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认知语法的识解观

作为认知语法的核心概念，识解（construal）是指人们对同一客观事件或情景以不同方式进行感知和描述的现象：在什么范围内选择什么感知、从哪一个视角如何感知、最注意哪一个因素等（Langacker 1987b，1990/2002，1999，2000，2001，2003a，2003b，2005，2008，2015）。综合Langacker（ibid.）在各个论著中的研究，并结合我们先前对认知语法基本理论的概括（董成如 2009，2012，2014；许明、董成如 2013，2014），识解主要包括对客观事件认识的详略度、视角、扫描方式（顺序扫描或总结扫描）、背景、范围和认知凸显等，现分述如下。

（1）详略度（specificity）。详略度又称粒度（granularity）或分辨度（resolution），指人们在何种详细程度上认识世界。世界不是以一定的详细或抽象程度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人们总是根据各种认知目的和需要以不同程度的准确性和详细程度感知和描述客观世界。对于山坡上正在吃草的一群羊，近距离地看，即在详细程度上审视，看到的是一只只羊；而从远距离看，即在更概括的层次上看，看到的是一群羊，而不是一只只羊（Lakoff 1987）。所以，近距离能看到事物更多的细节，而远距离只能感知到事物的轮廓。对任何事物或事件的描述和感知都是如此。例如，对于葡萄酒，说得详细一点或粒度小一点，可用chianti表达，而粒度粗一点，可用beverage，liquid，substance等表征。对于高温，说得粗略、笼统一点，可用hot表达，而详细或准确一点，可分别用in the 90s，about 95 degrees，exactly 95.2 degrees。对于走或跑的动作，可用sprint，run，go，move，act等详略程度不同的词语描述。同一事件，在粗略层次上，只能感知到比较凸显的参与者，而在较详细的程度上，会注意到更多的参与者。对于“猫吃了甜食”的事件可以选择下面不同详细程度的表达式表征：

（1）a　Your wretched Siamese just gobbled up my creme bruelee．
b　Your cat just ate my dissert．
c　An animal did something．
d　Something happened．

（2）视角（perspective）。视角指概念化的角度，包括观察世界的视点和方向。视点是指概念化者（通常是说话人或听话人）在感知世界时所处的位置。（2a）与（2b）的差别是说话人的视点是在阁楼下或阁楼上。同一条路，站在路的一头可以说“这条路变窄了”，而站在路的另一头只能说“这条路变宽了”。对于房屋的顶部，从外面看是屋顶（roof），而从里面看到的是天花板（ceiling）。在同一视点，感知的方向不同也会产生不同的意义。空间上的“上下、前后、左右”和时间上的“昨天、明天、去年、明年”等都是在同一视点根据不同的方向确定的。面对同一条山路，在同一视点，可以从下往上看，如（2c），也可以从上往下看，如（2d）。

（2）a　Go on up into the attic！
b　Come on up into the attic．
c　The path runs up the mountain
d　The path runs down the mountian．

对于同一物体从不同的视角感知将得到不同的结果。例如，对同一款衣服，可从设计、洗涤、缝制、销售、穿戴等不同的角度进行认识评判。“这件裙子好看、好洗、好做、好卖、好买、好穿”都反映了不同的认识视角（雷冬平、胡丽珍 2013）。同样，对于同一个事件，可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感知、描述。视角不同，将产生不同的认识结果和意义。对于教学活动，可从教师、学生、管理者、服务者等不同角度进行感知和表征。因此，不同的视角将产生“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现象。

（3）扫描（scanning）。Langacker所说的扫描不是特指一个人的目光或注意力从一个实体转移到另一实体，而是泛指人的心智审视或处理事件的过程。扫描可分为两种类型：总体扫描（summary scanning）和顺序扫描（sequential scanning）。总体扫描是指概念化内容的各个成分或方面同时或平行被处理、激活，并形成一个连贯的整体或完形（gestalt）。顺序扫描是指心智按照一定的序列处理实体或事件。总体扫描犹如一眼看清楚一幅照片而顺序扫描犹如观看电影的过程。但两类扫描都是在一定范围内进行的。总体扫描凸显事件的整体状态而顺序扫描凸显事件的连接关系或过程，如图1所示：

图中，E表示扫描的范围（extent），每个小圆表示待扫描的实体。图a表示总体扫描，每个小圆同时被扫描，并形成一个整体，用方框表示。而图b中带箭头的虚线表示顺序扫描，第四个小圆表示当前正被扫描中。（图中用粗线表示凸显，下同。）

扫描可从空间、时间和实体等方面进行。例如，（3）各句中的from...to短语分别表示从空间、时间、个体和数量上进行扫描：

（3）a　From one restaurant to the next，prices vary greatly．
b　From 18th century to 20th century，we have had many great leaders．
c　From the brightest student in the class to the dumbest，they all work very hard．
d　They raised the tuition from $15,000 to $20,000．

扫描对于语言学的重要意义在于认知语法认为名词是总体扫描的结果，而动词表示事件发展的过程，是顺序扫描的结果。

（4）背景（background）。识解包括人们以一个结构所激活的知识作为背景感知另一结构的能力。背景可以是词语所激活的假设、期望和预设等。（4a）和（4b）描写的是同一客观事件，（4a）中的few含有比预期值少的假设，而（4b）中的a few包含预期数为零，并且多于预期数的肯定判断。

（4）a　He has published few articles in refereed journals．
b　He has published a few articles in refereed journals．

同样，汉语副词“才”表示比预期迟的意义，如“你现在才来啊”，而“就”隐含比预期早的意义，如“我六点就来了”。

语篇中，明确表达的内容是以没有表达的内容为背景的。当前的语篇是以先前的语篇为背景的。

（5）范围（scope）。范围，又称辖域，指认识和刻画事物所参照的认知域或认知域的一部分。例如，感知hand，必须参照arm；而认识finger，需将其放在hand的范围内去感知。要刻画aunt，需要参照说话人、说话人的父母及父母亲的姐妹等组成的亲属网络。要感知island，不仅要刻画一块陆地，而且要将其置于足以使陆地与其他空间隔离或隔绝的广阔水域。范围总是有界的（Langacker 2008：63）。可以根据认知需要将有界事物通过识解无界化，也可以将无界事物有界化。Langacker在各种论著中还区分了直接范围（immediate scope）和最大范围（maximal scope）。例如，foot的直接范围是leg，而最大范围是一个人的身体（body）。

（6）凸显（prominence）。凸显是指人们认识世界时注意力的聚焦（focus of attention）。人们认识世界时，不可能同时注意事物的方方面面或一切事物，而是倾向于首先认识或注意抢眼、重要、熟悉或易辨认的实体，暂时忽视其他事物。一些物体本身具有内在的凸显，如具体比抽象凸显、整体比部分凸显、现实比虚拟凸显、人比其他事物凸显、看得见的比看不见的凸显、听得到的比听不到的凸显等。在一个范畴中，原型成员、典型成员或中心成员比边缘成员凸显。在语言发音中，重读音节比非重读音节凸显。一般情况下，移动、体积小、结构简单、形状完整的物体比静止、体积较大、结构复杂、形状不规则的事物或处所更凸显，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Talmy 2000b）。因此，万绿丛中“一点红”总是比较凸显。但外在因素也可以使本不凸显的事物变得凸显。例如，语言中，频繁使用、固化程度高的表达式因具有较高的可及性而比较凸显。

在感知世界的过程中，人们既可以凸显事物，也可以凸显关系。在被凸显的关系中，最凸显的实体或参与者被称为射体（trajector，简称为tr）；次要凸显的实体为界标（landmark，简称为lm）。例如，英语动词train凸显的是教练员与受训者或运动员之间的互动的关系，“教练员”是射体，“受训者”是刻画“教练员”的界标，如图2（a）所示。对于同一关系，人们可以聚焦关系的不同参与者。对于“训练”关系，人们的注意力可以聚焦于“教练员”，这样则用trainer表示，如图2（b）；也可聚焦“受训者或运动员”，英语用trainee表示，如图2（c）；还可以是整个事件——用training表示，如图2（d）。

根据Rubin的图形（figure）与背景（ground）的组织原则（Ungerer＆Schmid 1996），由于认识角度、背景和目的不同，图形与背景可以倒置。同理，有时两个表达式具有相同的概念化内容，凸显同样的关系，而意义不同是因为射体和界标的倒置。例如，above 和below表示相同的空间关系，即凸显相同的关系，但它们的意义不同是由于射体和界标的倒置，如图3所示。同样，husband与wife凸显或侧面化相同的婚姻关系，两者的意义差别源于射体与界标的配置不同：husband的射体是同一婚姻关系中的男性，其界标为女性；wife的射体是同一婚姻关系中的女性，其界标为男性。图形与背景的倒置充分反映了人的认知在认识世界和表达客观内容中的积极作用。

所以，凸显是根据认知目的、认识对象的特征和组织结构，将注意力或意识聚焦于某一实体，而将其他实体背景化。凸显因此也具有选择性和相对性，即被选择的实体一般以未被选择的实体为衬托或背景而得到凸显。

识解充分反映了人的认知在认识世界中的作用，对于刻画语言表达式的意义、构式的形成、动词的参与者与构式的整合都具有重要的解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