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瓶儿 情心似水坚韧至诚的女人
风中飘零惹人怜
《金瓶梅》里的女性人物中,李瓶儿是最富于感情化的一个女性形象。西门庆身边女人众多,李瓶儿是唯一和西门庆建立起了真挚情感的女人,也是令人最为感动的女人。
李瓶儿的形象,曾因其极端矛盾的心理和行为,使得后来的文学评论家们不知所措,赞不是、骂不是,只好作出“个性前后矛盾太大,性格不统一”的评述了之,并视为是兰陵笑笑生的败笔。
这个让人爱不能、恨不能的女人,却让人忘不了。李瓶儿这一形象所具有的女性魅力,较之潘金莲更为浓烈和醇厚。从对女性心理特征和生活态度的反映看,李瓶儿所具有的普遍表征可谓更具有传统东方女性的典型意义和代表特性。
兰陵笑笑生在设计李瓶儿这一人物形象时颇为用心,李瓶儿还未出场,就已先声夺人。且看这样的情节安排:西门庆在得知武松已被发配孟州后,紧张的心终于能够松一松了,他情绪高涨之下,便安排了五房的妻妾们在芙蓉亭上大开筵席。此时,李瓶儿以隔壁邻居的身份,遣自己的婢女和仆童一道,给西门府的大娘子吴月娘送来两盒礼物:“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馅椒盐金饼,一盒是新摘下来鲜玉簪花儿。”(第十回)人际关系往来,礼物必不可少。中国社会传统上是十分讲求礼仪的,人际交往也是以礼相待。送礼,这是人们生活中的寻常之事,但如何把礼品送得恰如其分,送得合情合理、合乎身份,这可是件十分考究,也十分难办的事。所谓的送礼,其实送的是人的品位、身份和地位。况且对礼品内容的选择,往往最能反映出送礼人的生活情趣和审美趣味的高低。从李瓶儿送给西门府的礼物可看出,李瓶儿不是个小家碧玉式的市井俗人,而是一个极有生活品位,也颇具审美眼光的女人。李瓶儿送礼给隔壁邻居的女主人,说明她懂得礼数,注重人际环境的建构。送给西门府带有宫廷特点的食物,说明李瓶儿是见过大场面的,以美丽的鲜花作为礼品,显示出她所具有的审美情趣。这对于接受礼物的西门一家来说,则表示被赠予者和赠予者一样,具有相同的品位和情趣。这无疑是对接受方的一种抬举,一种暗示。难怪吴月娘很是高兴,一面向西门庆讲自己礼数不周,定要把礼还上,一面又讲自己见到的李瓶儿是个“生的五短身材,团面皮,细湾湾两道眉儿,且自白净。好个温克性儿。年纪还小哩,不上二十四五”。李瓶儿人未现身,便已经得了个满堂彩。这一笔法,清人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中就已指出:“然而写瓶儿,有每以不言写之。夫以不言写之,是以不写处写之。”可见作者在构思上,对这一人物是相当地用心。
李瓶儿送礼,不仅引出吴月娘对她外貌的一番介绍,还引出了西门庆对她另一番身世的补叙:“你不知,他原是大名府梁中书妾,晚嫁花家子虚,带了一分好钱来。”(第十回)由此可见,西门庆对李瓶儿其实早已有所耳闻,不仅知道她的来历,印象最深刻的还有李瓶儿给花家“带了一分好钱来”。通过吴月娘说的话,西门庆便对李瓶儿从很有钱的第一认知,进而到对李瓶儿相貌的不俗引发了某种欲望与好奇心的产生。可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如果吴月娘能料到,有一天李瓶儿会与她分享丈夫,想必她是不会对李瓶儿的外貌如此津津乐道了。
李瓶儿曾是梁中书家的小妾,仅此身份,方知此人定然品貌不俗。常言道:“丞相府里七品官。”在传统专制的等级社会体制中,能进丞相府中做事的人,哪怕是烹茗洒扫之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被留用的。更何况做个贴身侍奉主子的妾室,这不仅要相貌可观,还要知书达礼。行、坐、站、卧皆有讲究,穿、戴、搽、抹力求不俗。兰陵笑笑生写李逵杀入梁中书府,不论一家老小,皆排头砍杀,唯有独居后院的李瓶儿躲过了这一劫难,她带着财宝细软和自己的奶娘一路狂奔,逃到了东京城,投亲避难,后又嫁给了花太监的侄儿花子虚为妻。在花太监告老还乡回到清河县时,花老太监在他的四个侄子中,就只带了二侄子花子虚一家与他同住。不久,花老太监死了,把一多半的家产留给了侄媳妇李瓶儿,而不是亲侄子花子虚。在这“以不言写之”的朦胧笔法中,隐含了花老太监与侄媳妇间,有一种颇为暧昧难言的特殊关系,而正是这种关系的特殊性,使得李瓶儿与花子虚的关系,成为有名无实的挂名夫妻。
美丽的李瓶儿于花子虚而言,如同家里拥有的许多宫廷摆设品一样,李瓶儿不过是其中之一。这个所谓的家,并不是他花子虚的,家里的一切财物都是花老太监的,其中包括以花子虚的名义娶过来的李瓶儿。对花子虚而言,这家里的宫廷陈列品也好,他名义上的妻子也罢,都不属于他。他不能触碰那些贵重的宫廷陈设,他也同样不能触碰自己的妻子。面对这样难堪的局面,花子虚只能与街头混混为伍,只能去妓院找寻发泄和慰藉。花老太监死后,花子虚本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他的妻子,但长期以来形成的对李瓶儿的畏惧与隔膜感,夫妻间感情的淡薄,使得花子虚不知该怎样面对李瓶儿。同样,李瓶儿也不可能接受一身纨绔毛病的花子虚。花子虚夫妇间这种微妙关系的叙说,作者是通过李瓶儿与西门庆在偷情过程中的对话,借助于相关人物的口,渐渐地透露给读者的。
习惯于妓院生活,眠花宿柳路数稔熟的花子虚,因为使钱大方,被吸收为以西门庆为首的“十兄弟”之一。所以,对李瓶儿来说,她对西门庆应是有所耳闻,其信息来源就是花子虚,亦如西门庆知晓李瓶儿的身世也是通过花子虚一样。所不同的是,西门庆只知李瓶儿有钱,可李瓶儿却知道西门庆的风月手段。如此看来,李瓶儿与西门庆之间是前者有心,后者有意。因此,在后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发展上,李瓶儿显得更为主动。与潘金莲和西门庆的交往过程相比,李瓶儿更显出一己主观选择的把握性。在李瓶儿与西门庆关系的演进中,故事情节安排便是李瓶儿给西门府送礼在前,托付西门庆关照花家,之后又有花家兄弟与花子虚为家产打官司一事在后。再看李瓶儿与西门庆的第一次会面:西门庆到隔壁约花子虚去妓女吴银儿家喝酒,可花子虚不在家,只见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䯼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趫趫”(第十三回)的一双小脚儿,静立在二门的台阶上,此时匆匆走进来的西门庆正好与她撞了一个满怀。西门庆一见“人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子,生的细弯弯两道眉儿”的李瓶儿,自然是“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了。按说,一个陌生男人的到来,李瓶儿理应回避。可李瓶儿不仅没有回避,还叫婢女把西门庆让进厅内坐下,自己则在角门首观察。外表彬彬有礼的西门庆,大约是给了李瓶儿某种好感,李瓶儿先对西门庆说:“大官人少坐一时,他适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来也。”一盏茶之后,李瓶儿又对西门庆说花子虚喝酒去了,她要西门庆“好歹看奴之面,劝他早些来家”,因为“家中无人”。西门庆对李瓶儿所言之事自是满口应承,可就在两人絮叨间,花子虚却回来了。细品一下这一情节的描写很有意思,李瓶儿话说得很是曲折,她对西门庆开始说真话,一盏茶后又撒了个谎。看者一头雾水,而西门庆却是听得明明白白。李瓶儿要西门庆看她的面子为她办事,这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而言显得过于亲昵,颇有套近乎的意思。这种写法不是因为要显出李瓶儿接人待物没有分寸,而是意在表明,李瓶儿想要拉近她与西门庆彼此间的距离,表示出李瓶儿对西门庆的一种亲近感。李瓶儿撒谎,便使西门庆明白了她有留客之意,李瓶儿以“家中无人”来暗示着她的某种企盼。风月老手的西门庆,对女人如此说辞的小心思、小伎俩当然很是了然,也对李瓶儿闪烁言辞下的多情很有领会。作为回报,西门庆确也特别“留心”地把花子虚灌了个酩酊大醉,并亲自扶回花家,兑现了他向李瓶儿承诺的与花子虚定然“同去同来”(第十三回)。
李瓶儿与西门庆第一次相见,在言语上多少有点交浅言深。这恰好反映出李瓶儿对西门庆是一见钟情的。所以,当西门庆扶着酩酊大醉的花子虚回到家时,李瓶儿一会儿说“看奴薄面”,一会儿说“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几番感谢的说辞,简直就是几番心意的表白。说穿了,李瓶儿就是希望西门庆能多多往来花家,这样可以让西门庆从花子虚的浮浪行为中,看到并了解自己的寂寞处境。善解人意的西门庆,既已明白了李瓶儿的这份苦心,便更为用心地创造机会。西门庆一边叫人把花子虚挂在妓院过夜,一边到李瓶儿面前说些温和体贴的安慰之语。这一来二去,两人自然是“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都是心知肚明了。之后,李瓶儿特意让花子虚安排答谢西门庆的家宴,随后将花子虚打发去了妓院,终于把西门庆领进了自己的“鲛销帐内”。
那么,李瓶儿有可能对西门庆一见钟情吗?所谓一见钟情的情感冲动状态不多是发生在情窦初开的少女身上的吗?李瓶儿曾为人妾,再为人妻,于异性方面她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对两性秘事也说得上是得心应手,就连西门庆也曾经对潘金莲赞李瓶儿“好风月”。那么,李瓶儿怎会对西门庆产生这种痴迷的、一见钟情式的感情呢?清人张竹坡评说“瓶儿是痴人”,她的“痴”又所为何来呢?且说,李瓶儿虽是梁中书家的妾,但未见她受宠,她不过只是个小妾,被打发在深宅中最偏远的后院居住。在她为妾的生涯中,何时能得到中书大人的召见,她自己都不知。李瓶儿逃出青州,来到东京城投亲不果,后嫁与花子虚为妻,可婚后花老太监让她另居他室,并不与丈夫同房。一次,李瓶儿和西门庆躺在床上,说起她与花子虚一起的生活:“他逐日睡生梦死,奴那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知在外边胡撞,就是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百棍儿也不算人,什么材料儿,奴与他这般玩耍,可不砢硶杀奴罢了!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第十七回)从李瓶儿这段话中可知,花老太监与这个侄媳的关系很好,花子虚与妻子却不一定有夫妻之事。在花老太监严格的呵护之下,李瓶儿对花子虚其人的感觉是可有可无,更没有什么夫妻情意可言,有的只是李瓶儿对花子虚发自内心的轻蔑。然而,关系亲密与感官满足毕竟是不同的两码事。试想花老太监,一个丧失了性能力的老头,他能给青春正盛、活力充沛的李瓶儿带来什么快乐和满足呢?一个积年在皇家内宫行走的太监,又能对年轻女人的身心需求了解多少呢?这个好色却无能的花老头子,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在锦帐香被里,拥着肤白如玉、“身软如棉花”的美女,拿出他从皇宫里盗得的所谓“二十四春意动关情”的春宫画册,按图索骥一番罢了。
晚明社会,人欲横流。不仅皇帝好色,就算太监也少有安分的。太监们以自己特殊的工具——舌或手,完成性欲的满足。妓女李桂姐对吴月娘就诉过太监嫖客的苦:“把人掐拧的魂也没了。”(第三十二回)由此可证,花老太监与李瓶儿的性行为也无出其右,左不过就是点拨点拨。李瓶儿与潘金莲相比对,她对男女之事在感性方面是知之不多的。花老太监死后,李瓶儿与花子虚过的是一个在家独守空房,一个嫖妓夜夜洞房的生活。论情感,李瓶儿谈不上对谁动过什么真情。讲体会,她也没有过女人在生理上真正享有的愉悦感受。在这方面的感知上,李瓶儿与遇见西门庆以前的潘金莲倒是有所相似,不同的只在于,李瓶儿缺少潘金莲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市井生态的低俗环境。另外,她与潘金莲成长的经历,毕竟是不一样的轨迹。所以,李瓶儿情感的成熟,令她不会像潘金莲那样滥情,也不会像潘金莲那样矫情。
李瓶儿在遇到西门庆之后,生理的愉悦体会引导出她心灵的归依之情,她曾对西门庆这样表白道:“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叫奴只是想你。”(第十七回)此时,在李瓶儿心灵的深处,还存有一份真诚的痴情,那种似少女般纯真的情怀。这说法似乎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是这样的。西门庆曾故意在李瓶儿面前卖乖,把自己制造、包装成了一个极有责任感的男人。这使李瓶儿对他的好感,闪变成了爱情。
兰陵笑笑生通过写西门庆与李瓶儿第一次相见,李瓶儿把西门庆让进“客坐”,并主动与西门庆套近乎、拉家常,以说明她对西门庆的好感。再写西门庆把大醉不醒的花子虚扶回家,那时李瓶儿便对西门庆动了真情,心里有了朦胧的欲望。作者以含蓄委婉的手法,写出了李瓶儿情感的变化。读者虽不易一下就看清,但却更加真实可信。
一喜一悲一枉然
爱情使人变得温柔,沉浸在爱情里的女人会加倍温柔。从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的过程可知,西门庆眼中图的是美色,心里想的是钱财,李瓶儿主动约会西门庆为的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女性特有的直觉。不错,西门庆的确使李瓶儿感到了做女人的幸福,再没人能这样“可奴之意”,为此李瓶儿要报答西门庆带给她的幸福愉悦。李瓶儿不断地送东西给西门庆,给西门府中的各位娘子。知道西门庆偏宠潘金莲,她便要为潘金莲做鞋,就只为了让西门庆高兴。在床笫间,李瓶儿与西门庆一起把对春宫图的观感,通过实践变成身受,她尽力使西门庆得到满足。李瓶儿从不掩饰自己的感官愉悦,也不对西门庆有何隐瞒,更没有潘金莲那样的造作之态。确如清人张竹坡所评:“描写瓶儿勾情,纯以憨胜。”憨,那就是一味的发痴状。
作者写李瓶儿心性善良的一面,并不是直接写出,而是采用以事明人的手法。花子虚被自己的三个兄弟告进了衙门,说他独占花家的财产。李瓶儿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尽快寻找门路,要赶紧救出花子虚。她拿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银子的私房钱,让西门庆帮忙。西门庆说:“只有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可李瓶儿却说:“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边还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好玩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取去。”(第十四回)李瓶儿的这番话,可以有两方面的理解:其一,李瓶儿想转移财物。想当年她从梁中书家躲过一劫,狼狈出逃就不是空手跑的。而花老太监给她的那些值钱玩意儿,那些只属于她所有的财物,她当然不想留与她不喜欢的任何人来分享,不论与她是何关系。其二,李瓶儿有了他适之心。她想借此机会,甩了花子虚,嫁给西门庆。从情节发展上看,似乎后一点理解比较准确,也较为普遍。所以,许多评论家对她多有指责。可如果从女人的一般私密心态,或称之为小女人的思维特点上分析,则恰恰是前一点比较符合人物心理的真实性。因为,女人在把财宝交给自己心爱的人时,一如把困难交给对方一样。那既是信任对方的表示,也是考验对方的方式。况且热恋中的女人是不懂计较得失后果的,这就是通常说的,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李瓶儿对于西门庆是否会吞掉她的财宝一节,压根儿就没想过。即使在西门庆自食其言,没有向她哪怕一点点的有所交代,就无限期地推迟了预定的婚期,使李瓶儿一下进入到艰难的生活中时,她对西门庆仍有着一份坚定的信任。这一写法已是活化出李瓶儿具有的那种“痴”与“憨”,或说豁达的心性,还颇有些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的大气和见识。正是这种女人身上少有的豁达胸襟和大度气质,使李瓶儿后来进到西门府,历经几多风云诡谲、醋海翻波的复杂人际关系时,还能站住脚跟,得益不少。
在西门庆的积极活动下,花子虚经受了一场官司的纠缠,可却没挨一下打就被放回了清河老家。按判决,花子虚必须变卖田宅和老屋,将所得银子分给他的另外三个兄弟。由于花家老屋与西门府是紧邻,清河县中人等都畏惧西门庆是地方一霸,无人敢买。李瓶儿便有意让西门庆买下,并自许“不久也是你的人了”(第十四回),其意是要西门庆看在他们之间有肌肤之亲的份上,尽快结束官司。西门庆则在吴月娘的告诫下,打着吞财的算盘,借口怕花子虚疑心而不愿意出钱买花家的房子。一边是限时交款,一边是无人来买,花子虚被逼得走投无路,急火攻心,因此埋下了病根。情急之下,花子虚请求西门庆买下,李瓶儿也在暗地叫西门庆拿她寄放的钱来买房子,不要西门庆花一分钱,这才终于了结了这场官司。西门庆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轻松得到花子虚偌大的一所宅院。李瓶儿则觉得自己对花子虚尽了力,于情于理都算是对得起花家和花子虚了。
一场官司后,变得一无所有的花子虚终于感到了钱的重要性。且不说日常的开销用度,仅仅是安身必备的居所,就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大问题。花子虚此时也注意到家里不见了的箱子,尽管他不清楚里边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也知道其中大概。同时,花子虚更明白知道他所经受的这类官司的开销花费,以及上下打点所用的大概价码。所以,花子虚安排下丰盛的酒席,招来当红的歌妓们,邀请西门庆前来喝酒。花子虚的真实目的有二:一是为表感谢之意,二是想询问西门庆打点官司所剩余银两的下落。西门庆碍于和花子虚所谓的兄弟名分,本想把银子找补几百两还给花子虚,让花子虚作为购买房产的资金。李瓶儿在得知西门庆的打算后却坚决不同意这样做。李瓶儿反对西门庆还钱的心态动因究竟何在?我以为,李瓶儿之所以在这问题上会如此决绝地表态,不仅是因为不愿让花子虚用她的私房钱,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李瓶儿认为她已经为花子虚花掉了她能给他、该给他花的钱,她已经不再欠着花家什么了。更何况买房置产,这些本就是男人对家庭应尽的责任,不该是她的事。李瓶儿从骨子里就认为,花子虚这时该尽一尽他从未尽过的家庭责任和义务。花子虚后来东拼西凑,终于在狮子街买下了房子,置办了一个家。谁知“刚搬到那里,不幸害了一场伤寒”。(第十四回)花子虚在初病时,李瓶儿为他请了医生,后来“怕花钱”,就干挨着。一个月后,花子虚病死了。为此,李瓶儿被受众视为心肠狠毒的恶妇,寡情薄义的女人,就是第二个潘金莲。
那么,李瓶儿与潘金莲是否同属毒妇一流的人物?从表面看,李瓶儿与潘金莲在行为上确有许多相似点,例如与人私通,对丈夫不忠,个人欲望至上,为情欲的满足,不惜一切手段,等等。甚至在对待某些事物的态度、言行方面,她们俩都有极为类同的地方。尤其在对待西门庆的心态和行为上,她俩有更多的相同。但细细琢磨一下便不难发现,李瓶儿与潘金莲是大不一样的两类女人。先看,为了花子虚的家产官司,李瓶儿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虽说这钱有一大部分是花老太监给的,可那也是在李瓶儿名下的钱。而且,她在花家所付出的青春代价,也不是花老太监出的钱就能作得了价的。李瓶儿把许多的财宝给了西门庆,那不仅仅是因为她有情于西门庆,也是因为西门庆比花子虚更能得到李瓶儿的信任。所以,李瓶儿认为把私房钱交给西门庆,是不会有“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明夺了去,坑闪的奴三不归”(第十四回)的事情发生的。李瓶儿对花子虚在官司上的花费,并不是她必须支付的费用,她可以不花这钱。可要是那样做,花子虚就必然要被打,还不一定能出狱。既然李瓶儿已经拿出自己的钱,帮助花子虚了结了官司,那么,她就没有再出买房子钱的道理。在这种心态之下,李瓶儿势必要阻止西门庆,不愿意他把打官司结余下的费用退还给花子虚,此其一也。再看,当花子虚生病,李瓶儿立刻为花子虚请来了太医进行诊治。可是在缺少抗生素的那个年代,伤寒已然属于重疾,形同绝症,治愈率本就不高。再加上花子虚因长期泡在妓院里,身体状态是可想而知的。尽管治疗这种病的诊费是否昂贵,小说里没有说得清楚明白,但既然请的是“大街坊胡太医”,就算是冒名的太医,想必诊金的费用也一定不会太便宜。以李瓶儿的心性推测,如果看病的费用很是低廉的话,她也不至于“怕花钱”的。通过分析应可知,以往评说李瓶儿不愿再花钱给花子虚看病,就是希望花子虚死,好嫁给西门庆的观点虽然很普遍,但不一定符合人物特性与事物逻辑。不妨细究一下原因,花子虚即便活着,他并没有对李瓶儿与西门庆之间的偷情产生过什么明显的阻碍,花子虚实际上也从未对李瓶儿的生活有所关心。因此,花子虚终究是病死,李瓶儿也并没杀人。仅此一端,潘金莲与李瓶儿二人在人格心性上就有着云泥之别。
花子虚死后,李瓶儿仍是西门庆的情人。一年后的某一天夜里,西门庆与李瓶儿谈起了迎娶之事,还决定了嫁娶的日子。这一夜他们快活至极,这一夜李瓶儿倍感幸福,因为她就要成为西门庆名正言顺的女人了,这使李瓶儿激动不已。就李瓶儿来说,她一心只想做西门庆的女人。只要能让她实现这一愿望,她可以不计较自己的名分排位,更少考虑过西门府里的女人们将会如何对待她的问题。想到即将可以嫁给西门庆时,李瓶儿声泪俱下地对西门庆说道:“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也无抱怨。”(第十六回)真是个痴情痴心的人。李瓶儿愿以一生为代价,只要能让她成为西门庆的女人。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美梦总会被打破,好事也总要多磨,这大概属于人事发展的一个真理吧。李瓶儿与西门庆这次幸福的约会还未尽兴,西门庆就被贴身小厮玳安给急急忙忙叫走了。李瓶儿只听说是西门庆家里有急事,但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有谁能想得到,西门庆这一走,竟大半年的时间里再没露过面。当李瓶儿心急如焚地派人寻找时,只见西门府大门紧闭,更不见西门庆的一丝人影。李瓶儿为嫁西门庆,整日里忙碌着妆奁,掰着手指,计算着那长得令人无奈的半年时光。她等啊等,盼啊盼,真是为佳期把手指数遍。可李瓶儿怎么也想不到,眼看着佳期已过,西门庆依然不露面,西门府也仍旧是大门紧闭。李瓶儿曾多少次设想过双宿双飞的美妙,就算西门庆不在她的身边,她也时时都能感到西门庆曾经给她带来的身心愉悦。她等,等得心力交瘁。她盼,盼得望眼欲穿。可西门庆仍然是“音信全无”。她忧思郁结,心中便自然生出种种的幻觉。兰陵笑笑生对她此时的状态,有很细致的一段描绘:“每日菜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辗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呼一声,精魂已失。”(第十七回)自此,李瓶儿夜夜有梦,她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西门庆。所谓相思成疾,她“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命在旦夕。
李瓶儿怎么也想不到,西门庆有个女儿,名叫西门大姐,早早便嫁给当时京城里的官宦陈家为媳。这陈家与朝廷重臣杨戬有连襟之亲,这也是西门庆能在清河县胆大妄为的“气势”所在。杨戬因兵败边塞被弹劾,皇上一怒之下,把他抓进大牢,并下旨:“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第十七回)这一祸连九族,凡与杨戬沾亲带故的人都吓得心惊胆战。陈家连夜叫儿子陈经济带着西门大姐和细软,一口气狂奔回到清河县娘家避难。当西门庆得知此事,“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要知道,西门庆收留女儿和女婿的事,一旦被官家查出,那就是窝藏钦犯。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西门庆怎不魂飞天外?此时西门庆已是顾不得与李瓶儿的儿女情长了,他忙着派人上京打探消息,想方设法走门路,讨人情,以防祸及自身。西门庆生怕走漏了一丝的风声,自然是整日里大门紧闭,足不出户,喘气都只有半分。关于要娶李瓶儿进门的事,早就随着惊魂,一路飞到了九霄云外。
可怜李瓶儿相思成疾,奄奄一息。她的奶娘冯妈妈为李瓶儿请来了太医蒋竹山,这位太医虽年轻,对六欲七情之病的诊治倒十分在行,也懂得些岐黄之术。李瓶儿服下了蒋太医几副药之后,身体竟渐渐好了起来,精神和容颜都有了恢复,蒋竹山也由此赢得了李瓶儿对他的好感。为了表示感谢之意,李瓶儿设宴款待蒋竹山,这时才得知西门庆家的事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了结的。如此一来,只身无归的李瓶儿必要思忖,自己的未来该怎么办?她对自己的后半生不能不作出安排。此时,李瓶儿倒是有些后悔了,她后悔自己过去也太过孟浪了些。当想到自己今后的生计时,李瓶儿对“自己的许多东西都丢在他家”(第十七回)觉得有些后悔。为今之计,无依无靠的李瓶儿只能另谋打算,寻一个可以主家的可靠之人。李瓶儿这么一转念,蒋竹山便是当然的首选。这位颇有些医道的太医,与李瓶儿年纪相当,长得“五短身材,人物飘逸”“语言活动,一团谦恭”。有了这样的想法,李瓶儿便觉得:“奴明日若嫁的恁样个人也罢了。”对李瓶儿的青眼相看,蒋竹山正是求之不得:“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
蒋、李二人很快就把这门亲事给定下了。按常理,感情刚受挫折的李瓶儿对婚嫁之事理应谨慎小心些,可此时李瓶儿考虑的是如何撑起一个家,这是个十分现实的生活问题,它促使李瓶儿不能犹豫,也不容她过多从容地考虑清楚情感问题,她只能以世俗功利的眼光来择偶。李瓶儿选择嫁给蒋竹山,其中不乏对蒋竹山救命之恩的感激心理。可是,李瓶儿没搞明白一点,在男女情爱上,感激之情不等于就是情爱,更不可能代替爱情。没有爱情的夫妻生活既难以和谐,也难以产生所谓的日久生情之情。这门急促的婚姻生活才开始,李瓶儿马上就意识到,她又错了!
一世一情一红颜
李瓶儿与蒋竹山成婚后便拿出本钱给蒋竹山开了家药铺,生计算是有了保障。当温饱不再是必须面对的问题时,身心的快乐势必成为生活的追求。人生往往就是这样,被欲望所牵引,也被欲望所左右。唯有理想特别远大、追求相当与众不同的人,才可避免被无穷无尽的欲望不断驱使的命运。李瓶儿只是个平凡的女人,她不仅平凡,还有着比别人多得多的丰富情感。她渴望爱人,更希望被人爱,这是她比别人更多些痴、多点憨的原因。这男女之爱,夫妻之情,往往在人生最活跃的中青年时期,会多以性爱的方式所表示。西方哲学家叔本华曾在《爱与生的苦恼》中精辟地指出:“性欲是一种最激烈的情欲,是欲望中的欲望,是一切欲求的汇集。”本就以欲之纠结获病,又以欲之纾解而痊愈的李瓶儿,自然十分希望自己在婚后与蒋竹山的性生活能和谐与美满。
但是,被西门庆这样的性机器造就过的李瓶儿,很快就感到蒋竹山根本不能满足她感官的欲望。出于难堪且不得已的缘由,蒋竹山只好买些辅助工具以求得到认可。李瓶儿对蒋竹山这一可笑的行为大为恼火,竟勃然大怒。她感到自己的尊严受了侮辱,不由骂道:“你本虾蟮,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些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蜡枪头,死王八。”(第十九回)就这样的恶骂李瓶儿还觉不解气,半夜把蒋竹山赶到了药铺里睡,从此不许蒋竹山再进自己的房。每到夜静更深时,李瓶儿便不免会把她与西门庆在一起的种种都回忆起来,与西门庆在一起的愉悦之感又浮上了心头。西门庆却并非如李瓶儿想象的那么多情,当西门庆得知李瓶儿不仅嫁给蒋竹山,还开了家药铺,大有要抢他的独家生意之势时,竟怒火攻心。整个清河县只有西门庆开了一家药铺,这是他独霸的行当,李瓶儿竟要来分他的市场,这分明是与他过不去。要知道,一说到生意,西门庆可不管曾经还是情人,也决不会看李瓶儿的脸面高抬贵手,他一定要出这口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恶气。西门庆找了两个流氓“捣子”,狠狠地打了蒋竹山,还砸了药铺子,并赖走蒋竹山几十两银子。莫名中招躺枪的蒋竹山满心委屈,只好回去向出资的老婆哭诉。李瓶儿听完丈夫一腔哭诉后更是一肚子气,她真的以为蒋竹山向人借了钱不还。一怒之下,李瓶儿把这个惹是生非的男人赶离了家门。如此绝情,如此决断,如此泼辣,这时的李瓶儿已经全然没有了一点点的女人味儿。那个曾是西门庆情妇的李瓶儿,对情人曾有过太多的温柔和体谅,她是那般的柔情似水,温和体谅,善解人意。可如今同是这个女人,竟然变成了一头河东狮。曾记得有一次因生意上的事,西门家里派人来叫西门庆回去,西门庆不愿起身,李瓶儿硬是要他起床,要他回去打理生意,这样识大体的事是永远不会发生在潘金莲身上的。而今,同是这个李瓶儿,她对待蒋竹山的言行,倒与潘金莲颇为类似。李瓶儿如此大的心性变化,这符合人的生活实际吗?对于这样的质疑,学术界多持有作者败笔的说法。其实,这本是属于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范畴,李瓶儿与蒋竹山之间各种不和,不仅仅是李瓶儿为了一己感官愉悦得不到满足而造成的。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瓶儿对蒋竹山有着极大的怨气,可谁也不清楚这股怨气是如何积存下来的。不过有一点还是比较明白,那就是蒋竹山生性懦弱,缺少大丈夫气概。按现代社会学家的分析,家庭组合的男女两人,他们在个性特征上应该是一龙一虫、一刚一柔。龙性刚,使家立;虫性柔,使家和。男性刚则女性柔,男性柔则女性刚。如果一家子皆为虫性,家便不立。一家子皆为龙性,家便不和。如此看来,李瓶儿个性的变化是合乎现实生活中家庭性格构成组合规律的,也就具有了真实性。
西门庆怎么也没想到,李瓶儿对他依然情有独钟。李瓶儿请西门庆心腹小厮玳安吃酒,玳安回去之后,向西门庆转述了李瓶儿的一番哭诉,说李瓶儿后悔嫁了蒋竹山,希望再嫁西门庆。西门庆听罢,心内真是得意之极:你李瓶儿满世界绕了一圈,终于想要回到我这里来,想离开我那是不成的。李瓶儿求嫁,西门庆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西门庆这种得意的心态,应是男性群体中比较常见的。此时的西门庆居高临下,对李瓶儿摆了个大大的谱,他甚至不愿亲自给李瓶儿一个回话,只叫玳安传了个可以进门的口信儿。李瓶儿几经周折,总算用了一顶轿子抬往西门府。然而,她乘的不是新娘的花轿,西门庆也没给她安排下类似孟玉楼过门时的排场。在西门府的大门前,迎接李瓶儿的不是新婚的热闹场面,而是无人问津的冷冷清清。李瓶儿坐在轿里大半天,形同上门要饭的乞丐,受尽了门童的冷言冷眼。而西门庆此时就坐在新园子的卷棚里,正得意地欣赏着自己导演的这场苦戏,这园子正是西门庆空手套白狼,没花一分钱从李瓶儿手里得到的。
在孟玉楼的劝说下,正在与西门庆怄气的吴月娘勉强让孟玉楼接李瓶儿进门。但一连三天,西门庆都让李瓶儿独守空房,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对新嫁妇人的最大侮辱,自然也是西门庆给李瓶儿最大的羞辱。李瓶儿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火坑。那些日月星辰周而复始般的日夜思念,换来的是这般的不堪和折辱。那些煎熬炙烤似的火热情怀,得到的竟是一盆泼面冰水。面对这样寡情的男人,李瓶儿万念俱灰,唯有一死。她穿着新娘的盛装,选择了悬梁自尽。由于下人发现及时,李瓶儿被救活了。这事惊动了西门府家中上下人等,也激怒了西门庆,他认为李瓶儿是想出他的丑,要使西门府家声扫地,这是西门庆决不能容忍的事。为此,他一定要给李瓶儿一个大大的教训,给李瓶儿一个狠狠的下马威。西门庆手提马鞭,气势汹汹地跨进了新房。西门府的全体妻妾们都静悄悄地聚拢在那成了刑房的新房外,她们都想看看西门庆会如何惩罚李瓶儿。还在婚床上抽泣的李瓶儿,只听得西门庆劈头一顿臭骂,接着要她脱光衣服跪在地上……此时的李瓶儿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脸怒气的男人就是她曾苦苦想着的人。这难道就是她盼望已久的情爱生活吗?李瓶儿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她还想着西门庆会不会宽宥她?她裸露的身体只想承受爱,不想承受鞭子。李瓶儿心里的迟疑导致了她行动的延迟,这更加激怒了西门庆,他把李瓶儿拖下床来举鞭就打,李瓶儿只得脱下衣服,忍受这巨大的人格羞辱。
这场家庭闹剧,最终以喜剧结尾。李瓶儿一番柔声细气的辩说,让西门庆一腔怒火消弭殆尽,脸上又高兴了起来。虽然他们两人重归于好,但西门庆的鞭子,还是打落了李瓶儿在西门府中的地位。从此以后的日子里,不仅潘金莲常常拿李瓶儿开心,就算是丫鬟们也敢奚落她。在吴月娘的房里,大丫头玉箫和小丫头小玉,当着李瓶儿和孟玉楼、潘金莲的面,学着李瓶儿与西门庆做爱时的亲昵称呼,把孟玉楼和潘金莲笑得不行,吴月娘只好出来制止道:“怪丑肉们,干你那营生去,只顾奚落她怎的。”(第二十回)李瓶儿是羞得脸红一块白一块,真不知这时她心里是否酸一阵苦一阵。被丫鬟们当众戏弄羞辱,这在李瓶儿以前的生活中还不曾有过。李瓶儿心里的疼痛一定很深,很深。这样的羞辱有几个女人能够忍受?可李瓶儿忍了。她无法与大房里的丫鬟们计较,她只要还有西门庆的软语温柔,她就什么都能忍。也曾有过颐指气使生活的李瓶儿,过了门就被西门庆的鞭子打没了势头。但不与人争、凡事退让的李瓶儿,很快赢得了阖府人的好感。
李瓶儿怀孕了,这使她在西门府的地位一下攀升至顶峰。后嗣缺乏的西门庆更是欣喜万分,对李瓶儿那是宠爱有加。眼看着发生这一切变化的潘金莲,心里大为妒忌,便开始想法儿给李瓶儿小鞋穿,给她脸色看,用言行堵她的心窝子。李瓶儿对潘金莲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了极大的忍耐和退让。她送给潘金莲母亲礼钱、送给潘金莲房里丫头们东西、送给潘金莲衣物首饰,极力向潘金莲示好。李瓶儿所以能具有这样大度、豁达的性情修养表现,那是因为这份涵养来自于一个对自己生活充满信心的人,在面对另一个生活中已然前途无望人的同情和怜悯。李瓶儿十分清楚,只要有了孩子,自己在西门府就永远有了根。她知道,不管潘金莲有多么嚣张跋扈,除了拥有一张易老的红颜外,潘金莲可说是一无所有。李瓶儿太理解潘金莲对她为何不满,也不屑与潘金莲认真计较。李瓶儿这种高人一等的宽容态度,更进一步激怒了潘金莲。因为在李瓶儿面前,潘金莲不仅看见自己的小气、穷酸,就算是引以为傲的美丽容颜,在李瓶儿面前也显得不够丰润和夺目。怀孕使李瓶儿变成了体态成熟的少妇,更具有了女性的美丽。潘金莲只好整日琢磨,怎样才能挫一挫李瓶儿的风头。
李瓶儿产子时间比预计提早,这使敏感又多思的潘金莲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她在西门府提出,这孩子是否是西门庆孩子的质疑。可对西门庆而言,李瓶儿生产,他终于当上了父亲。西门庆是中年得子,乃人生一大快事。况且得子不久,他又升了官,真是双喜临门。西门庆得意非凡,他给儿子取名官哥,为儿子大摆酒宴,大办满月席,为孩子大把花钱,毫不吝惜。儿子的出世,使西门庆的心性也变得宽容了起来。上房的大丫头玉箫弄没了一把宴席上用的银壶,整个内院里都在吵,西门庆得知后只淡淡说了句:“慢慢寻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甚么?”(第三十一回)后来,查出是李瓶儿房里丫鬟仆童们开的玩笑,他们把藏着的银壶拿出来,潘金莲想借此踩一下李瓶儿,要西门庆打丫鬟仆童们一顿,西门庆见潘金莲矛头对着李瓶儿,“心中大怒”,瞪眼便吼道:“看着你恁说起来,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既有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什么!”几句话把潘金莲说得下不来台。就在此事发生不久,又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西门庆把一只十几两重的金手镯拿进李瓶儿房里给孩子玩,不想这金手镯子竟不见了,一整房的人都乱起来,奶妈和家仆相互推诿,哭的哭,发誓的发誓,李瓶儿也觉得这是个事儿了。可西门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谁拿了呢?由他,慢慢儿寻吧。”(第四十三回)西门庆并不是不在乎,他出了李瓶儿的房,走到吴月娘房里就让放话出去:不交出金子,被查到后,将用狼筋鞭子抽打。很显然,西门庆是不愿李瓶儿这一房被人说三道四的笑话。西门庆对李瓶儿这样思虑周全的顾及,与新婚时羞辱她相较,态度真是360度的转变。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维护,不仅因为他最清楚李瓶儿的财富和品行,更说明西门庆已经对李瓶儿有了较深的感情。所以,他听不得有人说李瓶儿的不是,说李瓶儿的不好。孩子的出世使西门庆在不知不觉中把对李瓶儿的性欲需求心理,上升到了对李瓶儿情爱需求的心理。这一时期也是西门庆人生中最为风光、最为显赫的发达时期。作者似乎下意识地写出这样的意思:成功男人的背后必站着一个坚韧的女性。这时的西门庆已不是清河县城里的一个市井混混,而是在整个山东省都小有名气的富豪官员。在集权体制下,社会对富人从来都是宽容的,因为这样的社会只承认财富和权力的价值。所以对西门庆的贪赃枉法,称霸一方,以权谋私,非法行商,贿赂官员,道德沦丧等恶劣行径,管理层常常视而不见。
西门庆仕途如此“成功”,李瓶儿算不算是坚韧的女人呢?就一般意义上的坚韧而论,李瓶儿远远不及吴月娘。但李瓶儿一切为家中大局着想,从不计较个人的委屈,也不依仗西门庆的偏爱而打击别人,哪怕她明知潘金莲是故意伤害她,她也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让西门庆知道。李瓶儿要求自己房里的奶妈、丫头,就算有何怨气,也不许对西门庆说半个字。李瓶儿之所以这样做,只为了一个理由,那就是她的孩子官哥。
李瓶儿为了孩子,为了官哥能平安长大,她能忍受任何的委屈。这种能忍常人之难忍的心胸,不正是女人坚韧品格的另一种呈现方式吗?
生死离别终有情
母爱,使李瓶儿有了巨大的变化,她通情达理,解人困难。当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来到府上,李瓶儿视为自己的长辈,以礼相待,送钱送物,把潘老太太给感动得哭了,因为女儿潘金莲对母亲从没有这样好。李瓶儿对潘金莲嫉恨官哥已有察觉,但还是隐忍在心,不对人说。后来,潘金莲精心训练的雪狮猫,乘人不备时抓破官哥的脸,使孩子受到巨大惊吓而死。李瓶儿作为母亲,只陪着儿子在这世上过了一年零两个月,她的心全碎了。官哥的死使西门庆怒火万丈,他摔死了雪狮猫,以泄心头之愤。李瓶儿虽也悲痛万分,但仍然没对西门庆讲过潘金莲一字的不是。李瓶儿已太明白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她爱西门庆,她要维护这个家,她不愿为了她的不满和委屈,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李瓶儿长于忍让的品性,使人深深感悟到,家庭生活中的容忍,既是女人的柔弱,更是女人另一种形式的坚韧。
儿子官哥的死,对于李瓶儿在西门府往后的日子而言,不仅意味着情感上将背负着永远的伤痛,更主要的是这同时否定了李瓶儿想要作为一个完整女人的理想追求。李瓶儿的精神垮了,伤不起的她已然失去了在夹缝里求生存的勇气和力量,她的心已经太累。李瓶儿整日泡在苦涩的泪水里,沉浸在深深的失子之痛中。虽有西门庆的劝慰与陪伴,可她已心如死灰。住在隔壁的潘金莲却很是心花怒放,情绪得意,她时常抖擞精神,指桑骂槐,幸灾乐祸。李瓶儿本可以利用西门庆此时对她的无比关爱之情,好好惩戒毒妇潘金莲,又或将事情原委对西门庆说,让西门庆为自己撑腰,以治住潘金莲。但李瓶儿却选择了沉默,凡事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其时的李瓶儿已是看淡这些你死我活的争斗了,因为对她来说争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李瓶儿整日里噩梦缠身,恶鬼缠身,厄运缠身。她的身体垮了,血崩不止,心结难开。死,已是预料中的事。西门庆尽管心里明白李瓶儿是救不过来了,可他仍不放弃,求医问药自不必说,请神求佛,除邪解禳,把能做的都做了。
一部《金瓶梅》中,西门庆如此用心地对待一个女人,一生中唯李瓶儿一人而已。这是西门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以真挚的情感、平等的态度、尊敬的心理去对待一个女人。西门庆在即将失去李瓶儿的时候,他才感受到自己对李瓶儿的爱。西门庆也十分用心地守着这份来得迟晚、走得迅疾的爱情。李瓶儿以一个女性真挚的深情厚谊、执着的痴爱之心,真正打动了一个流氓心底的柔软之地。李瓶儿用女人痴心的真爱把一个流氓也感化得如同君子一般,竟然生出了对他人的真爱之情。这种逆变,这种对人性的改造,算不算是女性的一种伟大且不说,最起码这是李瓶儿生命价值的一个体现,李瓶儿用自己一生的时间,终于让一个从来不懂得爱的人学会了对爱的感受和表达。
李瓶儿与家人生死话别一章,称得上是中国传统章回小说各类题材文本中,最为精彩的篇章之一。且看兰陵笑笑生对此一节的描写:李瓶儿先向西门庆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奴今日无人处,和你说些话儿。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道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指儿子)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了。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第六十二回)这番话说得西门庆心中悲切,他一边要人向衙门告假陪李瓶儿几天,一边对李瓶儿说些安慰的话,他告诉李瓶儿已派人去买最上等的棺材板,冲一冲晦气。李瓶儿眼见西门庆为她做的一切,忍不住拉着他的手,点头说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西门庆听到这里,心中已是大恸,“如刀剜肝胆,剑挫身心”。西门庆为何如此伤怀?因为在他的生活里,从没有哪个女人,为他的家庭生计作过这样细致长远的考虑。李瓶儿对西门庆的关爱直以朴实的话语道出,那份款款深情包含其中。李瓶儿自嫁进西门府,对西门庆要求的少、付出的多,西门庆对此是再明白不过了。到了晚夕,李瓶儿不让西门庆陪她,她需要时间来安排其他的家人。西门庆走后,李瓶儿把箱中衣服和银饰拿出来,预付给王道姑,作为死后为她诵经的钱。接着叫来老家人冯妈妈,给了银子、绫袄、绫裙,以及一些银首饰,并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也没甚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银子你收着,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房子等我对你爹(指西门庆)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交代完冯妈妈,又叫过奶妈如意,给她绸衣、绸裙和一件绫披袄,还有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也不打发你出去了,就叫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物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如意本是个无处可去之人,李瓶儿的安排自是叫她感激涕零。最后,李瓶儿对她房里的两个丫鬟,也作了十分周到的安排。直到吴月娘来看她时,病势已很沉重的李瓶儿,还不忘对每个人都有所交代,尤其不忘对吴月娘进行忠告,她悄悄对吴月娘说道:“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第六十二回)李瓶儿这话吴月娘当然是心领神会的,李瓶儿临死前的这番忠告是对吴月娘把无人问津的她接进西门府中的报答,也是对吴月娘在后来的岁月里关照她的报答。李瓶儿临死终于把她对潘金莲的怨愤,转变成了吴月娘认真防范潘金莲的警惕之心。这也埋下了潘金莲在西门庆死后,终被吴月娘赶出西门府的因由。
是夜,李瓶儿与西门庆最后话别,兰陵笑笑生写下让人十分动容的场面:
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要少亏了他的,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得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第六十二回)
这是生离死别极为感人的一幕。李瓶儿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终之时,她仍心有千千结。在弥留之际,心里最最放不下的还是西门庆和西门府的家事。西门庆听完李瓶儿这些体贴入微、感人肺腑的临终叮嘱后,如何忍得住,他顿足捶胸,痛哭不已。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时的西门庆已成了泪人儿,面对哭泣不已的丈夫,李瓶儿只得宽慰他,说自己不会立刻就死去,劝西门庆到吴月娘房里歇一歇。此一别后,但等西门庆再见到李瓶儿,她已永远地离开了这个让她爱、让她恨的悲情世界,也留下了她说不尽恩与怨的长长故事。
在这一章节中,兰陵笑笑生以细腻朴素地笔法,描画了李瓶儿与众家人生死离别的感人场面。活现出李瓶儿温柔、善良、多情、重义、和顺的美好品格。面临死神渐渐走近的脚步,李瓶儿更多牵挂的不是自己,而是与她一起生活过的家人。李瓶儿对家中各仆妇婢子,不仅了解她们此时此刻的心思,还为她们考虑到了今后的出路问题。对老家人冯妈妈而言,李瓶儿就像女儿,对奶妈子如意儿,她像对姐妹,对小丫鬟们,她更像位母亲。通过写李瓶儿在自己身后对这些家中下人细致周到的安排一节,充分说明,李瓶儿平时很关注这些人生活中的细节和状况,很有心地把她们的喜、乐、哀、愁记在心里。否则,临死前的短暂时间里,李瓶儿也不可能作出如此周密而长远的安排。李瓶儿把自己临死前所有的一点精神、一点力气无所保留地都给了这些在她生活中亲近过的人。难怪她们哭瓶儿之死,哭得如丧考妣,难怪西门庆在李瓶儿死后很久很久,还心里阵阵作痛。面对死亡还记挂着要对生者有所交代和安排,要完成自己活着的最后一份责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很高贵的人品。
在中国小说史上,描写生死离别场面比较精彩的,在《金瓶梅》之前有《三国演义》中的刘备白帝城托孤,在《金瓶梅》之后有《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之死。但就笔墨的集中,铺陈的尽致,描写的细腻真切,以及从对众多人的临终嘱托的全面看,能如此明晰地表现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写得“一笔不苟,层层描出”而言,就悲剧场面的情感张力而论,《金瓶梅》中的“李瓶儿之死”是写得最好的。后来的《红楼梦》,在这类事件的书写手法上有所继承也是显而易见的。
李瓶儿之死敲响了西门家族败落的第一声丧钟,后来的《红楼梦》写秦可卿之死,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尤其描写西门庆为李瓶儿居丧和出殡的隆重场景,与西门庆死后丧事办得杂乱简陋的情景对比手法,在《红楼梦》中描写秦可卿丧葬场面极为奢靡和盛大,与贾母的丧事办理得简单又无序,便是运用了对比的手法,不难看出,后者写作技法上对前者的承继和借鉴的印迹。当然,《红楼梦》毕竟还有着叙述上许多的创造、发展和升华,较之《金瓶梅》,是更为精致和典雅的优秀古典长篇章回小说。
回顾李瓶儿短暂又可怜的一生,可知她曾经历了两次生死关头:一次是因相思成疾、命在旦夕之时被蒋竹山救活,为感救命之恩而嫁与蒋竹山,并以这次婚姻为开端,最终实现了她对西门庆的情爱表达。李瓶儿能被蒋竹山救活,那不仅是因为蒋竹山的医术神妙,更要紧的是蒋竹山还能喜欢她这样一个没了依靠的女人,这使她感到有活下去的希望。李瓶儿对生命意义的认定与潘金莲十分不同,李瓶儿身上表现出来的自信多于自卑,自爱多于自哀。李瓶儿不仅要求有表面的社会地位,她更要求有女性的实质性体现。李瓶儿追求做爱人的妻子、做孩子的母亲,唯此方能体现她的生命价值。李瓶儿做花子虚的妻子,她不爱也得不到爱。李瓶儿做蒋竹山的妻子,她不爱却被人爱。只有嫁给西门庆,才是她所希望的爱,她虽因为西门庆而受尽凌辱,饱尝委屈,但她终于做成了西门庆的妻子,她对此无怨无悔。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下儿子,成了母亲,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她满足了,她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女人。这就是兰陵笑笑生笔下的李瓶儿,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心肠。在李瓶儿的生命里,唯有情爱,唯有孩子。情爱与孩子就是她的生命线,无论失去其中的哪一个,都会戕害到她的生命,使她的生存失去意义。这一次孩子死了,不能复活,李瓶儿也就再救不活了。爱她也罢,恨她也罢,人总该有个属于自己的最后归宿吧。
李瓶儿的悲哀不只属于她个人,作为爱情的化身,只要这世界上还有求之不得的爱,李瓶儿式的悲哀就会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