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帅克在警察署里
帅克在疯人院里的好日子很快就过去了,紧接着来的却是帅克吃尽苦头的时光。谁也不知道在帅克身上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太难以预料了,尤其是在这样的世道里。巡官布鲁安,凶得活像罗马皇帝尼禄[1]治下的一名刽子手,说:“把这小子推到牢里去!”口气冷酷残暴。他经常凶狠地对囚徒说“这些基督徒,只配去喂狮子”之类的话。
巡官布鲁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诡异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古怪而反常的惬意。他似乎很乐意看到他说这种话的时候别人眼睛里的恐惧和挣扎,他似乎觉得他主宰并且决定着他人的命运,决定是否宽恕他们的罪行。
帅克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并没有害怕或是恐惧,这让巡官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你们要把我送到牢里去,是吗?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不过是要离开人群一阵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帅克说。
“大胆!”
“我要再次感谢大人的仁慈安排。”帅克坚持要表达他的感恩之情。
帅克在牢里,只看到一张板凳,上面坐着一个人,低着头,仿佛在沉思什么。从他那专注于思考的神情来看,当开牢门锁的钥匙声音响起的时候,他显然也没有察觉。
“您好,尊敬的先生,您不介意我问您一个问题吧,相信您一定不会拒绝的。”帅克边说边在板凳上那人的旁边坐下,“不晓得现在是几点钟啦?我进来的时候居然忘记问一下警察先生。”
那人对这个问题一点也不感兴趣,没有一点要回答帅克的意思。他绷着脸,一声也不吭。
突然,他站起身来,在牢门和板凳之间来回踱着,好像忙着补救什么似的。帅克还是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
后来,帅克饶有兴趣地审视了墙上的一些题字。这是一些未署名的囚犯在题词里发誓要跟警察拼个你死我活。诸如此类的文字比比皆是——“绝不让你们抓住,你们这些混蛋,因为我长了飞毛腿。”另一个写道:“肥头大耳的家伙们,你们胡说八道!”还有一个则干巴巴地写道:“我于一九一三年六月五日囚于此,待遇还行。”有一些词句向上帝忏悔,请求上帝的宽恕。还有一位非常幽默,他写道:“如果你一定要,那我会让你吻我的屁股的。”
一位满怀幽思的先生题了首诗:
愁时溪旁坐,
夕阳洒余晖。
青山映微光,
娇娥何时归?
那个在牢门和板凳之间来回疾走的人停下了脚步,然后喘着气,仿佛跑了很远的路需要休息一下似的。突然,他用双手紧紧揪住头发,忽然又松开,他坐回原来的地方。开口嚷道:“放了我吧!求求你们,放了我吧!”但是随后他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又自言自语地说:“不,他们不会放我的,不会的,不会的。我没有希望了。”接着,他居然想要和帅克说点什么了。他站起身来问帅克:
“请问你身上有一根皮带吗?我干脆用皮带把自己结果了算啦。”
“我很乐意帮你的忙,”帅克爽快地回答,同时解下了身上的皮带,递给那个失意的人,“到现在为止,我还从来没看过人在牢里用皮带上吊呢!你可真想得出来,我都有点佩服你了。”
帅克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接着说:“可是不成呀,这里居然没个钩子。窗户的插销又太脆弱,肯定经不住你的体重。那么,我给你出个主意好了,我觉得你可以跪在板凳旁边上吊,那样的话大约就可以了。我对于自杀最感兴趣了。”
本来那个人的心情就很坏,听帅克这么一说,心情就更加忧郁了。他满脸愁容望望帅克塞在他手里的皮带,用力把它丢到一个角落里,跟着就呜呜哭了起来。他用肮脏的手擦着眼泪,大声地嚷着:“我可是有儿有女的人呀!上帝啊,可怜我那苦命的老婆!我办公室里的人们会怎么说呢?我只不过是多喝了一点酒而已,就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可那些高官呢,他们成天都在喝酒作乐,为什么他们不用和我一样受这样的罪啊?”他说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但是帅克觉得这样总比什么都不说强吧。
最后,他终于平静了一些,就走到牢门口,用拳头在门上又捶又砸,发泄他心里的不满情绪。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接着一个声音很粗暴地问道:
“神经病,你要干什么呀?”
“求求你,放了我吧!”那声音绝望得好像他已经没什么活头了。
“你说说,放你去哪儿啊?”外边讥嘲着说。
“放我回到我的办公室!我要赚钱养家,我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啊,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吧!”这个愁苦的人回答。
长长的走廊,一片静寂,但是可以听到嘲笑声,非常可怕的嘲笑声,脚步声又移开了。看来那些人只是想取笑他而已,将此作为漫长的一天中的一个小花絮。
“看样子那些家伙并不喜欢你,也不会同情你的,所以他们才那么讥笑你。你就算了吧,待在这里也不太坏啊!”帅克说。
这时,那个沮丧的人又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帅克安慰他说:“我们现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那些没有良心的警察要是发起火来,他们可是什么都干得出的。您要不是真的打算上吊,干脆就先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不要去胡思乱想,看他们究竟搞什么鬼。其实我很了解您现在的心情,毕竟您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啊,在办公室里还有一份相当体面的差使,有薪水可以拿。但是现在,我想您一定是担心再这样下去,您会被开除。是吧?那样可就太不妙了,那样就意味着您要失业了!”
“我也非常担心这件事情发生,您知道,在这个时候工作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多么的重要,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本来一切都是非常美好的,谁说不是呢?”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们的科长为了庆祝他的命名日,请大家喝酒,大家都很愉快,我们去一家小酒馆,可是没有喝够,于是我们又到了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第六家、第七家、第八家、第九家、第十家,还有很多家。”
帅克劝慰道:“男人们都是这样的,我可以理解,我也没少干,但是在每一家我都不会喝超过三杯啤酒。有一天晚上,我就连续去了二十八家酒馆喝酒,但是都没有喝醉。”
不幸的家伙说:“我们的确喝了很多家,你说得对,我们喝了至少二十家酒店之后发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你绝对想像不到,我还是告诉你好了——我们的科长不见了。你不知道,我们把他像条狗一样用绳子牵着的,可他还是失踪了。这真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我们想一定是他半路走丢了。于是我们就分头去找,结果我们也走散了,互相都找不到了,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对啊,我也这么认为。”帅克接了一句。
那位忧郁的先生又继续说:“最后那天夜里我就待在一个咖啡馆里了,我又喝了一公升酒,其实也不多,就是有点犯迷糊,干过什么事情我也完全不记得了。醒来之后我就在这里了,难道他们就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事情而把我抓起来了吗?我问他们我做了什么事情,他们告诉我说我喝醉了,做了许多出乎意料的事情。他们说我殴打了一位女士,轰走了一个女子乐队。天哪,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而且是对女士。他们还说我用小刀子割破了人家的礼帽,打碎了大理石的桌面,还往别人的咖啡里吐口水。我又不认识他,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们还说我诬陷别人是小偷,就这些了,别的什么就没有了,至少我也想不起来我还做了什么别的事情。可是怎么可能呢?我一直都是很规矩的啊,怎么会在一夜之间这么胡闹?我平时只会在家里陪老婆和小孩,怎么会做出这样有违礼节的事情来。我想一定是他们搞错了,但是他们坚持认为这一切都是我干的,而且全是我一个人干的。真是难以置信。”
“我有一个问题,您是怎么把大理石的桌子打碎的啊,那可是需要不少的力气啊,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一下就把它打碎了。”这绅士羞怯地承认。
“真糟糕,他们会以为你是蓄谋已久的。那么你吐了口水的那杯咖啡里面有没有加兰朗酒?”
“这个也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了,如果加了兰朗酒,那么价格就要贵一些,那么判刑的时候也会重一些,因为他们会把那些价格也计算在里面,这里的警察最喜欢干这样的事情了。”
听了帅克的话,这个可怜的丈夫,无辜的父亲越发觉得处境艰难,头埋到了胸前。
“天哪,我要面临审判吗?”
“也许要等报上刊登了你被捕的消息,你的家人才会知道这件事情吧。现在他们知道了吗?你有没有告诉他们?”
“你能确定这件不光彩的事情会在报上被刊登出来吗?”
“当然了,你以为可以不登出来吗?”帅克确定的口气着实吓了那位先生一跳,帅克先生向来不习惯对别人隐瞒真相。
“你知道吗?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我都见过好几起,没什么好奇怪的。上次我在‘管你够’酒家里喝酒的时候,就有一个家伙把玻璃杯抛起来,砸到了自己的脑袋,别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警察把他带走了,第二天还上了报呢!”
“还有一次,我在一个夜总会里和一个人闹别扭,打了他几个耳光,第二天我们都被关了起来而且见了报,这没什么稀奇的,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在发生。”
“还有一次,在咖啡馆里,有一个当官的,生气的时候打碎了两个盘子,照样见了报。现在的事情十有八九会在报纸上登出来供人娱乐,你这件事情肯定跑不掉的,你就等着好了,没有什么说的!”
这位先生不由得觉得背上发冷,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帅克十分同情地问他:
“我的先生,您觉得冷吗?”
不等他回答,帅克又自言自语道:
“今年的夏末的确非常的凉爽。我想这次你肯定出名了,关于你的报道,肯定会有很多人感兴趣的吧?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我也十分关注那些发酒疯的人,他们总是能做出各种各样令人发笑的事情来,而且十分怪异。”
那位先生又打了一个哆嗦,战战兢兢地说:
“这下我可全完了,一点希望都没有,太糟了!”那位可怜的先生觉得十分绝望,心都凉透了。
“您最好写个声明什么的,说明您与此事毫无关系。您与这件事情的唯一关系就是您与事件的主人公,其实也就是您自己,只是同名而已,除此之外毫无瓜葛。这样也许就可以减轻您的罪名,而且不至于留下什么坏的影响,尤其是对于您的孩子。在您被放出去的时候也许用得着。”
“哦,就是这么回事,您赶快起草一个声明吧,否则在您被放出去之后,能否重新找到工作可就是一个问题了。因为您曾经在监狱里待过,而且是由于酗酒这么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那样,即便您愿意去扫大街,人家也会看一看您的档案,有没有什么不良的记录。虽然这是一件小事,但是会对您的未来,产生非常坏的影响。您想过您的太太和孩子吗?要是您因为坐牢而失去了工作,那么他们的生活就要失去依靠了啊,您不能只考虑您自己啊!您的太太可能因为您的失足而改嫁,那么您的孩子可能就会成为一个沿街乞讨的小乞丐,您想过没有啊?”
“我可怜的妻子和孩子啊!我对不起你们啊!”可怜的先生号啕大哭起来,他悲伤得难以自制,“我的大儿子十二岁了,已经参加了童子军,他是个好孩子,我本来应该像他那样的,他从来不喝酒,只喜欢白开水。现在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真是对不起他们母子啊!”
“童子军?那可太有意思啦!”帅克的话题又扯到童子军上去了,“我们当兵那会儿,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演习,大约有好几百里路吧,那里有一个森林,经常有些童子军出没,他们自己说是在植树造林,但是村民们说他们是在偷粮食。于是就组织了一次搜捕童子军的行动,他们有很多人,但是童子军还是跑掉了一些,只抓住了三个。他们都很小,又哭又闹的,村民们把他们绑在树上,而且用藤条抽打。我们这些人都看不过去,只好走到一边去。那些小孩很厉害,就这样还咬伤了很多农民,最后那些童子军实在受不了了,才承认是他们踩坏了麦子地,而且还偷了很多麦子去烤来吃,有一次还弄得着了火。那些农民在山洞里找到了很多家禽的骨头,还有没有熟透的苹果核,都是那些童子军干的。”
“这样,我的名声就彻底完了,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是啊,”帅克直截了当地说,“您别多想了,反正出了这种事情,这辈子都别在乎什么好名声了。别的人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绝对不会像我这么公道,肯定要添油加醋,什么坏事都会加在您身上。不过您别太介意,如今谁的名声也不比谁好,您这个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情,您放心好了。”
可怜的人头埋得更低了。
他们陷入了一阵可怕的沉默,过了好半天,过道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卫兵拿着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牢门开了,值星官大声叫着帅克的名字。
“对不起,”帅克豪爽地说,“我能告诉您一声吗,我是中午十二点才来的。这位先生从早晨六点就等在这里了。我并不急。你们可以先叫他。”
不容他再多唠叨,强有力的手已经把帅克拎到走廊去了,并且一声不响地把他带到二楼。在第二间房子里,桌边坐着一位巡长。他个子魁梧,样子看来很随和。他对帅克说:
“你就是帅克?你怎么到这儿来的?说一下事情的经过好吗?”
“很简单啊,几句话就可以说完。”帅克回答说,“是一位巡官把我带来的,因为他们不给我开午饭就要把我从疯人院赶出来,我不答应。请问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我真是连一只山鸡也不如吗?如果真的是一个疯子也应该给我吃饭啊!”
“我来答复你,帅克。”巡长和蔼地说,“我们这儿没理由跟您作对。我们把你送到警察局去好不好?您愿意吗,那个地方可能比较适合您这种情况。”
“像大家说的,到了这里,一切就都得听你们的啦,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我们的去处。”帅克心满意足地说,“我听从您的吩咐,我想从这儿到警察局也是一段挺开心的黄昏散步。”
“我很高兴您能够满意我为您做的安排,咱们在这问题上见解一致。”巡长兴高采烈地说,“您看,帅克,还是大家开诚布公地来谈谈好吧!总比把您吊起来打一顿要好得多,是不是!”
“不论是什么情况,只要能坐下来谈谈总是令人高兴的。”帅克回答说,“我担保永远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恩典,大人。”
帅克深深地鞠了个躬,就在巡官陪伴下回到警卫室办理一些手续。然后不到一刻钟,帅克就走在街上了,可以说他开始了一段相当不错的黄昏散步。街上熙熙攘攘,非常热闹,帅克喜欢这样的黄昏。押他的是另一位警官,他腋下夹着一本厚书,上面用德文写着“拘捕名册”。
在斯帕琳娜街的一角,帅克和押他的人看到一簇人围着一个告示牌拥挤着。
“那是什么东西啊,警官先生?”
“那是皇上的宣战布告。”警官对帅克说。
“我早知道会这样的了,”帅克说。“可是疯人院里他们还不知道。其实他们的消息应当更灵通。”
“这是为什么呢?疯人院为什么会消息灵通呢?”警官问。
“因为那儿关着不少军官。”帅克解释说。
当他们走近新挤到宣战布告周围的人群时,帅克喊道:“弗朗兹·约瑟夫大皇帝万岁!这场战争我们必然获胜!”亢奋的人群中也不知道谁在他帽子上敲了一下,于是,穿出拥挤的人丛,好兵帅克准备重新走进警察局的大门。
“这场战争咱们的胜利是拿稳了。诸位,你们信我的话,没错儿!”帅克说完这几句话,就对跟在他身旁走着的人们告了别。他得去警察局里待上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