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纪事(部编版语文教材配套阅读名著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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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采蒲台

越过平原,越过一条大堤,就是白洋淀水乡了。

这里地势低下,云雾很低,风声很急,淀水清澈得发黑色。芦苇万顷,俯仰吐穗。

自从敌人在白洋淀修起炮楼,安上据点,抢光白洋淀的粮食和人民赖以活命的苇,破坏一切治渔的工具,杀吃了鹅鸭和鱼鹰;很快,白洋淀的人民就无以为生,鱼米之乡,变成了饿殍[1]世界。

正二月间,正是环境残酷,白洋淀的人们没法生活的时候,县里派我到这一带组织渔民斗争,就住在采蒲台。

采蒲台是水淀中央的一个小村庄,平常敌人“扫荡”不到。这里,房屋街道挤的像蜂窠,一条条的小胡同,窄得两个人不能并肩行走,来往相遇,只能侧身让过。一家家的小院落,飘着各色各样的破布门帘。满街鸭子跑,到处苇花飞。

家家墙上张挂渔网,墙角安放锅灶,堆着渔篮、虾篓和打死的水鸭子;院里门前,还要留下一块地方,碾苇和编席。

支部书记把我领到紧靠水边的曹连英家去住下。曹连英四十来岁了,老婆比他小几岁,一个姑娘十七岁了,名叫小红。

连英不好说话,一心做活,手里总是不闲着。媳妇是个活泼敞快的人,好说好笑;女孩子跟娘一样。

支部书记把我安置下了,就要回去。连英的媳妇跟出去,小声说:

“叫同志吃什么呀?”

支部书记说:

“你们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吧,他知道我们这里的困难。”

“我们,”连英的媳妇笑笑说,“我们光吃地梨啊。”

支部书记低头想了想说:

“先熬几天,等开了凌再说。”说完就出门走了。

每天,天不明,这一家人就全起来了。曹连英背上回子,沿着冰上的小路,到砸好的冰窟窿那里去掏鱼。他把那有两丈多长的杆子,慢慢推进冰底下,掏着捞着拉出来,把烂草和小鱼倒在冰上……

小红穿一件破花布棉袄,把苇放在院里,推动大石磙子来回碾轧。她整天在苇皮上践踏,鞋尖上飞破,小手冻的裂口。轧完苇,交娘破着,她提上篮子去挖地梨。直等到天晚了才同一群孩子沿着冰回来,嘴唇连饿带冻,发青发白;手指头叫冰凌扎的滴着血。娘抬头看见,眼里含着泪说:

“孩子饿了,先去吃块糠饼子吧!开了凌,我们拿上席到端村去卖,换些粮食。”

小姑娘嚼着冰硬的饼子说:

“粮食,粮食,什么时候我们才有粮食吃呀!”说完,她望着我。

娘笑着说:

“对,跟同志要吧!他是咱们的一个指望,他来了,我们就又快过好日子了!”

我看在眼里,也酸酸的难过,就说:“开了凌,我们去弄些吃喝来!”说着,连英也背着回子回来了,把鱼倒在筛子里。媳妇赶紧接过来,拿到门口水边去淘洗干净,又喊女孩子生火做饭,给爹烤干那湿透的裤子。

曹连英说:

“淀里起风了,凌就要开!”

这一晚上,我听见小红和两个青年妇女(她们的丈夫全参军去了)在外间屋地下编席。她们编着歌儿唱,一边在竞赛着。我记得这样三首:

快快编,快快编,

我小红编个歌儿你看看。

编个什么歌儿呀,

眉子细,席子白,

八路同志走了你还要来。

这些日子,你睡的谁家的炕,他家的席子

可有我们的白?

你们什么时候来?

你们什么时候来?

我思念你们,应该不应该?

你们远出在外,

敌人,就上咱的台阶!

你快快打回来,

你快快打回来!

这样艰难的日子,

我们实在难挨。

我的年纪虽然小,我的年纪虽然小,你临走的话儿记得牢,记得牢:不能叫敌人捉到,不能叫敌人捉到!我留下清白的身子,你争取英雄的称号!

风越刮越大,整整刮了一夜。第二天,我从窗口一看,淀里的凌一丝也不见,全荡开了,一片汪洋大水,打得岸边噼噼啪啪地响。

这天正是端村大集,各村赶集的小船很多。

小红和她母亲,也要带着编好的席、织好的网,到集上去换粮食,我也愿意跟着到集上看看。自家的小船就系在门口,只要迈过矮矮的篱笆。小红抱过席捆来,放在船上,娘儿俩摇船走了。到了端村,各处来的小船全泊在村当中那个小港里。小红卖网,娘去卖席,我到各处去转转,约好早些回来。

端村是水淀有名的热闹地方,三面叫水围着。顺水可以下天津,上水通着几条河路;北面一条大堤,通到旱地上的大村镇。

赶集的人很多,那些老乡们都是惊惊惶惶的。鬼子、汉奸、浪荡女人,在街上横行乱撞。过了木桥,便是网市,有两排妇女对坐着在那里结网卖网。她们把织好的丝网,张挂在墙上,叫太阳一照,耀眼光亮,把回子网兜放在怀里,抖露着叫过往的人看。小红坐在里面,她对那些过往的渔夫们说:

“你们谁买了这一合?我保管你们发大利市,净得大鱼!”

一个青年渔夫翻翻看看,就又放下了,苦笑着说:

“网是好网,借你的吉幸,也能捞大鱼。可是有什么用啊,鱼比屎还贱,粮食比金子还贵,白费那个力气去干什么!想些别的办法活命吧!”

另一个青年人说:

“这是打鱼的家伙,我倒想买件逮那些王八的家伙,叫他们把我们的水淀搅混了!”

两个人狠狠地说着走了。

随后过来两个老年渔夫,小红又说:

“你们谁买了这一合网,保管你净得大鱼!”

一个老人看了看说:

“喂!真是一副好网。”

另一个老人说:

“天好,现在也不买那个。能安安生生打鱼吗?”小红眯着眼问:

“明年哩?”

“明年就能安生?”老人笑了。

“你以为他们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你这大伯,真是悲观失望!”小红说着笑了,“这里是我们的家,不是他们的家,这里不是他们的祖业。这里是,这里是,”小红低声说,“是他们王八狗日的坟茔地!不出今年!我看你还是买了这副网吧,好日子总归不远!”

两个老人全笑了说:

“好,听你的,孩子。要多少钱呀?”

小红说:

“你看着吧!我们是有些紧用项,要不还留着自己使用哩!”

老人说:

“我知道,现在粮食困难,我给你量半斗米的票!”

我看着小红卖了网,就到席市去。

走过一处洼地,上了堤头。堤上净是卖席篓子的,那些老大娘们守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篓子,见人过来,就拦住说:

“要篓子吧!你买了吧!”

“你买了吧,我去量点粮食!”

没有一个人答声。

再过去,是一片场院,这是席市。席一捆一捆的并排放着,卖席的妇女们,站在自己席子头起。她们都眼巴巴望着南边大梢门那里,不断的有人问:出来了没有?还有的挤到门口去张望。那是敌人收席的地方,她们等候着那收席的汉奸出来。

很久不见有人出来,巳牌时以后,人们等得极不耐烦了,那个收席的大官员,本街有名的地主豪绅冯殿甲家的大少,外号“大吉甲”,才前呼后拥的出来。他一手拿着一个丈量席子的活尺,一手提着黑色印桶。一见他露头,卖席的人们就活动起来,有的抱了自己的席,跑到前边去,原来站在前边的就和他争吵起来,说:“这是占坟地呀,你抢得这么紧?”那人又只好退回来。有人尽量把自己的席子往前挪一挪。

收席的,开始看梢门口边头一份席,那是小红娘的,不知道她怎么能占得那样靠前。她像很疲累了,弯着腰一张一张掀开席,叫收席的人过眼看成色,量尺丈。

“五百!”

小红的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说:

“先生,这样的席五百一领呀?”

收席的说:

“这是头等价钱!”

“啊呀!这还是头等价钱!”小红的娘叹口气说,“先生,你说小米子多少钱一斗啊?”

“我买的是你的席,我管你小米子多少钱一斗?”收席的愣着眼说,“不卖?好,看第二份!”

他从她的席上踏过,就来看第二家的席。小红的娘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席上。

第二家卖席的是个年轻人,五百一领,他哭丧着脸答应了,收席的就啪啪的在席上打上印记,过去了。年轻人一边卷着自己的席,一边回头对小红的娘说:

“谁愿意卖呀?不卖你就得饿死,家里两集没有粮食下锅了,你不卖就是死路一条。除了他这里,你没有地方去买苇,他又不让别的客人来收席!大嫂!我看你停会还是卖了吧!”年轻人弯腰背起他那一捆席,到梢门口里去换票去了。

小红的娘低着头说:

“我不卖!”

一开了盘,那些围上来探听的人们,都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席子那里去了,一路唉声叹气,“五百,头份五百!”干脆就躺倒在自己的席上。

背进席去的人,手里捏着一沓票出来换苇或是换米去了。太阳已经过午。小红的娘抬头看见了我,她许是想起家里等着她弄粮食回去,就用力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收席的汉奸那里说:

“你收了我那一份席吧!”

“你是哪一份?”汉奸白着眼说。

“就是那头一份。”

“你不是说不卖吗?怎么样,过了晌午,肚子里说话了吧,生成的贱骨头!”

小红的娘卖了席,背进去换了一沓票出来。

我到梢门口那里一望,看见院里和河码头上,敌人收的苇席,垛得像一座座的山。我心里想:这一捆捆的、一张张的席都是这一带的男女老幼,不分昼夜,忍饥挨冻,一尺一寸织成了的。敌人收买席子的办法是多么霸道!自己从小也赶过不少集,从没见过买卖是这样做的!这些卖席的人,竟像是求告乞讨,买席的一定要等到他们肚里饿得不能支持的时候,才肯成交。他妈的,这还不如明抢明夺!他们设下一层层的圈套拴得老百姓多么紧!

我正要骂出声来,听见收席的汉奸,正调笑一个年轻的妇女:

“你们看人家这个,多白多细!”

那妇女一张一张掀给他看,他又说:

“慢点哪,别扎破你那——小手指头呀!”

我恨不得过去,把那汉奸枪毙了!忍着气同小红娘俩上船回来。

晚上,就召集人们开会。

支部书记说:

“同志,你知道,我们这里村子不大,却是个出鱼米的富庶地方。自从敌人在端村、关城、同口一带安上据点炮楼,扒大堤破坏了稻田,人们就没有粮食吃。我们这里出产好苇,有名的大白皮、大头栽,远近驰名,就是织席编篓,也吃穿不尽。敌人和傍虎吃食的汉奸们又下令,苇席专收专卖,抢了席子去,压低席的价钱,就把人们逼到绝路上来了。端村大街,过去是多么繁华热闹?现在一天要饿死几口人!再有一年工夫,我们这水淀里就没有人了!”

我说:

“我们要组织武装,寻找活路。我们把村里的枪支修理一下,找几只打水鸭的小船,组织一个水上游击队,先弄敌人的粮食,有了粮食,什么也就好办了。这村里能打枪驶船的有多少人?”

连英说:

“驶船的,人人都会。打枪的,要在船上,除非是那些打水鸭的来的准当。”

我说:

“先不要人多,最好是同志们。”

“那也有二十几个。”支部书记说。

游击小队组织起来,一共有十只小船,二十个人。我们就在村南一带去年没有收割的大苇塘里驻扎,每天拂晓和黄昏演习。

就有一天,小红在淀里顺着标志收鱼篓,看见敌人一只对艚大船过来,她绕着弯飞快地来告诉我们。我们在大苇塘附近,第一次袭击了敌人,夺回一大船粮食,分散给采蒲台的人们吃。

直到现在,白洋淀还流行着这首描写了真实战斗情况的歌:

运粮船来到,

弟兄好喜欢;

王队长的盒子枪往上翻,

打得小猴水里钻;

队长下命令,

弟兄往前冲,

不怕流血,

不怕牺牲。

冲到了大船上,

白脖要还枪,

三小队的手榴弹扔在了大船舱,

打得他们见了阎王。

死的见阎王,

活的缴了枪,

盒子大枪敛了一大舱;

嘿!

一大船粮食送进大苇塘!

一九四九年

注释:

[1]饿殍(piǎo):饿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