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伟人代表作图释书系:天演论:及其母本《进化论与伦理学》全译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人为第四

在生存竞争中,赫胥黎认为唯有人类最有实力,人的智慧和力量成为人类在生存竞争中获胜的法宝。但赫胥黎又同时说明,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仍然是十分有限的。人类虽然能造“电车铁舰”,但与其他生物一样,“无所逃于天命而独尊”。而所谓“本地最适宜的物种”也仅是暂时的,只有在世界范围内的竞争面前不败下阵来,方能成为最终的胜者。严复由此感叹道:仅仅得意于自己人口的众多,是十分短见的行为。只有国家、民族的奋力自强,方为其昌盛的根本。

【原文】前之所言,率取譬于天然之物。天然非他,凡未经人力所修为施设者是已。乃今为之试拟一地焉,在深山广岛之中,或绝徼穷边而外,自元始来未经人迹,抑前经垦辟而荒弃多年,今者弥望蓬蒿,羌无蹊迒[1],荆榛[2]稠密,不可爬梳[3]。则人将曰:“甚矣,此地之荒秽矣!”然要知此蓬蒿荆榛者,既不假人力而自生,即是中种之最宜,而为天之所择也。忽一旦有人焉,为之铲刈秽草,斩除恶木,缭以周垣,衡纵[4]十亩,更为之树嘉葩,栽美箭[5],滋兰九畹[6],种橘千头,举凡非其地所前有,而为主人所爱好者,悉移取培植乎其中。如是乃成十亩园林,凡垣以内之所有,与垣以外之自生,判然各别矣。此垣以内者,不独沟塍阑楯[7],皆见精思,即一草一花,亦经意匠。正不得谓草木为天工,而垣宇独称人事,即谓皆人为焉,无不可耳。第斯园既假人力而落成,尤必待人力以持久,势必时加护葺,日事删除,夫而后种种美观,可期恒保。假其废而不治,则经时之后,外之峻然峙者,将圮而日卑;中之浏然清者,必淫而日塞。飞者啄之,走者躏之,虫豸为之螙[8],莓苔速其枯。其与此地最宜之蔓草荒榛,或缘间隙而文萦,或因飞子而播殖,不一二百年,将见基址仅存,蓬科满目,旧主人手足之烈,渐不可见。是青青者又战胜独存,而遗其宜种矣。此则尽人耳目所及,其为事岂不然哉?此之取譬,欲明何者为人为,十亩园林,正是人为之一。大抵天之生人也,其周一身者谓之力,谓之气;其宅一心者谓之智,谓之神。智力兼施,以之离合万物,于以成天之所不能。自成者谓之业,谓之功,而通谓之曰人事。自古之土铏洼尊[9],以至今之电车铁舰,精粗迥殊,人事一也。故人事者,所以济天工之穷也。虽然,苟揣其本以为言,则岂惟是莽莽荒荒,自生自灭者,乃出于天生;即此花木亭垣,凡吾人所辅相裁成者,亦何一不由帝力乎?夫曰人巧足夺天工,其说固非皆诞,顾此冒耏横目[10],手以攫、足以行者,则亦彼苍所赋畀,且岂徒形体为然。所谓运智虑以为才,制行谊以为德,凡所异于草木禽兽者,一一皆秉彝[11]物则,无所逃于天命而独尊。由斯而谈,则虽有出类拔萃之圣人,建生民未有之事业,而自受性降衷[12]而论,固实与昆虫草木同科。贵贱不同,要为天演之所苞已耳,此穷理之家之公论也。

《杜比尼花园》荷兰梵高
从人类诞生之初,力,即创造之力便随之而生,遍布人的周身。当力与智慧并用,作用于各种事物,便创造出新的事物。譬如,人力可以开垦蛮荒之地,铲除杂草荆棘,画地为园,种植各种花草绿植,打造出一个开垦者理想中的人工园林。而此类园林的繁茂,必须倚赖园主持之以恒的管理。

复案:本篇有云:“物不假人力而自生,便为其地最宜之种。”此说固也。然不知分别观之则误人,是不可以不论也。赫胥黎氏于此所指为最宜者,仅就本土所前有诸种中,标其最宜耳。如是而言,其说自不可易,何则?非最宜不能独存独盛故也。然使是种与未经前有之新种角,则其胜负之数,其尚能为最宜与否,举不可知矣。大抵四达之地,接壤绵遥,则新种易通,其为物竞,历时较久,聚种亦多。至如岛国孤悬,或其国在内地,而有雪岭流沙之限,则其中见种,物竞较狭,暂为最宜。外种闯入,新竞更起,往往年月以后,旧种渐湮,新种迭盛。此自舟车大通之后,所特见屡见不一见者也。譬如美洲从古无马,自西班牙人载与俱入之后,今则不独家有是畜,且落荒山林,转成野种,族聚蕃生。澳洲及新西兰诸岛无鼠,自欧人到彼,船鼠入陆,至今遍地皆鼠,无异欧洲。俄罗斯蟋蟀旧种长大,自安息小蟋蟀入境,克灭旧种,今转难得。苏格兰旧有画眉最善鸣,后忽有斑画眉,不悉何来,不善鸣而蕃生,克善鸣者日以益稀。澳洲土蜂无针,自窝蜂有针者入境,无针者不数年灭。至如植物,则中国之蕃薯蓣[13]来自吕宋,黄占[14]来自占城,蒲桃、苜蓿来自西域,薏苡载自日南,此见诸史传者也。南美之番百合[15],西名哈敦,本地中海东岸物,一经移种,今南美拉百拉达[16],往往蔓生数十百里,弥望无他草木焉。余则由欧洲以入印度、澳斯地利[17]动植尚多,往往十年以外,遂遍其境,较之本土,繁盛有加。夫物有迁地而良如此,谁谓必本土固有者,而后称最宜哉。嗟乎!岂惟是动植而已,使必土著最宜,则彼美洲之红人[18],澳洲之黑种,何由自交通以来,岁有耗减;而伯林海[19]之甘穆斯噶加[20],前土民数十万,晚近乃仅数万,存者不及什一,此俄人亲为余言,且谓过是恐益少也。物竞既兴,负者日耗,区区人满,乌足恃也哉!乌足恃也哉!

古埃及壁画上的制陶场景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利用大自然所提供的材料来改造生存环境的能力越发成熟。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至当今的电子时代,即象征了人类创造力由低级到高级不断发展的不同阶段。制陶出现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一直盛行至今,它体现了先民改造自然的能力。图为古埃及壁画上的制陶场景。

【注释】

[1]羌:语首助词,无实义。蹊、迒:均为道路之意。

[2]荆榛:亦作“荆蓁”。泛指丛生灌木,多用以形容荒芜情景。

[3]爬梳:指整治繁乱而使之有条理。

[4]衡纵:纵横。

[5]美箭:箭竹。为榛木科植被,多年生竹类,地下茎匍匐。秆挺直,壁光滑,故又称滑竹。

[6]畹:古时称三十亩地为一畹。

[7]沟塍:沟渠和田埂。阑楯,栏杆。

[8]螙:指蛀蚀,损害,败坏。

[9]土铏:即“土形”,亦作“土刑”、“土硎”、“土型”。古代一种盛汤羹的瓦器。洼尊:即“洼樽”。唐开元年间,宗室、宰相李适之登岘山,见山上有石窦(即石穴)如酒樽,可注斗酒,因建亭其上,名曰“洼樽”。

[10]冒耏:指连鬓胡须。一说,头著巾而须长,古以指西域人。横目:指人民,百姓。

[11]秉彝:指持执常道。

[12]受性:指赋性,生性。降衷:指施善,降福。

[13]薯蓣:淮山。蕃薯蓣即红薯。

[14]黄占:占城稻。又称早禾、占禾,属于早籼稻,原产越南中南部的占城。

[15]番百合:刺苞菜蓟。多年生草本,原产于地中海地区的西部和南部。

[16]拉百拉达:拉普拉塔市(西班牙语La Plata),阿根廷第一大省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省会。

[17]澳斯地利:旧德里(英文Old Delhi)的音译。印度前首都德里分为旧德里和新德里两部分,新德里位于南部,与旧城隔着一座德里门。

[18]美洲之红人:印第安人。

[19]柏林海:白令海(英文Bering Sea),是太平洋沿岸最北的边缘海,海区呈三角形。北以白令海峡与北冰洋相通,南隔阿留申群岛与太平洋相联。1728年丹麦船长白令(丹麦语Vitus Jonassen Bering)航行到此海域,因而以他的姓氏命名。

[20]甘穆斯噶加:堪察加半岛,位于俄罗斯远东地区,现隶属于俄罗斯远东联邦管区堪察加边疆区。

【译文】前面所讲的,大都说的是自然物。而自然正是指那些从未经人类开垦和整治的环境。假使有一块空地处于幽深的山野中,在广阔的岛屿上,或者在遥远的边疆以至更远的地方,从原始时期开始,从未有过人类的踪迹;也许有古人曾开垦过,但却已荒废多年。现在这些地方荆棘丛生,遍布杂草,没有道路,也难以修整,如果见了这样子,人们会说:“这地方真是荒凉污秽之极!”然而我们应当知道,这些杂草、荆棘并不是由人工栽培而成,而是靠它们自己在竞争中适应环境得以生存延续,所以它们可以说是被自然所选择的最适宜在该地生存的物种。

如果这时有人来到此地,砍掉所有坏树和死树,铲除杂草,并将此地用围墙围起,并在这周围十几亩的地上栽上各种美丽的花草,如挺秀的翠竹,秀美的兰花,以至上千棵的果树,但凡那块土地从未生长过的奇花异草,皆因其主人的喜爱被移来园中。经过这般经营,此地便成为十多亩地的人工园林。这样一来,园内的植物便与园外的野树杂草有着明显的区别了。在围墙以内,不仅沟渠、花台都反映出主人的精密构思,甚至连花草的位置都作了刻意的安排,这些草木已不能称为是天然野生,不仅是房屋围墙为人工所建,即使将这方园林全看作人工造就,也并无不可。

骏马 油画
在自然界中,生存斗争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比如在某个地区,一旦有新的物种闯入,便会在新旧物种之间掀起一场严峻的生存竞争,如果新物种胜出,旧物种便将被取代,进而逐渐减少至消失。严复以美洲马为例说明——该地的马最初只是外来物种,随着西班牙人的航船入境,有的被当地人驯养,有的出逃成为野马种群,从此在新大陆生存繁衍。

但是这座花园既然是人工园林,那么,它就必须依靠足够的人工来维持其繁茂,必须每天有人来对这些草木进行不断的修葺,铲除园内的杂草和垃圾。只有坚持这样认真管理,这种美丽蓬勃的景象才能长久保持下去。假如我们让它荒废而不去管理,那么许多年后,挺拔的花草树木将日见衰败,清澈的沟渠也因缺少疏浚而堵塞,而飞禽、走兽、昆虫、莓苔等也开始无休止地啄食、践踏、蛀蚀着这片人工园林。于是墙开始坍塌,墙外的原生野草开始侵袭,并在当中的空地落脚,与人工的草木交互缠绕。这些最适宜该地生长的杂草的种子开始又到处繁殖,不到一二百年,我们便发现此处仅剩一片残垣,满眼野蓬杂草,当年园主辛勤开辟的美丽园林,却再也看不到了。原先这里曾经繁茂的野草又经激烈的竞争而存留下来,并越来越适应当地环境,繁衍下去。这正是人们能够耳闻目睹的实际情况。生物们生存竞争的事实,也正是这样演绎的。

上面所作的比喻,旨在说明什么是人的力量,这十亩园林的成功,恰好说明了人之创造力所在。大自然演化而成的人类,遍布于身的东西称作“力”,也称作“气”;那存在于人类心灵的东西则称作“智”、称作“神”。人类独有的“智慧”和“力量”同时并用,用它来分解和铸就各类事物,就可以成就大自然本身所不能成就的事。人类成就的事可以称作“业”或“功”,或者概括起来统称为“创造力”。从古代陶制的器皿、酒杯到现代的电车和钢铁战船,其间工艺的精粗虽迥然有别,但都是人之创造力的体现。因此,人的创造力可以实现大自然所无力成就的事。

虽然如此,若考量其本质,不仅仅无边荒原上的那些自然生长灭亡的野生植物是出于天然生就,实际上就算是那些人工培植的花草树木,亭台垣墙,但凡经过人类辅助或裁制成的东西,又哪一样不是源于上天的神力呢?常言人的技艺可夺天工之巧,这固然不全是虚妄之言,可是不管中西人种,人类都是凭手干活、靠腿行走,这也是上苍所赋予的。不仅人的身躯与其他物种不同,而且人类还拥有智慧和思维,甚至制定出社会的道德标准和礼仪。虽然人类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有所不同,但也只能秉承自然规律和生存竞争的准则,难以逃脱上天的意志而独善其身。从这一点来说,即使有超然出众的圣人,哪怕他建立了自有人类以来,从未有过的丰功伟业,然而从物之天性和承奉天运而言,他们本与昆虫、草木等同出一类。至于高贵与卑贱之差异,那只是物类在进化历程中相互的分化而已。这是那些探索事物进化的自然科学家们共同的看法。

〖严复按语〗

本篇文章里有这样一句话:“物类不靠人工而能自己生长,它即属该生长地最适宜生存的物种。”这一说法本属实情,但如跳出文章背景来看,容易使人产生误解,在这里不能不加以阐释。

赫胥黎在这里所指的最适宜生存的物种,不过指的是当地先前已存在的那些物种中最适宜生存的物种罢了。照这样推论,他的这段话便自然是无可置疑的了,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不是最适宜在当地生存的物种,便不可能在该地存活下来并旺盛生长。然而让这类物种同此地以前从未有过的新物种竞斗,谁输谁赢便难以预料了,它是否还能成为最适宜的物种,也完全不得而知了。

一般来说,那些四通八达的地区,与许多地方均接壤,新的物种也更容易传播过来,这些地方所进行的生存竞争,经历的时间更为长久,参与其中的物种也更多。至于孤悬海外的岛国或者深处内陆、被雪山沙漠隔绝一隅的地区,那里的现存物种,其生存竞争的范围便相对较窄,故在暂时可算最为适宜当地生存的物种。一旦有外来的物种突然闯入,一轮新的竞争就开始了。一段时间以后,旧的物种会逐渐消失,新的物种更迭出现并繁衍,这是在世界范围内的交通日益发达之后,到处可以经常看到的事例。以美洲来说,自古以来便没有马,但自西班牙人用船运载它们随人类入境后,如今在美洲不但家庭中养有这种牲口,而且其中一些还逃往野外,最终成为了野马种群,并在山野聚合同类,开始自然地生存繁衍。以澳洲和新西兰来说,此两地本无老鼠,但自欧洲人乘船到达这两地后,随船而来的老鼠上岸繁衍,使得现在这两个国家全境都有老鼠,种群分布情况几乎与欧洲无二。俄罗斯的本地蟋蟀又长又大,自波斯的小个蟋蟀流入该国后,制胜并几乎消灭了旧种,到现在反而连一只本地旧种蟋蟀都不容易发现。苏格兰以前曾有过一种擅长啼叫的画眉鸟,后来一种有斑画眉鸟不知由何地侵入,它虽然不善于鸣叫却有着生存繁衍的优势,故在生存竞争中处于优势地位,使得苏格兰原先那种会鸣叫的画眉鸟濒于绝迹。又如澳洲本土的原生蜂类尾部少针刺,但自尾部带针的蜂类传入澳洲后,那些无针或少针的本地土蜂没几年便被消灭了。

从植物方面来说,中国的番薯是由菲律宾的吕宋岛引种而来;黄占(占城稻)则来自古国占城;葡萄和苜蓿则是由古代的西域传来;薏苡是由日南(今越南中部一带)传入。这诸多的外来植物,皆可见之于史书记载。又如南美洲的番百合花,其西洋名字为“哈敦”,它本为地中海东岸的植物,一旦经过移植,便开始在阿根廷的拉普拉塔四处生长,面积广及几十、几百里地,放眼望去,浑然一片,几乎再看不见别的草木了。

自欧洲进入印度和澳大利亚的动植物种类还有很多,不胜枚举。常常仅过十多年,这些外来的动植物就会遍布当地的山野。这些外来的物种与本地物种相比,其生存能力和繁衍能力更加优秀。既然迁移的物种能在其他的地域照样生长良好,那么又怎能说本地物种一定最适宜在当地生存呢?

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动植物。假如原产物种必然最适宜在当地生存,那么那些美洲的印第安人和澳洲的黑人,又为何会在世界交通日趋发达的今天反而年年减少呢?据说白令海的堪察加半岛,以前有土著居民好几十万人,而最近却减少到了几万,存留下来的已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了。这是一位俄国人对我说的,他还说再过一段时间恐怕会更少哩!生存竞争中败下阵来的种族将一天天减少,自满于种族的人口众多,但其实这并不是值得倚仗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