形式都可能获得支配另一些文化的权力,即所谓“文化霸权”。“霸权”首先指喻一种特殊的既成关系,没有建立“我者/他者”的关系,霸权便无从实现。这也就是西方文化内部所形成的对东方的权威——一种策略性成规。“权威既不神秘也非自然形成。它被人为构成,被辐射,被传播;它有工具性,有说服力;它有地位,它确立趣味和价值的标准;它实际上与它奉为真理的某些观念,与它所形成、传递和再生的传统、感知和判断无法区分。”同上书,第26页。所以“东方学”便超越了简单的工具性概念:首先是一个通用的术语,指西方向东方一步一步入侵和浸透的过程;它也是一个学科,专指在这一过程中西方学术和实践对东方的逼迫;它当然更是一套“话语系统”,是一系列与之相关的政治和学术策略的组合。[美]爱德华·W.萨义德著,王宇根译:《东方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94页。萨义德在《东方学》里将概念、目标、策略、计划、实践等都讲述得非常清楚。我们无意沉湎于对这一概念或学科的更多讨论,不过,在今天的社会价值之下,他给我们提出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社会实践问题。认识这一关键问题有赖于一个必要前提——“我是谁?”和“我在干什么?”如果一开始你便明白自己属于“他者”范畴,那么,依据权力话语基本的“区分原则”,任何“族群/地域/文化”价值事先就已经被规定和评价了。

对于“东方”文化知识的“帝国主义”策略和殖民历史,“后殖民主义理论”的汹涌浪潮并不缺乏批判的力度。有人甚至冠以“文化帝国主义”名目,主要的理由是:“帝国主义”与“支配”二词所包含的负面含义相当明显,它们均涉及了权力、统治权或控制,“文化帝国主义”也就是在文化上实施控制的权力。[英]汤林森著,冯建三译:《文化帝国主义》,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0页。这样,“文化帝国主义便成了‘民族——国家’的话语”。同上书,第46页。因为,“民族——国家”成为事实上近代资本主义的基本表述单位。在讨论“文化帝国主义”这一命题的时候,有两个原则与之相关:第一,“学科”的原则。字如其义,指用于强化秩序与控制的东西。英文“学科”既可解为“领域性知识”,也可作“纪律”“规约”解。第二,“作者”的原则。西语中的“作者”与“权威”同源,实指具有限制性话语的功能。同上书,第19—20页。于是,“谁在说话”便成为至关重要的事情。与此同时,西方“我者”的文化帝国主义有着一套符合自我的话语表述。最有代表性者便是“鲁滨孙”形象。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是一部与欧洲早期殖民经验平行对应的作品,其中记录了通过阐释来进行复制这样一种做法。[英]艾勒克·博埃默著,盛宁、韩敏中译:《文化帝国主义》,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8页。鲁滨孙是海难的唯一幸存者,经过他的劳动,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小小领地——按照新教传统建设这个领地——筑墙来保卫它。同时,与“星期五”建立了“我者/他者——主人/仆人”的人际关系。将西方人所认知的关系象征符号恢复在一个荒芜的海岛。鲁滨孙既符合西方原始资本积累的“英雄主义”形象,同时也是西方列强殖民的原始面貌。欧洲人在阐释域外世界时,总是把当地的文化说成原始的和野蛮的。但这一切都不影响他们对东方文本的掠夺、盗窃、搜集、整理和分析研究。而且西方人会在东方作品隐喻符号的解释中“再生”新质。[英]艾勒克·博埃默著,盛宁、韩敏中译:《文化帝国主义》,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1页。“作为载体,隐喻又将殖民文学的谱系传递下去。”同上书,第62页。与其说西方的话语传统不断地传承着他们的殖民文学谱系,还不如说传承着殖民的谱系:权力的、知识的、隐喻的话语。

“权力”在话语中的作用至关重要:对于“东方”来说,“西方中心”的价值缘起无疑为“欧洲中心”。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其话语中的权力指示显然已经播衍到了欧美,而欧洲内部也随着历史的步履,原先起到相对重要的国家和区域逐渐地不及以前。相对静止的“东方”与相对变迁的“西方”在话语变迁中都会根据现代国家的基本单位“民族——国家”权力格局的变化而不断地移动“单位的边界”。即使在“欧洲中心”的传统价值结构中也会产生出新的边界移动,并逐渐地由地理上的概念指称趋向于成为一个权力指示的概念。“欧洲这一个观念,它本来是直指地理上的意义,而现在却由于某些神秘的吸力而转化成为一种形上范畴。在今日,谁能够说欧洲到底是指什么?我所知道的是,它仅仅是一项暗喻(Shibboleth,用以识破或辨别国籍、阶级而编的测验词句——译者)。当我着手检定我们国家当中的欧化人物所称谓的‘欧洲’时,我往往发现:它的大部分外围的国家——当然是指西班牙,还包括英国、意大利、斯堪的纳维亚诸国、俄罗斯——仍然被摒弃在它的范围之外,因此,它所指的只是属于中央地带的法、德两国,以及她们的属地和附庸。”[西班牙]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73—174页。甚至像西班牙这样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都将在“欧洲中心”中随着权力疏远而视自己为“堂吉诃德”,属于近代欧洲话语游戏中的“悲喜剧”。同上书,第202页。我们看到,连属于“中心”系统的边缘部分都会因受到权力核心的挤压而发出埋怨,那么,作为“我者”的对立面“他者——东方”所承受的长时间历史压迫的程度便可想而知。由此可见,所谓的“话语”其实包含着对历史过程中权力“评估——重新评估”原则的恪守。它的指喻范畴处于策略性变动之中。

因此,如果不对被偏见化的“东方”进行颠覆,还其基本的面貌,那么,任何学科和学术工作都可能为“我者”的谋略做“资本的投入”。不管他是谁,甚至是东方人自己。其实,我们今天所使用的许多概念和接受的价值多数属于“东方学”范畴,有些连起码的地理常识都变了味。维柯认为西方知识和文明赖以为据、为由、为源的价值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地理上的简单错误:一方面,希腊以东的那个大半岛被称为小亚细亚,而小亚细亚再推广到世界的东方大部分,至今仍称亚细亚,不加任何形容词;另一方面,希腊本土因为在亚细亚的西方,叫作欧罗巴,就是天帝约夫乔装成一条公牛去诱拐的那位欧罗巴公主。[意大利]维柯著,朱光潜译:《新科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390页。

希腊历史,按狭义来说,是从公元前800年左右开始的,可是它的起源却比这个年代要早2 000多年。各种文化相继出现,都留下了历史遗物。就我们对希腊最早的居民的现有知识来说,他们是处于前金属器文化阶段。这个时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彼时东方已经开始使用金属,先是黄铜,后是青铜。这些技术不断地向西传播,传到小亚细亚沿岸。公元前3000年初期,又从小亚细亚海岸由一次可能发生的民族大迁移传入了希腊。克里特岛所反映出来的米诺斯文化便是与埃及和东方交往的结果。人们甚至还可以从一些宫殿遗墟中看到代表单词的象形文字。所谓的“乙种线型文字”只限于克诺索斯以及大陆上的皮洛斯和迈锡尼。比它更古老的“甲种线型文字”只有克里特岛才有。所谓的“希腊文化”希腊文化(Helladic Civilization)。Helladic来自希腊语(Hellad+ikos,意为希腊的),希腊语Hellad指“希伦人”(Hellenes)居住的地方;汉语“希腊”就是Hellad或Hellas的译音。——原译注正是数千年来文化交流、民族迁徙、商贸殖民的果实。[英]A·休特利等著,中国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翻译小组译:《希腊历史》,商务印书馆,1974年,第7—13页。古希腊神话与亚细亚历史性传承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希腊著名的俊美男子阿都尼斯,据说他与叙利亚的塔穆斯一年一度的生死有关,甚至连阿都尼斯之名都取自叙利亚的一条河流“阿都尼斯”。[英]弥尔顿著,朱维之译:《失乐园》,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第24页。就此而言,刻意强调和强化希腊文化的“西方性”,若不是阴谋,至少也表现为对历史的“盲视”。

相对而言,中国有自己的“天下体系”,中华文明的政治地理学也秉承“中心”(包括“中国”)理念,这便是“一点四方”的形制。这在“盘古开天地”的创世神话中,就形成了“四达自中”肇始,而这样的格局在《山海经》中就已经定调了。叶舒宪著:《中国神话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317—336页。这是完整的“天下——一点”的道理。依据学者的分析,“天下”这一核心概念包括三层意思:

世界整个大地。在存在论语境中大致为中华文明之立基结构“天、地、人”中的“地”。地为天下之“大家”所共有,是最大的公物和财产。

世界上的全体人民。在政治社会语境中相当于“民”。更准确地说,是指人心所向,即民心。故得民心者得天下。

一种世界制度。在世界治理的方式方面,天下制度就是天下的存在形式,“家、国、天下”贯穿着家庭性原则而形成三位一体的结构。赵汀阳著:《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3—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