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纪事(部编版语文教材配套阅读名著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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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胜儿

冀中有了个骑兵团。这是华北八路军的第一支骑兵,是新鲜队伍,立时成了部队的招牌幌子,不管什么军事检阅、纪念大会,头一项人们最爱看的,就是骑兵表演。

马是那样肥壮,个子毛色又整齐,人又是那样年轻,连那个热情的杨主任,也不过二十一岁。

农民们亲近自己的军队,也爱好马匹。每当骑兵团在早晨或是黄昏的雾露里从村边开过,农民们就放下饭碗,担起水筲,帮助战士饮马。队伍不停下,他们就站在堤头上去观看:

“这马儿是怎么喂的,个个圆膘!庄稼牲口说什么也比不上。”

“骑黑马的是杨主任,在前面背三件家伙的是小金子!”

“这孩子!你看他像粘在马上一样。”

小金子十七岁上参加了军队,十九岁给杨主任当了警卫员,骑着一匹从日寇手里夺来的红洋马。

远近村庄都在观看这个骑兵团。这村正恋恋不舍地送走最后一匹,前村又在欢迎小金子的头马了。

今天,队伍不知开到哪里去,走得并不慌忙,很是严肃。从战士脸上的神情和马的脚步看来,也不像有什么情况。

“是出发打仗?还是平常行军?”一个青年农民问他身边一个青年妇女。

“我看是打仗去!”妇女说。

“你怎么看得出来,杨主任告诉你了?”

“我认识小金子。你看着,小金子噘着嘴,那就是平常行军,他常常舍不得离开房东大娘。脸上挂笑,可又不笑出来,那准是出发打仗。傻孩子!你记住这个就行了。”

这个妇女是猜着了。过了两天,这个队伍就打起仗来,打的是那有名的英勇壮烈的一仗。敌人“五一大扫荡”突然开始,骑兵团分散作战,两个连突到路西去,一个连作后卫陷入了敌人的包围,整整打了一天。在五月麦黄的日子,冀中平原上,打得天昏地暗,打得树木脱枝落叶,道沟里鲜血滴滴。杨主任在这一仗里牺牲了,炮弹炸翻的泥土,埋葬了他的马匹。小金子受了伤,用手刨着土掩盖了主任的尸体,带着一支打完子弹的短枪,夜晚突围出来,跑了几步就大口吐了血。

这是后话。现在小金子跑在队伍的前面,轻快地行军。他今天脸上挂笑,是因为在出发的时候,收到了一件心爱的东西。一路上,他不断抽出手来摸摸兜囊,这小小的礼品就藏在那里面。

太阳刚刚升出地面。太阳一升出地面,平原就在同一个时刻,承受了它的光辉。太阳光像流水一样,从麦田、道沟、村庄和树木的身上流过。这一村的雄鸡接着那一村的雄鸡歌唱。这一村的青年自卫队在大场院里跑步,那一村也听到了清脆的口令。

一路上,大麻子刚开的紫色绒球一样的花,打着小金子的马肚皮,阵阵的露水扫湿了他的裤腿。他走得不慌不忙,信马由缰。主任催他:

“小金子同志,放快些吧,天黑的时候,我们要到石佛镇宿营哩!”

“报告主任,”小金子转过身来笑着说,“就这样走法,也用不着天黑!”

“这样热天,你愿意晒着呀?”主任说,“口渴得很哩!”

小金子说:

“过了树林,前面有个瓜园,我去买瓜!我和那个开瓜园的老头有交情,咱们要吃瓜,他不会要钱。可是,现在西瓜还不熟,只能将就着摘个小酥瓜儿吃!”

主任说:

“怎么能白吃老百姓的瓜呢?把水壶给我吧!”

递过水壶去,小金子说:

“到了石佛,我给主任去号一间房,管保凉快,清净,没有臭虫!”

他从兜囊扯出了那件东西,一扬手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马就奔跑起来。

主任的小黑马追上去,主任说:

“小金子!那是件什么东西?”

“小马鞭儿!”小金子又在空中一扬。那是一支短短的,用各色绸布结成的小马鞭,像是儿童的玩具。

“你总是顽皮,哪里弄来的?我们是骑兵,还用马鞭子?”主任笑着。

“骑兵不用马鞭,谁用马鞭?戏台上的大将,还拿着马鞭打仗哩!”小金子说。

“那是唱戏,我们要腾开手来打仗,用不着这个。进村了,快收起来,人家要笑话哩!”主任说。

小金子又看了几看,才把心爱的物件插到兜囊里去,心里有些不高兴。他想人家好心好意给做了,不能在进村的时候施展施展,多么对不住人家?人家不知道费了多大工夫哩!

主任又问了:

“买的,还是求人做的?”

“是家里捎来的。”

“怎么单捎了这个来?”“他们准是觉得我当了骑兵,缺少的就是马鞭子,心爱的也是这个。”

“怎么那样花花绿绿?”

“是个女孩子做的,她们喜欢这个颜色!”

“是你的什么人呀?”

“一家邻舍,从小儿一块长大的。”

主任没有往下问,在年岁上,他不过比小金子大两岁。在情感这个天地里,他们会是相同的。过了一刻,他说:

“回家或是路过,谢谢人家吧!”

五月里打过仗,小金子受伤回到家里,他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主任和那些马匹,马匹的东奔西散,同志们趴在道沟里战斗牺牲……老在他眼前转,使他坐立不安。黑间白日,他尖着耳朵听着,好像那里又有集合的号音、练兵的口令、主任的命令、马蹄的奔腾;过了一会又什么也听不见。他的病一天一天重了。

小金子的爹,今年五十九岁了,只有这一个儿子。给他挖了一个洞,洞口就在小屋里破旧的迎门橱后面。出口在前邻小胜儿家。小胜儿,就是给小金子捎马鞭子的那个姑娘。

小胜儿的爹在山西挑货郎担儿,十几年不回家了。那年小金子的娘死了,没人做活,小金子的爹,心里准备下了一堆好话,把布拿到前邻小胜儿的娘那里。小胜儿的娘一听就说:

“她大伯,你别说这个。咱们虽说不是一姓一家,住得这么近,就像一家似的,你有什么活,尽管拿过来。我过着穷日子,就知道没人的难处,说句浅话,求告你的时候正在后头哩。把布放下吧,我给你裁铰裁铰做上。”

从这以后,两家人就过得很亲密。

小金子从战场回来,小胜儿的娘把他抱在怀里,摸着那扯破的军装说:

“孩子,你们是怎么着,爬着滚着的打来呀,新布就撕成这个样子!小胜儿,快去给你哥哥找衣裳来换!”

小金子说:

“不用换。”

“傻孩子,”小胜儿的娘说,“不换衣裳,也得养养病呀!看你的脸成了什么颜色!快脱下来,叫小胜儿给你缝缝。你看这血,这是你流的……”

“有我流的,也有同志们流的!”小金子说。

母女两个连夜帮着小金子的爹挖洞,劝说着小金子进去养病养伤。

敌人在田野拉网清剿,村里成了据点,正在清查户口。母女两个整天为小金子担心,焦愁得饭也吃不下去。她们不让小金子出来,每天早晨,小胜儿把饭食送进洞里去,又把便尿端出来。

那天,她用一块手巾把头发包好,两只手抱着饭罐,从洞口慢慢往里爬。爬到洞中间,洞里的小油灯忽的灭了,她小声说:“是我。”把饭罐轻轻放好,从身上掏出洋火,擦了好几根,才把灯点着。洞里一片烟雾,她看见小金子靠在潮湿的泥土上,脸色苍白得怕人,一言不发。她问:

“你怎么了?”

“这样下去,我就死了。”小金子说。

“这有什么办法呀?”小胜儿坐在那像在水里泡过的褥子上,“鬼子像在这里住了老家,不打,他们自己会走吗?”她又说,“我问问你,杨主任牺牲了?”

“牺牲了。我老是想他。”小金子说,“跟了他两三年,年纪又差不多,老是觉着他还活着,一时想该给他打饭,一时想又该给他备马了。可是哪里去找他呀,想想罢了!”

“他的面目我记得很清楚,”小胜儿说,“那天,他跟着你到咱们家来,我觉着比什么都光荣。说话他就牺牲了,他是个南方人吧?”

“离我们有九千多里地,贵州地面哩。你看他学咱这里的话学得多像!”小金子说。

小胜儿说:

“不知道家里知道他的死讯不?知道了,一家人要多难过!自然当兵打仗,说不上那些。”

小金子说:

“先是他同我顶着打,叫同志们转移,后来我受了伤,敌人冲到我面前,他跳出了掩体和敌人拼了死命。打仗的时候,他自己勇敢得没对儿,总叫别人小心。平时体贴别人,自己很艰苦。那天行军,他渴了,我说给他摘个瓜吃,他也不允许。”

“为什么,吃个瓜也不允许?”小胜儿问。

“因为不只他一个人呀。我心里有什么事,他立时就能看出来。也是那天,我玩弄你捎给我的小马鞭儿,他批评了我。”

“那是闹着玩儿的,”小胜儿说,“他为什么批评你哩?”

“他说是花花绿绿,不像个战士样子,我就把马鞭子装起来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又叫我谢谢你。”

“有什么谢头,叫你受了批评还谢哩!”小胜儿笑了一下,“我们别忘了给他报仇就是了!你快着养壮实了吧!”

小胜儿从洞里出来,就和她娘说:

“我们该给小金子买些鸡蛋,称点挂面。”

娘说:

“叫鬼子闹的,今年麦季没收,秋田没种,高粱小米都吃不起,这年头摘摘借借也困难。”

小胜儿说:

“娘,我们赶着织个布卖了去吧!”

娘说:

“整天价逃难,提不上鞋,哪里还能织布?你安上机子,知道那兔羔子们什么时候闯进来呀?”

“要不我们就变卖点东西?人家的病要紧哩!”小胜儿说。

“你这孩子!”娘说,“什么人家的病,这不像亲兄弟一样吗?可是,咱一个穷人家,有什么可变卖的哩,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哩?”

小胜儿也仰着脖子想,她说:

“要不,把我那件袄卖了吧!”

“哪件袄?你那件花丝葛袄吗?”娘问着,“哪有还没过事,就变卖陪送的哩?”

小胜儿说:

“整天藏藏躲躲的,反正一时也穿不着,不是埋坏了,就是叫他们抢走了,我看还是拿出去卖了它吧!”

“依我的心思呀,”娘笑着说,“这么兵荒马乱,有个对事的人家,我还想早些打发你出去,省得担惊受怕哩!那件衣裳不能卖,那是我心上的一件衣裳!”

“可是,晚上,他就没得吃,叫他吃红饼子?”小胜儿说,“今儿个是集日,快拿出去卖了吧!”

到底是女儿说服了娘,包起那件衣服,拿到集上去。集市变了,看不见年轻人和正经买卖人,没有了线子市,也没有了花布市。胜儿的娘抱着棉袄,在十字路口靠着墙站了半天,也没个买主。晌午错了,才过来个汉奸,领着一个浪荡女人,要给她买件衣裳。小胜儿的娘不敢争价,就把那件衣裳卖了。她心痛了一阵,好像卖了女儿身上的肉一样。称了一斤挂面,买了十个鸡蛋,拿回家来,交给小胜儿,就啼哭起来。天还不黑就盖上被子睡觉去了。

小胜儿没有说话,下炕给小金子做饭。现在天快黑了,她手里劈着干柳树枝,眼望着火,火在她脸上身上闪照,光亮发红。她好像看见杨主任的血,看见小金子苍白的脸,看见他的脸慢慢变得又胖又红润了。她小心地把饭做熟,早早地把大门上好,就爬到洞口去拉暗铃。一种微小的柔软的声音,在地下响了。不久,小金子就钻了出来。

这一顿饭,小金子吃得很多,两碗挂面四个鸡蛋全吃了,还有点不足心的样子。吃完了饭,一抹嘴说:

“有什么吃什么就行了,干什么又花钱?”

“哪里来的钱呀,孩子,是你妹子把陪送袄卖了,给你养病哩!卖了,是叫个好人穿呀!叫那么个烂货糟蹋去了,我真心痛!你可别忘了你妹子!”小胜儿的娘在被窝里说。

“我们这是优待八路军,用不着谢,也用不着报答!”小胜儿低着头笑了笑,收拾了碗筷。

小金子躺在炕上。小胜儿用棉被把窗子堵了个严又严,把屋门也上了。她点起一个小油灯,放在墙壁上凿好的一个小洞里,面对着墙做起针线来,不住尖着耳朵听外面的风声。

在冀中平原,有多少妇女孩子在担惊,在田野里听着枪声过夜!她回过头来说:

“我们这还算享福哩,坐在自己家里的炕上——怎么你们睡着了?”

“大娘睡着了,我没睡着。”小金子说,“今天吃的多些,精神也好些,白天在洞里又睡了一会,现在怎么也睡不着了。你做什么哩?”

“做我的鞋,”小胜儿低着头说,“整天东逃西跑,鞋也要多费几双。今年军队上的活,做的倒少了。”

“像我整天钻洞,不穿鞋也可以!”小金子说。听着他的声音,小胜儿的鼻子也酸了,她说:

“你受了伤,又有病,这说不上。好好养些日子,等腿上有了力气,能走长路了,就过铁道找队伍去。做上了我的,就该给你铰底子做鞋了!”

小胜儿放下活计,转过身来,她的眼睛在黑影里放光。在这样的夜晚,敌人正在附近村庄放火,在田野、村庄、树林、草垛里搜捕杀害冀中的人民……

一九五〇年一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