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衡派编年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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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直面史实的重识

“学衡派”因反对“新青年派”而起,他们反对新文化—新文学运动,抗拒白话文(国语)。因此本书有意收录相互对立的讨论、批评文章和言行(主要是日记、书信),对双方持同情的理解和理性的批评。

与“学衡派”关联密切的六种刊物,四个期刊求全;两份报纸副刊,《大公报·文学副刊》选要目,《武汉日报·文学副刊》全部收录。其他刊物的相关文章,选录要文,不求全。这既是对自己阅读视野有限的一个托词,同时也是对无法全面记录的事实的尊重。

“学衡派”成员的活动在1949年以后并没有中断,但考虑到以六种刊物为线索的谱系,就以刊物终止(言论出版自由、学术研究自由和学人流动自由终结)为本编年文事的结束。

民国大学学术有南北之别。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与南京高师—东南大学—中央大学自新文化运动后期因《史地学报》批评胡适、《学衡》抗击新文化而出现南北纷争。柳诒徵是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史学教授,后转入改制的东南大学,他在《学衡》创刊之前即和竺可桢指导“史地学会”的学生创办了《史地学报》。他培养的一大批学生如张其昀、缪凤林、陈训慈、郑鹤声、刘掞藜等后来都成了“学衡派”成员,同时也是与北京大学胡适、钱玄同、顾颉刚等展开“古史辨”讨论的主力阵容。《学衡》的发刊词“弁言”是柳诒徵写的,他特别申明刊物的四项基本原则:

一 诵述中西先哲之精言,以翼学。

二 解析世宙名著之共性,以邮思。

三 籀绎之作,必趋雅音,以崇文。

四 平心而言,不事谩骂,以培俗。

揭橥真理,不趋众好,自勉勉人,期于是而已。

吴宓在柳诒徵《弁言》基础之上所写成的《学衡》宗旨是“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不随”。柳诒徵的“诵述中西先哲之精言”,“解析世宙名著之共性”开启了吴宓的“昌明国粹,融化新知”。“必趋雅音”即反对白话文。“揭橥真理,不趋众好”被吴宓演绎为“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无偏无党,不激不随”。

梅光迪在美国与胡适讨论文学改良时,因“文白之争”败给胡适,他回国后发起创办《学衡》的目的就是要抗击胡适及《新青年》,目标十分明确。作为《学衡》的首倡者,他第十二期以后(1923年1月)即不再与吴宓合作(他两人只合作1922年一年12期),吴宓成为《学衡》的实际主持者。《学衡》成员与《学衡》同时群聚南京东南大学只有1922—1924年的三年时间,随后因主编吴宓辗转东北大学后落定清华学校,《学衡》的实际组稿、编辑转移到北京的清华学校—清华大学。他们把《学衡》的英文译名定为The Critical Review,是具有批评和评论的实际含义。因为它是相对于新文化—新文学运动的激进而起的,是对新文化—新文学话语霸权的抗争。“昌明国粹,融化新知”就是要抗拒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言论上的反传统和实际行为又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守护和发扬光大传统文化,同时接受新的知识。“不激不随”就是既不走激进主义的路,也不随波逐流,持中守恒,走中庸的自我之道。这些当然都是言之有理,十分理性的主张。但问题是,在当时新文化—新文学领导人的话语霸权语境下,这必然被视为守旧、保守。何况,吴宓、梅光迪自身的言行又存在着巨大的矛盾,他们所倡导的主张,就连他们自己也无法身体力行。

我对《学衡》时期“学衡派”精神特征的概括也是建立在与前者共时存在的基础之上:批评、牵制、制衡新文化—新文学运动的激进、霸权;坚守旧体诗词创作;译介传播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尊孔奉儒,倡扬传统国学的精粹;守学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本分,不介入党争。呈现出政治上的自由主义与文化上的保守主义的双重特性。

张其昀是中央大学《国风》和浙江大学《思想与时代》的主持人,在继承《学衡》基本精神的同时,因日军侵华而使《国风》的民族主义强化,强调民族主义精神作为抗战的元气和活力,同时也是全体中华民族的内在凝聚力。又因民族国家统一与重建的需要而倡扬“科学时代的人文主义”。我称1941年创刊的《文史季刊》、《思想与时代》为“后学衡时期”。但“后学衡时期”,王易、张其昀等少数人介入了党争。

《文史季刊》主编王易因1947年4月1日在南昌的《问政》杂志创刊号发表《内战辨》而陷入政治的漩涡。《思想与时代》的六位基本社员是钱穆、朱光潜、贺麟、张荫麟、郭斌龢、张其昀。其中张其昀、郭斌龢、贺麟、朱光潜四位为国民党党员,1945年,基本社员中的张其昀、贺麟、朱光潜和主要作者冯友兰成为国民党的“最优秀教授党员”[4]。其中贺麟、冯友兰两位也是被蒋介石专门从昆明请到重庆为其讲哲学、心学的教授。1941年9月22日,贺麟访吴宓时,告诉他,张其昀在蒋介石那里领得十四万元办《思想与时代》。这使得吴宓在日记中感叹自己当年经营《学衡》,“不为名利,不受津贴,独立自奋之往迹。不觉黯然神伤已”[5]。因为与政党和政府的特殊关系,办刊方针倾斜也是必然的。所以1943年10月12日,胡适在日记中写有读张其昀所赠《思想与时代》后的札记。胡适认为《思想与时代》没有发刊词,但每期有“欢迎下列各类文字”(列有6项)的启事中的前两项就是他们的宗旨:1.建国时期主义与国策之理论研究。2.我国固有文化与民族理想根本精神之探讨。他在日记中写道:“此中很少好文字。如第一期竺可桢兄的《科学之方法与精神》,真是绝无仅有的了(张荫麟的几篇‘宋史’,文字很好。不幸他去年死了)。张其昀与钱穆二君均为从未出国门的苦学者;冯友兰虽曾出国门,而实无所见。他们的见解多带反动意味,保守的趋势甚明,而拥护集权的态度亦颇明显。”[6]

我在对《梅光迪文存》的评介时,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认为,有一个历史的坐标是十分明确的,那就是在20世纪文化激进主义和政治激进主义得势的这种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在主流话语的霸权作用下,《学衡》派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潮是逆当时的时代大潮,处于文化时尚和社会时尚的劣势,其影响也是十分微弱的。当然是否合乎时尚,是否与主流一致,并不是我这里所预设的价值判断标准。我也不是以成败论英雄。我所要强调的是,《学衡》派的历史作用和价值恰恰在于其和时尚及主流的不符。其制衡文化激进主义导致文化的失范的功效虽然微弱,但其本身学理上的理性精神和超越现实的文化意识,却是强大的。以及由此所呈现的道德力量和文化信念的忠诚感,也是难能可贵的。[7]

我写下上面这段话时,虽是因《梅光迪文存》而言,却是在同时读到了吴宓的书信和日记所显示出“文化信念的忠诚感”之后。1954年6月21日吴宓在致上海柳诒徵的信中写道:“宓虽刊文自责忏,内心仍完全是《学衡》初刊时之思想耳。”[8]1961年8月,吴宓南下广州看望老友陈寅恪后,特别感慨陈寅恪“威武不能屈”的事实:“始终不入民主党派,不参加政治学习,不谈……不经过思想改造,不作‘颂圣’诗,不作白话文,不写简体字,而能自由研究,随意研究,纵有攻诋之者,莫能撼动。”这是因为他们仍坚持共同的“信仰”:“但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则仍确信中国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纯正。我辈本此信仰,故虽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动,决不从时俗为转移。”[9]这是陈寅恪在1928年《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1933年《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下卷审查报告书》、1953年《陈寅恪自述——对科学院的答复》中一贯坚守的文化道统,和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守护: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10]

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11]

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但对于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认为是最重要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12]

陈寅恪成为《学衡》作者,进而以“学衡派”成员发声,不仅提升了“学衡派”的学术层次,更重要是在《学衡》原有宗旨的基础上,明确“学衡派”成员个体的思想、精神追求,并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引领“学衡派”这一“精神结构复合体”的发展路向,使之抵达时代的精神高地。当遭遇党争或教条主义、集权专制思想的整体控制时,吴宓、陈寅恪等仍能在这一路向和高地上坚守。

1962年,吴宓在给李赋宁的信中列举了不愿到北京工作的六个理由,其中之一是不愿接受思想改造:“宓最怕被命追随冯、朱、贺三公,成为‘职业改造家’,须不断地发表文章,批判自己之过去,斥骂我平生最敬爱之师友。宁投嘉陵江而死,不愿……”[13]这里的冯、朱、贺三公指的是当时人文学科被“改造”的知识分子典型人物,三位著名教授冯友兰、朱光潜、贺麟。

1969年5月9日,吴宓作为“历史兼现行反革命分子”,在被批斗时,因被推倒、拖行导致“骨虽未断,而左腿已扭折成三截,上腿(大腿)向内扭,下腿(小腿)向外扭,膝盖及胯骨两处关节脱卯”,长期不能行走,靠爬行生活。12月24日,他在“真恨宓不能早死”的情况下,给远在南京大学外文系的郭斌龢写信(信被“工宣队”截获)说:“宓处人文主义之书,均全保存。最近晚间,且读白师之著作,佩仰之心,不减昔年也。”[14]白璧德是吴宓、郭斌龢共同的老师。是什么样的一种信念的力量在支撑着他?这和他所在城市的那个“渣滓洞”里发生的故事,真的堪有一比。对吴宓来说,“信念的力量”就是他1960年8月22日在致李赋宁的信中强调的:

宓惟一系心之事,即极知中国文字之美,文化之深厚,尤其儒家孔孟之教,乃救国救世之最良之药。惜乎,今人不知重视,不知利用,为至极可痛可惜者也。[15]

这不合时宜的思想,正是文化保守主义群体“学衡派”成员的文化坚守。他们为什么保守?是因为他们文化信念里绝对拥有。

但作为新文化—新文学反对派存在的“学衡派”中人,却又有着在一个文化保守的“精神结构复合体”内比较明显的差异性。

从文脉上看,文章中,“言志”(吴宓)与“载道”(梅光迪)并存(吴宓说自己“最恨人称宓为‘韩愈’‘曾文正’”[16];而梅光迪却相反,他推崇韩愈、曾国藩,有撰写《韩文公评述》、《欧阳公评述》、《曾文正公评述》的计划而未成)。诗歌中,“诗史”(胡先骕、陈寅恪、柳诒徵、李思纯)传统与“抒情”(吴宓、吴芳吉)传统共守。在作为诗人的浪漫诗情上,吴宓又引白话新诗人徐志摩以为同道。

从学脉上看,《红楼梦》研究中吴宓“尊德性”与胡适“道问学”决然不同,但在佛学禅宗史的实证研究中,胡适与汤用彤的道法却有十分鲜明的一致性。“学衡派”内部又有明显的“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巨大差异。吴宓的“尊德性”与王国维、陈寅恪、叶玉森的“道问学”同样是沟壑相隔。

从人脉上看,“学衡派”主要成员梅光迪、吴宓、胡先骕、柳诒徵等多与胡适为敌,批评胡适时甚至超越理性,言语中夹带些刻薄的诋毁或影射谩骂之词。但也有例外,汤用彤、陈寅恪、张歆海、王国维却是胡适的朋友。清华学校研究院两位导师王国维、陈寅恪为《学衡》写文章,与研究院主任吴宓的约稿有关。王国维在溥仪被驱逐出宫后生活没有着落,能够进清华学校研究院当导师,是胡适极力推荐的。陈寅恪为王国维写的挽词中有“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的诗句,即是对胡适的称道。汤用彤、陈寅恪是吴宓的哈佛大学同学,汤用彤进北京大学是张歆海向胡适推荐的,他的立身之作《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也是胡适推荐给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汤用彤1954年脑溢血是在被迫批判胡适的高压下发生的(11月13日下午参加完《人民日报》社召开的批判胡适思想座谈会后,晚上即突发中风)。1940年3月5日,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病逝香港,院长之空阙急待填补。时任驻美大使的胡适被推举为院长候选人之一,在1941年3月,陈寅恪专程从昆明到重庆参加中央研究院的选举会议,目的只是为了投胡适一票。此事傅斯年在信中告诉胡适(“如寅恪,矢言重庆之行,只为投你一票”),并说:“寅恪发言,大发挥其academic freedom[学术自由]说,及院长必须在外国学界有声望,如学院之外国会员等,其意在公。”[17]这才有1948年12月15日共产党军队围城时胡适把陈寅恪同机带出北平的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