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嫁
一
远秀放弃高考,除了志兴,不理解的人还有很多,比如毛谷川,比如春晓,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远秀:“远秀,你能上重点大学,为什么要在最后一刻放弃?”春晓知道许家爸爸生病的事,便握住远秀的手苦劝她:“我晓得你是担心医药费,但我问过我爸爸了,等你考上大学,就能向学校申请助学贷款,还能勤工俭学,找兼职工作,怎么都有办法完成学业啊,远秀,你不念书,太可惜了!”
春晓说的这些,班主任雍老师专程过来家访,一五一十都告诉给远秀听,还给她带来了一叠打印下来的相关政策文件。远秀晓得,国家对她这样的贫困学生会有帮扶,到时也能先借钱,再读书,不用过多考虑学费的事,但真的还要在妈妈和志兴肩上多压一副重担吗?他们已经太辛苦,承担了太多太多压力。病来如山倒,短短数日,家里的微薄积蓄都交到医院收费处,现在还倒欠不少医药费,家里半大不小的猪儿卖了,十几只母鸡也卖了,家里原本就算不上富裕,如今更显得寒酸。倘若远秀要念书,志兴肯定会鼎力助她,他会熬干自己的心血,累垮自己的筋骨,他无悔,远秀呢?远秀将来一定会痛恨自己的自私,在家里陷入这样绝望的境地时,她只想到自己,一丝一毫都没想过家人的利益。
面对毛谷川和春晓的痛惜神情,远秀唯有轻轻摇头,一言不发,态度执着。
众人之中,只有唐之蓝一人,没有一见远秀面便拼力劝她改变主意。之蓝得知消息,匆匆赶来县医院,找到照拂病人的远秀。远秀和妈妈对望一眼,妈妈点点头,让远秀和之蓝出去走走。之蓝是第一次来县医院,不知她怎么就凭着感觉,领远秀一口气爬上了医院背后的一座小山坡。在山坡最顶上,立着一个小小的凉亭,这会儿山坡只有晚风飒飒,吹动得亭前几棵野树枝摆叶舞,却不见一个人影。唐之蓝在凉亭中踱了一圈,舒口气道:“这儿挺好。”远秀不知她到底什么意思,这些天来,她守在爸爸病床前,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在医院呆久了,连她这家属,眼神都是木木的,神情呆呆的。
唐之蓝才不管远秀木不木,她取下背后的双肩包,从里面掏出一瓶透明液体,递到远秀手上:“喏,来一口。”远秀接过,看清塞进手中的是一小瓶白酒。此前,远秀从未喝过白酒,但现在,她不知为何,就是很想喝。唐之蓝也喝,她又掏出一瓶,率先拧开瓶盖,大大喝了一口,辣得眯眼皱眉,张嘴吐舌:“哇,竟然这么辣!”
辣才好,远秀现在就是要火辣辣的,喝下去像烈焰,将五脏六腑都燃烧干净才好。她也紧跟其后,猛喝一口,喝得太急,呛得猛烈咳嗽,蹲在地上,感受着喉咙被火灼烧的痛苦,却有另一种忘我的痛快。唐之蓝也蹲下来,轻轻抚拍远秀的后背,说道:“远秀,想哭就哭吧。”远秀肩膀耸动几下,她却没有哭,猛然站起,双手撑着座椅的扶栏,对着外面已近暮色的天空,对着野树黑鸦,粗着喉咙建议:“之蓝,我不哭,我们唱歌好不好?”
远秀唱的,是这年在春晚上由两位“歌神姐姐”演唱了便迅速风靡大江南北的《相约九八》。她手握酒瓶,就当那是麦克风,忘情地唱道:“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心相约心相约/相约一年又一年/无论咫尺天涯……”唐之蓝的声音和远秀合在一起:“无论咫尺天涯……”远秀的泪,终于滚滚落下,她抱住之蓝,一通大哭。
唐之蓝不但为远秀带来了白酒,让她的悲伤、压抑得以发泄,还为志兴带来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罐儿,里面是满满一罐子五颜六色的千纸鹤,许愿让许叔叔早日康复。志兴粗心大意,转手将千纸鹤又送给远秀,若不是远秀细心,打开一个千纸鹤,看到纸背面写着两个名字,画着一颗心,名字是“唐之蓝”和“许志兴”,又有两条红线,系起了心与名字,恐怕志兴永远都不晓得这其中奥秘。远秀心情复杂地将千纸鹤展给志兴看,志兴竟冲动地说:“远秀,如果你不喜欢这玩意儿,我带到后山去埋了就是。”远秀赶紧将玻璃罐儿抢过来,紧紧捂在怀里。
唐之蓝会对志兴动心,远秀并不意外,上次来落凤坡,之蓝就大大方方表示过,她喜欢落凤坡,希望今后能一直呆在这儿。但也许,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空间,就连人,也不是合适的那个,之蓝只是做出了一次错误的表白。远秀并不责怪之蓝,相反,在她内心深处,觉得和这位朋友的感情更深一分了。在十八岁时,明远秀真是这样想的:她喜欢的男孩子,如果好朋友也恰好喜欢,这只能说明她俩是真正的好友,连喜欢一个人的眼光,都如此相似,心意相通。
远秀将自己的高考梦想,葬在了一九九八,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听这首歌时,她以为自己会遇见甜美的春风,会有飞扬的青春年华,在六月的医院后坡凉亭,她生平第一次一边喝酒一边狂歌时,她已经为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画上了句点。
这一年,唐之蓝考上一所专科学校,就读设计专业;春晓考上了省城的农业大学;毛谷川如愿考入南京一所高校的历史专业。而远秀,这位老师同学眼中极具潜力的未来“天之骄子”,在七月七日、八日、九日那三天,当别的同窗在考场上流汗奋战时,她静静坐在病房,给爸爸轻轻摇扇子、赶蚊虫。待苦根知晓远秀为自己放弃高考时,他心痛得连连捶床,恨不能当即死掉,免得拖累远秀。远秀伏在病床前,对苦根说道:“爸,我是心甘情愿不去念大学的,只要您能好起来,我心里就欢喜,爸,您一定要好起来啊!”
不知是远秀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家里人的悉心照料,送院时情况危急的苦根,病情竟稳定下来。虽说全家人都瞒着他,他也晓得这些日子以来,为了他花了太多的钱,他执意闹着要出院。素琼去找医生商量,主治大夫扶扶眼镜腿,叹道:“许苦根不肯做手术,继续呆在这儿,也没多大的用,现在第一疗程的化疗已经结束,他先回家养息也好,等做下个疗程时再过来吧。”
一家人送苦根回落凤坡的当晚,听到村里有喜庆的鞭炮声响,邻居告诉素琼,是五婶家的谷川考上了,五婶特意买来的“六千响”,寓意六六大顺。真的响了好久好久啊,远秀听着遥遥的激动人心的鞭炮响,听得眼前蒙上一层薄薄的泪雾。
二
村里人都说苦根有福,他偶尔出门在村里走一走,人们仔细端详他的脸,察看他的气色,夸赞苦根倒被素琼养得白胖了一点。看来那癌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广播上不是还说有人“抗癌三十年”嘛,如果苦根再带癌活个三十年,他也是八十岁的人了,绝对算得上老寿星,一辈子还有啥不知足的呢?
苦根不能拂了乡邻的好意,配合地微微笑着,但层层叠叠的苦,他都折进了心里。素琼千方百计瞒着他,其实穷家早已债台高筑,欠了外面不少钱。一晃眼,两年时间过去了,这两年,素琼带着两个孩子,拼命挣钱还债,为了多攒点钱,他们夏天天不亮就担着西瓜去卖,数九寒天志兴还跟着修路队的叔叔大伯们干活,伸出一双手来尽是血口冻疮,远秀之前没怎么下过地,现在也成了家里的主劳力,被太阳晒脱一层皮,再脱一层。日子这般艰难,一天接一天地往下挨,苦根听着村人的好话,还是会有片刻的沉醉。他一边沉醉一边又自责,心事比谁都沉重,但不管咽多少苦,苦根最终还是用素琼的话来劝慰自己:活着就是最好的事,只要他活着,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就是最大的幸福。
在万般苦楚中小心翼翼尝一点甜的苦根,并不知道他仅有的“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幸福,很快也要被打破了。
五婶识字并不多,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媒人,她拥有常人难及的敏锐第六感。这也是为什么五婶站在自家门口和邮递员随口聊了几句,就会鬼使神差截下那封来信的原因。
可,那真是鬼使神差吗?难说五婶作为一个爱子如命的母亲,之前会没有一点隐隐的直觉。那封信,是从南京寄来的。邮递员和五婶十分熟稔,他老婆也是当年五婶介绍的,结婚后两口子感情甚好,邮递员自然对五婶存一分感恩戴德之心,几乎每次来落凤坡送信,遇到五婶,都要淡下脚步扯几句闲篇。
自从送儿子上了大学,五婶见到邮递员就问:“今天有我家谷川的信吗?”邮递员在绿色邮包里细细搜捡一番,笑眯眯道:“是有毛谷川一封信,不过不是写给家里的。”五婶一下子挺直后背,装作漠不关心地哦一声,才放平声音问:“那我家谷川是写给谁的啊?”邮递员选出那封毛谷川寄给明远秀的信,指着信封皮给她看:“喏,寄给明远秀嘛,好像她是毛谷川的中学同学吧?”五婶嗯了一声,也许纯粹是媒人的本能,令她瞬间拿定了主意,笑眯眯地伸手捏住那封信,对邮递员说道:“你还要赶着去下一个村送信吧?这信,我等下帮你交到明远秀手上嘛,这会他们一家人都不在,陪着远秀爸去县医院拿药了。”邮递员稍一考虑,既然是熟人开口,他自然不好推拒,便谢过五婶,又骑车往下个村子赶去。
五婶手抖抖地拆开信封口,像是拆着儿子一层层包裹的心思。她的直觉没有错,反复读了三遍,还拿起毛谷川以前用过的《新华字典》,将不认识的字和词细细查了一遍。弄清意思,她叹一口长气,信纸滑落在地上。
这是一封表白信,又热情,又忐忑,又炽烈,又青稚。五婶自诩有一双火眼金睛,谁和谁“登对”,谁和谁“不配”,她有这么多年的“职业素养”,哪里会看走眼?谷川啊谷川,你是妈妈的命根,从小,妈妈是怎么把你养大的?给你家中最好的吃,最好的穿,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妈妈都会命令你的瘸子爸去搭梯子,可你呢,是怎样来回报父母的?父母辛辛苦苦,供你读了那么好的大学,将来你是要成龙成材的,你怎么就这样鬼迷心窍,要在明远秀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明远秀她连大学都没念,将来就是一个黄泥巴裹脚的乡下女人,还不说她家里负担多重,欠了多少外债。她明远秀当年就是一个小拖油瓶,跟着改嫁妈来到落凤坡的,根基不稳,又没有什么依靠,要我答应娶这样的媳妇?不不不,不不不,她和我们家的毛谷川,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横看竖看,没有哪一点相配!
捏着信,五婶先是气愤,恼自己儿子不争气,竟然恼得红了眼睛,但她很快就不恼了,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一口,稳下神来,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镇上有家姓宋的,一个多月前就托五婶帮他家儿子找找对象,而且,五婶大概不是他们托的第一个媒人了,他们对五婶既予以厚望,又担心连五婶都办不好这差事,于是特别说明一条:如果哪家闺女愿意嫁给他们家的儿子宋国梁,他们愿意将国梁表妹邱桃香嫁过来,不收嫁妆,还附一笔丰厚彩礼。
五婶慢慢吸着手中这支烟,望着渺渺烟雾,心中一个念头,也在逐渐成形。这镇上的宋家,倒像是为明远秀准备的“天作之合”啊。
三
过去多少年了,五婶说话时,素琼竟然还是当年的姿态:半个屁股坐在床沿,头埋得低低的,双手端端正正搁在膝上,如果不是轻轻的出气声,简直如同木刻石雕一般。
五婶今儿上门来,先不说什么大媒,张口讲的,是“冲喜”的故事。
“素琼,你嫁过来晚,不晓得后山凹子有个叫李老三的,有年得了怪病,家里请了郎中来看,吃的药渣子能堆一人高,恁是没半点起色。后来眼看人要没了,他家老娘心想死马就当活马医吧,跑到庙里去给菩萨烧香,恭恭敬敬拜了佛,这才去庙门外找个‘神算子’,给她儿掐算一番。那‘神算子’是个天生的瞎子,但眼瞎心明亮,将李老三的怪病看得清清楚楚呢,告诉李家老娘,李老三是冲撞了山神,才无端降下祸端来,要解厄也很简单,家里办场喜事,冲冲喜就好了。那李老三,大儿子那年刚满十八岁,家里人急急匆匆做主,给李老三的大儿子寻了个新媳妇,比李家大儿大三岁,真是‘女大三,抱金砖’啊,嫁过来的当天,病得奄奄一息的李老三就从病床上坐起来,说着肚饥,问人要馍馍啃。待新媳妇给公爹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那李老三竟不用人扶,自己稳稳走几步,坐上了席座的主位。这事,你要觉得是我诳你,随便你素琼抓住哪个落凤坡的老人问一问,他们只怕会讲得更详细。”
五婶讲完了“李老三冲喜”,特意顿了一顿,自己掏出香烟来吸,给素琼留下了一点思索时间,又才开了口:“素琼,我看你家苦根,去年好像身体情况好转许多,但今年又见虚弱了!照我说啊,那医院,是能医人的病,但要转人的运,还是得‘大喜’临门才行呢。”
素琼听到这里,抬起头,她脸上满是挣扎的神色。五婶看在眼中,不由得冷冷一笑,知道这个女人是将话听进去了,她的心原本就善得像个面团团,哪里经得起五婶这张巧嘴的劝说?果真,素琼迟疑地开了口:“那要怎么‘冲喜’,才能让苦根病好呢?”
五婶眼里一亮,她坐直身子,拿出了职业媒婆的派头:“镇上有家姓宋的,老两口以前是东北人,当年建设‘大三线’嘛,千远万远到了咱们西南这个小地方,退休后就留在了镇上住。听说还有个女儿,早就嫁回东北了,膝下这个儿子,是老两口四十多岁才得的‘幺儿’,从小爱得不得了。现在宋国梁二十多岁,长得倒也一表人才,老两口怕幺儿受委屈,一心想要寻个温柔懂事的好媳妇,我看你家远秀,就正是合适。”
素琼刚想插嘴,五婶手一挥,自顾自讲下去:“这宋家老两口仁义,他们家还帮着养了一个孩子,算起来是宋国梁的表妹,那姑娘长得秀秀气气,脾气爽直干脆,名字也好听,姓邱名桃香。邱桃香小时候,家里父母闹离婚,打得乌烟瘴气,宋家老两口看不过眼,索性接了邱桃香到他们家来住,住着住着住习惯了,桃香便一直跟着宋家生活,就当是宋家女儿一样。人家宋家说了,如果你肯将远秀嫁过去,他们愿意让桃香嫁到落凤坡,而且还会给远秀付一大笔彩礼钱。你想想吧,素琼,五婶什么时候骗过你害过你?这事是不是一举三得?既能让远秀嫁到镇上,寻个好婆家,又能让志兴娶回新媳妇,孩子俩同时办喜事,能给苦根好好冲喜啊。再加上一笔好彩礼……素琼,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两年,为了苦根的病,你在外面拉了多少饥荒!”
五婶这番话,滴水不漏,说得素琼几乎动了心,但作为母亲,她还是有着一种护儿的本能,这本能令她发问:“既然这宋国梁条件这么不错,他家又在城镇,为啥要寻个农村姑娘?”五婶身经百战,晓得作为媒人,在这种事上打不了马虎眼,就算她现在肯撒谎,只要那刘素琼到镇上一打听,谁还不晓得宋国梁的底细啊?但她有本事将问题轻描淡写,说得轻轻松松:“你说得对,如果宋国梁是完人一个,也不会有这等好事等着来砸你家的门了。”素琼刚想张口对五婶解释,自己嘴拙,不是这个意思,五婶伸手压了压素琼肩膀道:“莫急,听我说,素琼,那国梁嘛,身体的确有一点点小毛病。”
素琼心底一沉,眼前一黑,难不成,五婶要介绍一个瘸子、独眼龙、断手、癞子给远秀吗?五婶冷眼看素琼脸色忽变,她不疾不徐,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五寸彩照,递到素琼手上,照片上的小伙子,四肢健全,精精神神,白白净净,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活像一个大学生。这样体面的小伙子,到底会有啥问题呢?
五婶替那宋国梁叹声长气:“这宋家的孩子呀,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太爱学习了!”素琼惊讶地“啊”一声,她没想到爱学习竟然还会变成一种毛病!可不就是嘛,宋国梁念高中时,成绩不好不坏,但他用功得很,简直是“悬梁刺股”的典范,发狠一定要考上大学,要不就誓不为人!也不晓得是他给自己的压力实在太大,还是他的天资就只有那么多,第一年,宋国梁和录取分数线差了十分,便失之交臂,落了榜。他不信这个邪,父母自然也支持儿子重读,但复读后参加高考,这次竟然差了三十多分,他说这一年题出得太偏,超纲了,要求再考,父母那么疼他,哪有不同意的份儿?就这样,他不知是考了五次还是六次,最后一次,刚出考场,他就当街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将钢笔、橡皮、尺子什么的扔了个天女散花,一边笑得呛咳,对着满街的人宣告:“我考上啦!我考上清华啦,我考上北大啦!”街上的人一听,顿时觉得这孩子八成是疯癫了,他才刚刚出考场,咋就晓得自己能上清华北大了?再说,看他至少二十多岁,在一干考生中老相得很,就这疯疯癫癫的相貌,清华北大肯要?
但五婶为她的说媒对象打了一个漂亮总结:“这宋国梁,也并不是脑子时时都不清楚,大部分时间,他还是正正常常、斯斯文文的。就算闹病,也是嚷着去上复读班参加高考,算不得‘武疯子’,这点,素琼你大可安心,远秀嫁过去,绝对不会吃苦。”
可素琼能安什么心呢?将自己女儿嫁给一个脑筋有问题的男青年?她现在脑子乱成一锅粥,千万种思绪都在其中沸腾,只听门外一声断喝“远秀不嫁”!志兴气咻咻地站在门外,横眉瞪眼,倒像是一尊怒目金刚。
四
“不行,远秀不能嫁!”志兴还从未这样顶撞过素琼。人家都说“天底下没有好心的后妈”,志兴却遇到了一个例外,自从素琼来到他家,他再也没穿过烂鞋子破裤子,就算衣服再旧,素琼也给他浆洗得干干净净,挺挺括括地穿在身上,竟比亲妈尚在的时候还体面几分。他从喊“姨”到“妈”,中间走过了两年时间,就算一口一个“姨”,素琼也拿出了一颗母亲的真心来待他。他是个识好歹的人,改口之前,早就将素琼当成生命中第二个妈妈了。但不可以,素琼不可以这样残忍,想将远秀嫁出去,那是他的远秀啊!
志兴只嚷嚷远秀不能嫁给脑筋不清爽的人,更为重要的一句话,就噎在他嗓子眼,他喊不出,吞不下,塞得他好难受。他想对全世界喊:“远秀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她!休想!”
远秀,只要远秀说一声,他愿和全世界为敌。
但让志兴最想不通的是,远秀竟站了出来,语气平静地对她妈妈说:“这桩婚事,我同意。”素琼反而不放心了,再三追问:“你要想好,婚姻是大事,儿戏不得。”
志兴无法再掩饰自己心头的怒火,他抓紧远秀一只胳膊,像是拎小鸡般将她拎到了屋后的缓坡。远秀仿佛失了神的空心人儿,任由他推搡。他们爬过缓坡,远秀踉踉跄跄地跟着志兴,顺了一条小路走到头,便是国有林,这儿树木参天,枝繁叶茂,幽僻得很,平时来的人很少。
“远秀,你疯了吗?你知道对方是啥人?连五婶都说了,他脑筋有问题,这种精神病,你也敢嫁?”志兴抓掐着远秀双肩,他并不晓得自己有多用力,指甲尖已掐进她肩膀的肉里,掐出两道血痕。她吃痛,但忍着不说,只是眼中渐渐蓄了泪:“如果不这样做,你能顺利娶媳妇吗?家里欠的一大笔债怎么办呢?”
志兴松手,狠狠一推,差点让远秀跌坐在地,他怒气冲天道:“这都是我许家的事,自然有我这个儿子来承担责任,你往身上揽什么揽!”
哪知这句气话,成为打开远秀眼泪闸门的阀子,她眼泪一下子就铺了满脸,大声道:“是!我没资格往身上揽!但你们许家,给了妈妈和我多少关爱多少照顾,我这辈子哪里还得清!现在,就当我是为爸爸报一点点恩,可以吗?”
“不可以!”志兴吼声如牛,震得头顶树叶也一阵簌簌响动:“我说了,一切有我,远秀,你咋就这么傻,这么固执,听不懂我的话呢?”
志兴靠近一点,他想拉住远秀的手,但远秀闪开了。他以为自己伤了女孩的心,内心如同油煎般难受,他绝对想不到,远秀不是生他气,而是翻来覆去在想自己偷听到的苦根爸爸的一番话。
媒婆五婶上门的当晚,素琼没提这茬事,只是在打水给苦根洗脚时,摸着他瘦骨嶙峋、只剩一张皮的脚,悲从中来,压抑着心头乱纷纷的思绪问苦根:“苦根,你心里有没有啥愿望?”苦根这段时间化疗效果很不好,之前一度稳定的病势,仿佛又有卷土重来之势,他日渐衰弱,自己也晓得可能快到了油尽灯枯这一天。他并不害怕,病了这么几年时间,他吃够苦头,心境反而豁达许多。听素琼问起,他微闭眼睛,仿佛在脑海中仔细打捞愿望,过了一会睁开眼,难得略带撒娇地讲:“你别生气,我才说。”素琼撩水,轻轻抚摸苦根大脚,一双枯瘦的脚,天知道为这个家,托起了多少生活的重担,才变得如此粗拙不堪。素琼真心真意道:“我不生气,你说吧。”
苦根便说了:“我这段时间,老是梦见凤英。”听他兀自提起这个名字,素琼的心咯噔一声,但她面上纹丝不动,拿脚帕细心地擦拭脚上水珠,半低脑袋只嗯了一声。苦根放了心,大胆讲起来:“素琼,这两年我拖累你太多,可能,也是到了凤英喊我走的时间了。不过,在梦中,她跟我说,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爹,我没有亲眼看到孩子成家,就急匆匆要走她当年走的路,她为这事生气。素琼,你说这能怪我吗?就算现在我们替志兴找对象,从托人开始,又要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
门里,素琼用脚帕包着苦根两只大脚,抱在胸前,她不敢开口,一开口必定泪落如雨。门外,拎了水壶准备来加点热水的远秀怔在原地,无法挪步。
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妈妈说,人要懂得感恩。为了报恩,远秀两年前放弃考大学,已经放弃掉她半条性命了,现在,她又即将放弃自己的感情。她太年轻,还意识不到,这将对她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影响,让她的命运陷入怎样的境地。在她心里,她也没想弄懂这一切,苦根爸爸对她的养育之恩,难道还抵不过一点小小的牺牲吗?
五
“换亲冲喜”,许家又是嫁女儿,又是娶媳妇,匆忙准备着。但这么大的喜,两个当事人面上毫无喜色,心中尽是悲戚。志兴甚至有些恨远秀,她这样武断地砍掉了他的真心,他的爱意,难不成,她之前并未有过那么一点点动心吗?甚至于,她现在这样急不可耐地想要嫁到镇上的殷实小康之家,只是为了对后父报恩吗?难道她明远秀就没有一丁点攀高枝的心?志兴晓得自己不该这样猜忌远秀,将远秀想象得这般不堪,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它们每分每秒仿佛都在心头燃烧,稍不注意,可能就会忽然腾起,烧灼得他体无完肤。
婚期越临近,志兴越不想看到远秀平静如水的脸,她静得让人害怕。她快乐吗?她选择嫁给宋国梁这个精神病,到底是为报答许家养她十余年的恩情,还是自私地只想尽早跳出这个穷家破户?志兴将脑袋仁都想疼了,他好多次都想抓住远秀问一问,但问她,又能问出什么呢?像那天在国有林,她冷淡地躲开他的手,仿佛单方面给他下了绝情通牒,他一个男子汉,难道还要跪地哀求她,求她施舍给自己多一点点爱意不成?
唐之蓝是从学校急匆匆赶来的,她收到远秀的信,一刻都没耽误。当晚没了班车,她就搭人家货车,搭了一路,又走了一路,还坐了一段拖拉机,赶到远秀身边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她蓬乱着头发,衣服上沾着稻草和泥巴,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个大学生。面对爱情,唐之蓝是勇敢的,她直接找到志兴,三言两语表白真心:“邱桃香不要彩礼,我也可以的,我也不要。”志兴愣了一愣,半天才弄懂唐之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唐之蓝的真心,永远都用错了时间、地点和对象,这次亦然。志兴听懂之后,竟然恼羞成怒地用力挥挥手,大声回答:“我不可以!要我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过一辈子,我情愿出家当和尚!”
那晚,唐之蓝和远秀两人共用一个枕头,挤着睡了一夜,她们压根没睡着,前半夜,是唐之蓝在哭,她很委屈,难道自己就这么讨人厌吗?为何志兴要用这种方式来伤害她?后半夜,是远秀在默默流泪,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志兴的心,但明白又怎样?在世人眼里,他们是兄妹,更何况,志兴从未当面对她起过什么誓,当面表白过什么。
当年,如果当年志兴勇敢一点,当着父母的面,说出自己对远秀的心意,他们后面的人生,会不会顺畅一点?会不会这样一步错步步错呢?远秀不知道,多年后的她,既无法重回二十岁,让年轻的自己再做一次抉择。她也不晓得,就算是近二十年之后的她,能否在理智和情感之间,取得巧妙的平衡?
唐之蓝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这个爽朗明快的女子,曾说过自己喜欢落凤坡,和落凤坡有缘,但这天她从落凤坡离开时,满心灰败,满眼萧瑟。落凤坡,也不过是一个丑丑的村落罢了。
在筹备婚礼的十来天时间里,志兴像个易怒的爆竹,他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怨恨上面,恨远秀的自作自为,恨父母强逼他成婚,恨五婶为啥来他家说媒,他恨来恨去,丝毫不记得某天去磨坊挑面粉时,有个女子向他问路,他心不在焉地指了指方向,担起面粉就走了。此时的志兴,年轻体壮,虽说皱着眉头,无精打采,但他的模样生得端正,浓眉大眼,宽肩长腿,浑身上下洋溢着阳刚英武之气。那女子瞅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呆,待志兴走到拐弯处,背影彻底消失于女子眼帘,她才收回视线,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点了两下头,然后朝着志兴指的反方向走去。她看到答案了,心收进了肚子里,可以安心地回镇上了。
那女子叫邱桃香,她虽一开始答应了换亲,但很快又生了悔意,害怕自己嫁的男人,也像表哥一样有什么缺陷。她在镇上坐立难安,决定自己亲自来看一看。这一眼,竟让她瞬间就倾心于志兴。这个相貌端正的男子,真的会是自己未来丈夫吗?在回镇的路上,桃香已经开始了无休无止的甜美幻想。
志兴没有对这个偶遇问路的女子留下任何印象。桃香进门后,还故意给他多方暗示,他却始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桃香为这件事发了一次脾气,摔打了两个碗,志兴给了她一巴掌。啪一声下去,她被打蒙了,志兴也愣住了,幸好那时,苦根已经进入终日昏睡的最后光阴,听不到房中儿媳的哭闹吵骂。
志兴躲到外面吸烟,他现在学会抽烟,也学会喝酒了,对,还学会了打老婆。志兴将自己右手伸出,举到眼前细细打量,他心头的悲哀,像落水的秤砣一般往下沉,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深不见底的深渊,竟是他日后的每一夜,每一天。而那个深渊,正是被远秀捅出来的。她让他的内心,多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竟然就不管不顾,拍拍屁股一个人嫁到了镇上。远秀,远秀,你解脱了,你离开了这个家,我呢?我怎么办?志兴狠狠抽着烟,将烟头扔在地上,碾进泥土,带着那让他难以名状的痛苦。
换亲一个月后,苦根平静地离开人世。村里的孤老人哑巴叔,论岁数还比苦根大将近十岁,因为哑巴残疾,一辈子没讨上媳妇,就这样凑合过着。他心地极善,但凡村里谁家有白事,谁不情愿干的事,都愿意顶上去。这次,他也跑到前面,甩开膀子为苦根挖墓地。毛瘸五腿脚不便,挖不了墓坑,就亲手折了一大口袋的元宝,口中念叨着:“苦根,你在人世受了一辈子的苦,这下要去好地方了,你别舍不得花钱,等这些元宝花光了,你托个梦,我再给你叠,再给你烧……”
毛瘸五絮絮念叨,远秀回来奔丧,听到瘸五叔平淡无起伏的声音,竟像小刀在她肚腹中搅转。她再也按抑不住心中奔涌的悲怆,跪倒在地,两手死死抓着枯草根,脸伏在泥土上,哭得声嘶力竭。
苦根的亲生儿子,远远站在远秀身后。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泪没有落下来,但他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恨远秀了,远秀帮他,将泪都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