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十五年心血的结晶
公元75年,东汉明帝卒,他的儿子刘炟继位,是为章帝。次年改元“建初”。由于东汉章帝对于经学文章同样怀有很大兴趣,因此班固更加受到器重,常常被召进皇宫中,与皇帝一起读书,有时太阳落山了,君臣议论兴犹未尽,于是点灯再读。章帝每外出巡狩,总让班固随行,献上诗赋助兴。朝廷有大事,也让班固列席,参加公卿大臣的讨论,请他无拘束地发表意见,也时时得到赏赐大批财物。
(一)不得升迁的旷世通才
但是,班固的心情是抑郁的。因为,自父亲班彪以其旷世通才为人称道以来,到他本人以才能显于朝廷,积两代人的才华学识,地位却仅是最低下的“郎”官。年届四十有余,仍不得升迁。他想起东方朔、扬雄曾在文章中抱怨自己没能赶上苏秦、张仪的时代,这种种感慨,驱使他写成《答宾戏》一文[8]。
这篇文章本来是抒发自己的苦闷和感慨,但不是直接发泄不满、自怨自艾之词,而以回答问话的形式,构思巧妙,写得格调高雅,雍容大度,文辞云蒸霞蔚,说理深刻诚恳。先借客人的话讲出:古之圣人才士,无不要求扬名于当时,孔子周游列国,栖栖皇皇,到处奔走,就是企求功不背时,生前显耀,至于著书立说,那不过是业余的事情罢了。而像您现在这样:“幸游帝王之世,躬带冕之服,浮英华,湛道德,(音满)龙虎之文,旧矣。卒不能摅首尾,奋翼鳞,振拔洿涂,跨腾风云,使见之者景骇,闻之者响震。”您的才华这样卓著,文章备受赞扬,但是地位却很低下,什么时候才能像蛟龙冲出泥潭,腾空起飞呢?您纵有满腹学问,在屋里日夜攻读,思想在宇宙飞翔,著成文章,笔势像波涛一样澎湃,词藻像春花一样华美,也只是在笔尖上显示才能而已,哪比得上为朝廷谋划政事,建立功勋呢!
宾客的这段话,已经烘托出班固才能的卓异,文章的超群,同时揭示出他久处低位,受到很不公平的待遇,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那么,班固是如何回答的呢?他说——
您的这番话,叫做“见世利之华,道德之实”,只图权势利益,不知原则品德更加重要。就拿战国游士的遭遇来说吧!当时,王室衰微,各国纷争,陈说合纵。连横的能辩之士同时并起,乘时局的风云变化,争着向国君慷慨陈词,奉献计策,为解救当前的危难而立功,甚至平步而登相位,享受富贵尊荣。可是,这些人的命运又怎么样呢?他们“朝为荣华,夕为焦瘁”,转眼之间,便灾难临头。有教养的士人还能跟着这样做吗?所以,不能图虚荣去求功,也不能靠诡计以成名。孔子把来路不当的富贵看成是像浮云一样,是虚幻缥缈、转眼过去的东西。这不是死抱迂阔习气,追求不切实际的东西,而是坚守自己的道德、志向。如今正是汉朝功业蒸蒸日上的时期,人人沐浴着汉朝的大德。而您却搬出战国时代过时的道理,美化前代的传闻,怀疑眼前的现实,这就太不合时宜了!
班固用这段答词,表白自己虽然久困低下的职位,却依然赞颂汉朝的功业,并抒发他坚守自己的操守、志向的情怀。
(二)身处逆境,坚守志向
然后,再借宾客的问话提出:上古以来的贤士,能够按正确的道理去做,辅助国家,他们的美名难道默默无闻吗?接着,主人的答词便高度赞扬上古以来的贤人,譬如:殷代从事版筑的傅说被提拔,周代在河滨钓鱼的吕尚受重用,而他们都具有过人的智慧,能洞察情势,建树了功勋。汉代以来,有陆贾著《新语》,贾谊写政论,刘向总校群书,扬雄写出哲学著作《法言》《太玄》,他们都与当时的君王地位亲近,能体会出前代圣哲的精微道理,博览群籍,手不释卷,为此废寝忘食,具有高深的学识,因此才形成完美的人格,抒写出杰出的文章,国君采纳他们的建议,为后世留下美名!至于后代流传的:伯夷逃到首阳山上,宁愿饿死;柳下惠任士师,三次被黜而不气馁;颜回住在陋巷,过着穷苦生活而不改其乐;孔子叹吾道之不行,著成了《春秋》,他们的名声更是充盈天地,是我们士人的崇高楷模!我还听说,一阴一阳,构成天地的秩序;一文一质,是治国的大纲;有顺有逆,是人生遭遇的常情。所以士人要坚守自己的志向,听天由命,只要诚心所向,神明哪能不保佑你呢!和氏之璧,原先不是包在普通石头里面,随侯之珠[9],原先不是藏在蚌壳里面吗?多少年代过去,没有碰到识货的人,殊不知它蕴含着耀眼的光辉,呈现出奇异的色彩,成为无价之宝,千载流传!蛟龙游在浅水,鱼鳖戏弄它,不知它能腾飞万里,搏击风云,达到最高最远的天空!事情正是这样:巨龙总是先处泥沼,以后才飞上高空;美玉宝珠也是先无人理睬,以后贵重无比;有德行的读书人,也是先默默无闻,然后扬名于世。人又各有所长,子牙、师旷擅长音乐,琴声悦耳;逢蒙擅长射箭,百发百中;鲁班是能工巧匠,伯乐擅长相马,乌获力大千钧,扁鹊药到病除,计然、桑弘羊精通经商理财。论这些技术我都不如他们,我也别无所求,以后依然是终日读书做文章,自得其乐!
《答宾戏》全文曲折含蓄,腾挪跌宕,感情沉郁顿挫,说理充足酣畅,意味深长。这篇妙文很快流传出去,章帝也读到了,不由得再次赞赏班固的才华,也省悟到他长久屈居低下的职位太不合理,便提拔他为玄武司马(玄武是宫掖门之一,按两汉制度,每门设司马一名,俸禄千石)。
(三)白虎观论五经著通义
班固四十八岁那年(建初四年,79年)十一月,东汉朝廷有一件大事。议郎杨终上奏说:“如今天下少事,学者们能有安心钻研学问的机会,可是有的人专搞枝枝节节的注解,把经书的大道理掩盖了,应该像西汉宣帝召集石渠阁会议[10]那样,召集有权威的学者来讲论五经,裁定经义。”
章帝接受了这个建议,召集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在白虎观举行会议,讲论五经的文字上和理解经义上的异同。由五官中郎将魏应按皇帝的旨意提出问题,由侍中淳于恭集中大家讨论的意见上奏,章帝亲临裁决,仿效汉宣帝的做法。出席的有班固(职衔“校书郎”),博士赵博、李育,议郎杨终,郎官贾逵,鲁阳侯丁鸿,广平王刘羡,还有太常楼望、少府成封、屯骑校尉桓都等,历时一个月才结束。杨终在会议前因事入狱,由班固和赵博、贾逵等人上书,提出:杨终深晓《春秋》,学问渊博,请求章帝赦他出席参加会议。杨终又上书申冤,即日允许他交上一笔赎金,出狱与会。章帝还命令班固将会议的记录加以整理,成《白虎通义》[11]。
(四)力主与匈奴修好
这一时期,班固还对匈奴问题发表了主张与北匈奴保持和好的重要的言论。当时,匈奴已分裂为南匈奴和北匈奴。南匈奴是在建武二十四年(48)投降东汉皇朝的,被安置在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西河(今内蒙古准格尔旗西南)一带。北匈奴仍居住在漠北。章帝建初年间,北匈奴派遣使者,向东汉朝廷贡献礼物,并要求和亲。章帝诏令群臣讨论如何处置。臣僚们都认为:匈奴变诈成性,并不真心和好,只是被汉朝的威力所震慑,又害怕南匈奴,所以才提出要汉朝派遣使者到漠北回报,表示安抚。现在若派遣使者,恐怕会引起已经归附内地的南匈奴的不满,而中了北匈奴的狡计,不如干脆不理他。唯独班固提出不同的意见。
班固说:自西汉建国以来,漫长的二百多年时间中,与匈奴和战一直是最头痛的问题,对付它的办法不外几项,或是文书来往,以修和好;或是大兵压境,武力征服;或是贿赂财物,以换得边境安宁;或是反过来让匈奴称臣,加以控制。以上几项,虽因情形的变化而采取的办法不同,但从来没有置之不理,根本不同他们打交道的。所以光武帝建国以后,便恢复西汉通好的规矩,先后两次派中郎将出使,后来才短时间停顿。到明帝永平八年(65),朝廷又把与匈奴通好的事提出来讨论,结果意见纷纭,多数是强调同匈奴很难打交道。先帝却站得高,瞻前顾后,决定派官员出使。以上足以说明:中原朝廷对匈奴没有一朝不通使修好的。如今环视辽远的边境上,东边的乌桓降服了朝廷,互相保持了密切关系,西部的康居、月氏,也派出使者来到洛阳。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匈奴南单于率领众人归附,三个方向的边疆民族都来归向,这是朝廷的大功德,也是上天保佑的结果!所以我建议仍要派使者与北匈奴通好,承接自西汉宣帝以来和好的传统,继续光武帝、明帝控制的策略。也可以安排匈奴两次来使,朝廷回报一次,表明中国实行忠信的方针,也使他们知道朝廷礼节持重,怎么能断定他们存心欺诈、明显表示出猜疑的态度,使他们的善意落空呢!断绝关系不见得有好处,互相通好不至于有害。若果北匈奴以后强盛了,又在边境上大规模挑起事端,难道要等到那时才同他们通使,那还来得及吗?
班固这番议论,说明他对边境民族问题的关心和远见。《汉书》用大量的篇幅记载边疆少数民族的历史和现状,是同这种见识密切相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