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历史的通识:大航海之前的世界图景
历史是一种通识,使人明智。回首往昔,要理解19世纪世界多元文化冲突和融合的来由,呈现大航海之前世界图景的蒙元历史无疑极有帮助。
1206年,成吉思汗在欧亚大陆上建立起草原帝国,和古代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汉唐开通西域一样,是人类历史上划时代的事件。连通欧亚的四大汗国,建立了各种文化交流的渠道。其伟大的文化遗产,包括欧洲流行的马可·波罗对东方的认识,意外开启了哥伦布1492年对新大陆的发现。认识人类发展的巨大代价,就像读大航海之后的拉美历史,土著印第安文明在欧洲殖民文化的征服下浴火重生。(13)
用世界的眼光看中国,是在一个新的高度体会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4)在世界史构架中认识蒙古和元代历史,就可以弥补长期被忽视的多元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日本史学家冈田英弘和杉山正明的欧亚史观,对我们有很大的启发。(15)冈田英弘以蒙语和满文研究为专长,曾到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研修,师承研究阿尔泰语系的俄裔大学者尼古拉斯·鲍培(N. N. Poppe)。从《冈田英弘著作集》八卷的目次来看,从历史学概论到世界史、中国史、日本史,从宏观到微观,十分周密。其中部分著作如《世界史的诞生——蒙古帝国的文明意义》已有中译。(16)和日本蒙元史开山人物那珂通世、白鸟库吉、箭内亘等大家相比,冈田的着眼点是从世界史的宏观叙述,在希罗多德和司马迁两大史学传统之外,认识蒙元史的独特价值。对照日本史学大家内藤湖南提出的“宋代近世说”理论,冈田的视野更为宽广。京都大学教授杉山正明,精通欧亚十多种语言,同样享誉国际学界。他建立了更加融会贯通的史源学,提出独到的世界史和亚洲史观,堪称通儒。以《蒙古帝国和大元兀鲁思》一书为例,(17)其框架的涵盖面,可从导论“世界史的断代和研究展望”与第四编“蒙古时代通行文献学的研究方法——圣旨、碑刻、谱系、刊本、写本”两端,显示其史识和史源的关系。此书清楚地界定其立论的侧重面,即从波斯史家的历史观重构大航海之前的世界图景,同时使我们更准确地认识多元文化并存的元代社会特点。如后文将会提到的龟兹人盛熙明,就说明色目人华化的过程,并非单向的文化流动。(18)
从学术积累来看,蒙元研究不仅在国际汉学中有骄人的建树,产生了一批旷世之才,而且在中国文化研究中,独树一帜,开风气之先。业师《黄时鉴文集》(三卷本)之一《大漠孤烟》,点出这种境界,气象宏阔壮美。他解读汉语中如“狮子”“唢呐”等伊朗语汇的中土化事例,概括出中国文化心理的“唢呐现象”,即“把已经汉化的外来文化认作中国的固有文化”,独具慧识。(19)刘迎胜分析了在中国史研究中近现代元史学者观念方法的前卫性:相较欧美史家近年来采用满文、藏文、蒙文等文献来重写清史的状况,蒙元史家们从一开始就通过多语种的浩瀚史籍叙写大历史。(20)以他在南京大学开设波斯语课程为例,现身说法,因为波斯语曾为元代三种官方语言之一,通用于欧亚大陆。(21)
语言和历史是人文学科最古老的门类,相互依存,记录文明发展的轨迹。艺术史的加盟,从图像和语词两端,极大地丰富了人文学科的演进。艺术史这种跨学科的特色,体现出多学科研究交叉渗透的自然趋势。例如,1992年春,笔者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研修,和韩国首尔大学安辉濬教授等学者通函,接触到高丽和元代画家交流的史料,收益甚丰。(22)在撰写《中国少数民族美术史》第一卷“东北、内蒙古地区卷”各章节的过程中,(23)笔者通过实地调查采访,包括请教八思巴文及印章专家照那斯图教授,(24)对元代各族艺术文物的史源价值有了直观的体验。可以这样说,离开蒙元史研究为我们描述的大航海之前的世界史图景,我们对图像文献资料的普世价值,不会认识得像现在这么真切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