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史:详注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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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在下一年(1)——本年是举行奥林匹亚竞技会之年,色萨利人克罗金那斯在竞技会上获得优胜;在斯巴达,恩狄乌斯为时任监察官;在雅典,皮索多鲁斯担任执政官。然而,由于皮索多鲁斯当选之年正值寡头政府当政时期,雅典人就不用他的名字命名那一年,而是称之为“无执政官之年”。(2)这个寡头政府的来历是这样的。

[2]人民投票通过一项决议,选出“三十人委员会”,(3)他们有权将祖先的宪法,(4)纳入现行宪法加以实施。以下是当选者的名单:波里卡里斯、克里提亚斯(5)、麦罗比乌斯、希波洛库斯、攸克雷德斯、希耶隆、姆涅西洛库斯、克列蒙、塞拉麦涅斯、阿列西亚斯、狄奥克利斯、腓德里亚斯、凯列勒奥斯、安奈提乌斯、佩松、索福克利斯、爱拉托斯提尼、卡里克利斯、奥诺玛克利斯、塞格尼斯、埃斯奇涅斯、塞奥根尼斯、克列奥麦德斯、爱拉西斯特拉图、斐冬、德拉康提德斯、攸玛特斯、阿里斯托特里斯、希波玛库斯和姆涅西特德斯。

[3]这之后,吕山德起航前往萨摩斯,而阿基斯从狄凯利亚撤走其陆军,并打发各盟邦的军队回国。(6)

[4]大约在这期间,发生了一次日食。(7)大约在这个时候,一位名叫吕科弗隆的斐莱人,在交战中击败了色萨利人当中的那些对手,即拉里萨人和其他城邦,杀死甚多,欲成为全色萨利的统治者。

[5]大约同时,叙拉古的僭主狄奥尼修斯,在交战中败于迦太基人,丧失格拉和卡玛林那二城。不久,一直居住在叙拉古的列昂提尼人,也叛离了狄奥尼修斯和叙拉古人,重返他们自己的城市(8)。随后,狄奥尼修斯派遣一支叙拉古骑兵前往卡塔那。

图8 欧帕里诺引水隧道口(位于萨摩斯岛)

[6]这时,萨摩斯人正遭到吕山德的四面围困。起初,萨摩斯人拒绝他所提出的条件;最后,吕山德对他们发动袭击,迫使他们与其达成这样的协议:每一位自由人(9)必须离开萨摩斯岛,只许穿一件外套,其他所有的财产皆须留下,交给吕山德。依照这些条件,他们从该岛撤离了。

[7]吕山德把萨摩斯城和那里所有的一切都移交给从前的公民,指定十人统治者,守护萨摩斯;然后,他遣散了同盟者的海军,让他们各自返乡回国。(10)

[8]而他统率拉哥尼亚的舰船返回拉栖代梦,带回所俘获的舰船的船喙;(11)带回从比雷埃夫斯俘获的三列桨战舰(留给雅典人的12艘除外);带着各城邦献给他个人的礼物花冠;还有470塔连特的现金,这是居鲁士分派给他战争军费支出的结余款;(12)以及在征战中获得的其他战利品。

[9]在夏季结束的时候,以上所有这些东西都移交给了拉栖代梦人。至此,这场历时28年6个月的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13)战争期间,拉栖代梦人第一位名年监察官是埃涅西亚斯,在他任职期间战争爆发。在战争的第十五年征服优波亚之后,双方签署三十年休战和约。他之后的名年监察官名单如下:

[10]伯拉西达、伊萨诺尔、索斯特拉提达斯、爱克萨库斯、阿哥西特拉图、安格尼达斯、奥诺玛克利斯、宙西浦斯、比提亚斯、普雷斯托拉斯、普雷斯托拉斯、伊拉库斯、列昂、凯里拉斯、帕特西亚达斯、克列奥斯提尼、吕卡琉斯、爱佩拉图斯、奥诺曼提乌斯、阿列克西庇达、米斯哥莱达斯、伊西亚斯、阿拉库斯、攸阿齐普斯、潘塔克利斯、比提亚斯、阿奇塔斯和恩狄乌斯;就在恩狄乌斯任职期间,吕山德取得上述战功之后由海路凯旋。

[11]在雅典,三十人委员会刚刚被推选出来,两条长城和环绕比雷埃夫斯的城墙就被拆除了。然而,尽管选出他们的目的在于草拟一部宪法,现政府照此行政,但是他们却一再拖延,迟迟不拟定和颁布这部宪法,而只是指定了一个议事会(ἡ βουλή),任命了其他一些他们认为最合适的官员。

[12]接下来,他们所采取的第一步行动,是逮捕和审讯那些在民主政治时期的“告密者”。按照一般说法,这些人以告密为生,曾对贵族造成损害;该议事会乐于通过投票,宣判这些人有罪,而其他的公民——至少是所有那些自认为并非他们的同党的人们——对此却漠不关心。

[13]然而,三十寡头并未就此罢休。他们开始谋划如何才能完全掌控这个城邦,以便使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于是,他们首先派遣埃斯奇涅斯和阿里斯托特里斯出使拉栖代梦,说服吕山德鼎力相助,确保能够派遣一支拉栖代梦的驻军前来雅典,使者们说,军队一直驻扎到他们把那些“恶棍们”扫地出门,并且建立起他们的政府为止;使者们承诺,他们自筹费用来供养这支军队。

[14]吕山德对此表示赞成,并且促成他们派出一支军队,其指挥官是卡里比乌斯。但是,当三十寡头得到那支驻军之后,他们就天天去讨好卡里比乌斯,目的是想让他默许他们恣意妄为。他们说服卡里比乌斯,允许一支卫兵跟随他们左右;获准之后,他们便开始任意下手抓人——现在所逮捕的这些人,既非“恶棍”,又非无名之辈,而是两种人:一种是他们认为从这时起绝不可能对他们的行为袖手旁观的人;另一种是那些一旦他们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就会博得绝大多数人支持的人。

[15]执政初期,克里提亚斯和塞拉麦涅斯关系尚好,在政策上也是一致的。但是,等到克里提亚斯自己越来越热衷于把许多人处决(起因只有一个,就是他曾经遭到民主派的放逐)的时候,塞拉麦涅斯便反对他,指出假如一个人没有对贵族(14)造成任何损害,仅仅因为他受到人民的尊敬,就把他处死,那是毫无道理的。他说,“克里提亚斯啊!你和我也都说过和做过许多事情,为的是赢得人民的支持。”

[16]当时,克里提亚斯(这时他还把塞拉麦涅斯当作朋友)回答说,对于想掌握政权的人们来说,不可能不铲除那些前进道路上的最大障碍。他说,“但是,由于我们是三十人共同执政,不是一人独揽大权,因此,如果你觉得必须像对待独断专横的僭主政府那样,来严密监督我们这个政府,那也未免太愚蠢了。”

[17]但是,鉴于大批人士接连不断地并且是不公正地被处死,有许多人聚集在一起,他们对邦国的前途感到忧心忡忡,塞拉麦涅斯再次发言,指出除非他们容许足够人数的公民和他们一起参与公共事务的决策,否则这个寡头政府不可能再维持下去了。

[18]于是,克里提亚斯和三十寡头当中的其他人——那些向来最惧怕大批民众支持塞拉麦涅斯的人们,他们立即着手登记了一个三千人的名单,如他们所说,这些人将参与政府的管理。

[19]然而,塞拉麦涅斯还是反对这个动议。他指出,首先,在他看来,当他们想要使公民当中的最优秀分子与他们合作共事的时候,他们却把人数限定在这三千人以内,仿佛贤能之士的数量就只有这么多,好像名单之外就再也没有优秀分子了,而名单之内也没有流氓无赖一样,这未免是荒谬可笑的。他说:“其次,在我看来,我们正在做着两件截然对立的事情——一方面,我们把政权建立在武力的基础之上;另一方面,我们又使得统治者比被统治的臣民还要弱小。”(15)

[20]以上是塞拉麦涅斯所说的话。三十寡头进行了一次复查,那三千人聚集在市政广场上,而在三千人“名册”之外的那些人,则分散在各地;随后,三十寡头命令他们放下武器,当他们……离去的时候,(16)就委派拉栖代梦驻军士兵和那些同情他们的公民去收缴除那三千人以外所有人的武器,集中到卫城上存放,封存于神庙之中。

[21]随着这项事务的完成,他们终于觉得可以为所欲为了,便以报复私敌的办法施行大屠杀,许多人杀死对方也是为了获得他们的钱财。为了支付拉栖代梦驻军的费用,他们决定采取这样一项措施,就是命令名单当中所开列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去逮捕一名居住在雅典的侨民,将他们处死,没收其财产。

[22]于是,他们命令塞拉麦涅斯也去逮捕一名他想逮捕的人。塞拉麦涅斯却回答说:“对于我来说,这可是一件不荣誉的事情啊!因为这些人虽然自称为最优秀的公民,但是其所作所为比从前那些‘告密者’的做法更加不讲道义。因为那些‘告密者’捞取别人的钱财,起码还给人家留条活路;但是我们呢,为了贪图钱财,还要把那些没有任何过错的人都给弄死!这些行为加在一起,岂不是连那些‘告密者’都不如吗?”

[23]既然三十寡头认为塞拉麦涅斯已经成为他们为所欲为的一个障碍,就筹划如何来谋害他。他们不断地在个别议事会成员面前诽谤他,一传十,十传百,说他危害政府。当这些风言风语传到某些年轻议员那里的时候,那些看起来最鲁莽的人士,就在议事会开会的时候,受命身藏短剑前来出席会议。

[24]当时,塞拉麦涅斯也到了会场,克里提亚斯起来发言如下:

“在座的诸位议员:如果你们当中有任何人认为杀人太多,处置失当的话,那么,我要提醒他,无论在哪个国度,在政体转换过程中,这类事情总是难免的;那些要把政体转变为寡头制的人,遭遇到敌人的数量必然是最大的。这不仅是因为雅典城邦的人口比其他任何一个希腊城邦都要多,还因为这个城邦的平民在自由的环境下生活的时间比任何其他城邦都要长。

[25]“现在,我们可以确信的是,首先,对于咱们——无论是我们还是你们——来说,民主制是一种令人憎恶的政体;其次,雅典的平民从来就没有友好地对待我们的保护者拉栖代梦人,而那些贵族却一直对他们充满信心。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我们才依靠拉栖代梦人的支持,建立现在这种寡头政体。

[26]而如果我们发现有人反对寡头制,只要我们掌握着政权,我们就要将他们除掉;然而,如果我们当中有人要破坏这种秩序,我们必须对其施以惩罚,因为我们认为这样做是正当的。

[27]“实际上,这个人就在现场,他就是塞拉麦涅斯。他殚精竭虑,企图毁了你们,同时也毁了我们。你们好好想一想,就会发现事实正是如此:没有人像塞拉麦涅斯那样对当前的事务提出如此多的指责,也没有人像他那样在我们准备清除某些‘平民领袖’时,(17)如此强烈地加以反对。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持这样的观点,那他肯定就是我们的一个敌人,不过由此认为他是一个恶棍,也是不公正的。

[28]“然而,事实上,首倡与拉栖代梦人建立友好和互信关系的,正是塞拉麦涅斯;他还是首倡推翻民主制的人,而极力鼓动你们对那些首次被带到你们面前受审的人加以惩罚的,又是他;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当咱们双方都大张旗鼓地痛恨民主党的时候,他又不赞成继续推行这一政策了——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再次保全自己,而我们则会因为过去的所作所为而遭受惩罚。

[29]“因此,他理应受到惩罚,这不仅是因为他是我们的敌人,还因为无论对于你们还是我们,他都是一个叛徒。他的叛逆行为比公开交战要可怕得多,原因就在于隐藏着的危险比公开的危险更难以防范;更为可怕的是,因为是他与敌人签署的和约,并且再次成为他们所信任的朋友,但是如果他们察觉这个人是个叛徒,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这样的人签署和约,今后也决不会再信任他了。

[30]“现在,我要让你们知道这个人当前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新花样,这毋宁说是一个叛徒本质的暴露罢了,我将向你们讲述一下他过去的经历。这个人在开始的时候,虽然在民主派中受到尊敬,但是他和他的父亲哈格浓(18)一样,都不遗余力地要推翻民主制,建立四百人寡头政体;(19)他还是那个政府的一个首脑。可是,当他察觉到某些反对寡头政治的力量积聚到一起的时候,他再次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民主派反对寡头派的头号人物!要知道,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人送绰号‘考索诺靴’——‘墙头草’。(20)

[31]“因为这种靴子左右脚都可以穿,所以说他是个两面派并不为过。塞拉麦涅斯啊,你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但是,那个保全自己性命的人,不应该聪明到把他的同伴引入危险的境地,一旦遇到什么困扰,就立即见风使舵,自行逃避,而应当像领航员一样完成他的任务,直到他们进入风平浪静的境地。另外,如果世上航船在遇到困难险阻的时候就逆向行驶,那船员们如何才能到达目的地呢?

[32]“当然,在政体转换中,各种变动都伴随着生命的丧失,这也是事实;但是,由于你塞拉麦涅斯如此轻易地改变立场,你要承担责任,不光是要对许多寡头派成员被平民所屠杀的事情负责,还要对大批平民被贵族派所屠杀的事情负责。你们可要记住,塞拉麦涅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列斯堡附近的海战中,(21)尽管将军们分派他去打捞那些因为舰船失事而落难的雅典人,然而正是他,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反而倒打一耙,去控告指挥那场海战的诸位将军,并且把他们往死里整!(22)

[33]“现在,当一个人清楚地表明他总是在意他自己的利益,而毫不顾及朋友的荣誉,在世界上留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正确的呢?我们了解到他以前的那些情况后,我们就应该当心,他会不会也采取同样的办法来对付我们呢?因此,我们要就他密谋攻击并且同时背叛咱们双方的事情来控告他。这些事实证明,我们这样做也是正当的。

[34]“我们知道,拉栖代梦人的宪法,被认为是世上最为完善的宪法。如今,在拉栖代梦,如果一名监察官对现政府提出责难,并且反对政府所做过的事情,而非屈从于多数人,你们都想象不出人们会如何对待他,包括监察官和其他国人会如何对待他,他将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如果你们是明智的,你们与其宽恕塞拉麦涅斯,还不如宽恕你们自己吧;因为如果留着他,就会导致许多对你们持反对意见的人们心怀奢望,而除掉他,则会断绝所有这些人的奢望,无论是邦国内部还是邦国以外的人。”

[35]以上是克里提亚斯的发言。他发言过后,就坐下了。这时,塞拉麦涅斯起来发言,他说:“诸位议员,我首先要说说克里提亚斯所攻击我的最后一件事。他说,诸位将军之死是因为我的控告所致。但是,你们知道,这一事件并不是由于我控告他们而挑起的;恰恰相反,是由于那些人控告我而肇始的;他们说,尽管这一职责由他们分派给我,而我却未能打捞起那些在列斯堡附近海战中遭遇不幸的落难者。我为自己辩解说,由于风暴骤起,连航行都不可能,救人就更不可能了;我的同胞公民都认为我的辩解合情合理,诸位将军显然是咎由自取。因为,虽然他们说有可能救捞起那些落难者,但是他们还是把舰船驶离,从而使那些落难者遭到灭顶之灾。

[36]“不过,对于克里提亚斯误解这一事件,我并不感到诧异。因为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碰巧不在现场;那时候,他在色萨利,随普罗米修斯一起建立一个民主政权。他正在把当地的奴仆(23)武装起来,对付他们的主人。

[37]神所禁绝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这里!

“然而,我和他的看法有一点是完全一致的。如果有人意欲褫夺你们在政府中的职位,并且要加强阴谋反对你们那些人的力量,那么他招致最严厉的惩罚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如果你们认真思考我们两个人在过去和现在的所作所为,我认为你们能够作出最确当的判断,究竟是谁正在这么做。

[38]“直到你们成为议事会成员,并且被任命为官员,(24)而对那些臭名昭著的‘告密者’加以审判的时候,我们彼此所持的观点还是完全一致的;但是当三十寡头开始逮捕并且杀死那些有财富和有名望的人物的时候,我的观点开始与他们对立了。

[39]“因为当萨拉米斯的列昂——他是一位才能卓越、德高望重的人物,尽管他没有犯下一点过错——被处死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像他这样的人是可怕的,因而就成为这个政府的敌人。我还知道,尼基阿斯(25)之子尼凯拉图斯——这个人像他父亲一样,也是一个富翁(26)——却从未做讨好人民的任何事情。他的被捕,致使那些喜爱他的人们与我们为敌。

[40]“还有那位安提丰(27),他在战争中用自己的金钱装备了两艘快速三列桨战舰,也被我们给处死了。我知道,所有那些热心于邦国事业的人,都在以疑惑的眼光注视着我们。当他们(28)说要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去逮捕一名留居侨民,我也提出反对;因为非常明显,如果把这些人也处死,那么所有居住在这里的侨民都会变成政府的敌人。(29)

[41]“同样,我也反对收缴平民手中的武器,因为我认为,我们不应使自己邦国有所削弱;我还看到,拉栖代梦人保全我们的目的,并非使我们的人数急剧减少,那样的话,我们将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益处;因为如果这曾是他们所期望的,在他们的武力包围之下,只要把围困的时间稍加延长,我们就一个也活不成了。(30)

[42]“另外,雇佣那些驻军(31)并不能使我满意,因为我们可以在我们的服役人员中,征召与我们自己公民数量相当的人员,直至作为统治者的我们轻而易举地成为我们自己臣民的主人。更重要的是,当我看到我们邦国内部有许多人与政府为敌,许多人流落异乡,在我看来,驱逐特拉叙布鲁斯、安尼图斯或阿尔基比阿德斯都不是上策;因为我知道,一旦平民大众得到有才干的领导者,或如果那些希望成为领导者的人得到大批的支持者的话,这些举措所造成的结果就是使敌对势力更为强大了。

[43]“现在,公正地说,那位公开发出这种警告的人,他究竟是恩人,还是叛徒呢?那位避免树敌过多的人,那位教导人们如何去争取最多同盟者的人,并不是克里提亚斯——我必须说,他就是使敌人更加强大的那个人。克里提亚斯说我是叛徒,其实真正的叛徒是那些不公平地褫夺他人财产,并且屠杀无辜人民的人,是那些使自己的敌人不断增多的人,这些人既背叛了他们的朋友也背叛了他们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

[44]“我可以用许多方式证明我所说的是真实的,如果你们还不明白,请看下面的问题:你们好好想想,特拉叙布鲁斯、安尼图斯以及其他被逐者是愿意追随我现在所说的这种政策呢,还是愿意追随三十寡头正在执行的政策呢?我认为如今被逐者相信邦国到处都充斥着他们的同盟者,倘若邦国最优秀的人物与我们和好,他们将不至于在这片国土上无立足之地的!

[45]“另外,如他所说,我总是不断改变自己的立场,请注意如下事实:众所周知,四百人政府是人民自己投票选举出来的,因为拉栖代梦人说,他们相信除民主制政府以外的所有形式的政府。

[46]“但是,当时拉栖代梦人毫不松懈地进行战争,阿里斯托特里斯、麦兰修斯和阿里斯塔库斯,以及他们的同僚将军们,在比雷埃夫斯半岛上筑起一个要塞(32),他们建议让敌人进来,以便把邦国控制在他们自己和那些寡头派的盟友手中——如果我知道这个密谋并且加以阻止的话,难道就是对他的朋友的背叛吗?

[47]“正如他宣称,我如同一株‘墙头草’,试图同时去迎合两个党派。但是对于不满这两个党派的人——以诸神的名义起誓,我们应如何称呼他呢?就你们而言,在民主政治时代被认为是所有人当中痛恨平民最甚者,而在贵族政治下,你们又表明自己是所有人当中仇视贵族最甚者。

[48]“克里提亚斯啊,我从来没有停歇过与这样一些人的斗争。他们认为,除非奴隶和那些分文没有而出卖邦国的人也参加政府,否则就不算是优良的民主政制;另一方面,我也曾与这样一些人为敌,他们认为只有使城邦达到由少数人绝对统治时,才算是建立了最好的寡头政制。但是,引导政府与那些具备服役财产资格者,或者与达到骑士或重装步兵财产资格的人们(33)合作——这是我以前所认为的最佳蓝图,如今也毫不改变这一观点。

[49]“克里提亚斯啊,如果你能够举出我与平民领袖或专横的僭主合作,或褫夺有名望者的公民权的任何一个例证,那你就说出来。因为无论现在还是过去,如果我犯过这种罪行,我甘愿一死,决无怨言。”

[50]塞拉麦涅斯的演讲话音刚落,议事会诸位议员对他深表同情,报以热烈的掌声。克里提亚斯明白,如果让议事会就这个讼案进行表决宣判,那么塞拉麦涅斯必将化险为夷;这样的结果是他无法接受的。于是,克里提亚斯进去与三十寡头进行了简短的磋商后,出来命令身携短剑的那些人站在护栏边,(34)让议事会的议员们看得一清二楚。

[51]随后,克里提亚斯再次进来,他说:“诸位议员,我认为,作为一个领导人,应尽的职责就是,一旦看到他的朋友们上当受骗了,不能坐视不管。因此,我也必须这样做。此外,看看站在护栏边的这些朋友们,他们说,如果我们提议放过一个明显损害寡头政治的人,那么就不会饶过我们。现在颁布新法律,三千人名册中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你们的投票都不得处死,而三十寡头对名册以外的人拥有生杀之权。因此,三十寡头一致同意,将塞拉麦涅斯从三千人名册中除名。”克里提亚斯又说,“现在,我们判处塞拉麦涅斯死刑。”

[52]塞拉麦涅斯听到这番话,一跃而起,冲到神坛下。他说,“诸位议员啊,我请求你们要严格依法审判——不要受克里提亚斯把我或者你们当中的任何人从名册中除名的影响,而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无论关于你们的讼案还是我的讼案,都应该严格依照法律的规定来审判,对这些人的审判要和以前对名册中的人一样。”

[53]塞拉麦涅斯又说:“当然,我以诸神的名义诅咒,我知道这座神坛一点也没有佑护我,我想说明的是,这三十寡头不仅是最不公正地对待人,而且是最不虔诚对待神的。可是,我对诸位善良诚实的议员阁下感到诧异的是,你们居然不去维护你们自身的权利,尤其是你们必定会看到,你们每一个人都像我一样,是很容易被除名的。”

[54]这时候,三十寡头命令十一人委员会(35)来捉拿塞拉麦涅斯;十一人委员会带着他们的随从进来了,他们的首领就是那个最鲁莽、最无耻的萨提鲁斯。克里提亚斯说,“我们把他交给你们了。这个塞拉麦涅斯被依法宣判有罪。命你们十一人委员会把他带下去,带到他该去的地方,接下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55]克里提亚斯话音刚落,萨提鲁斯就在他的随从的协助下,把塞拉麦涅斯从神坛下拖走。塞拉麦涅斯神态自若,他呼唤诸神以及在场的人们为所发生的事情作证。但是,这时候,议员们都保持缄默,(36)因为他们看到,在护栏旁边站着的尽是与萨提鲁斯一样的人,而在议事厅前面的空地上,也布满了拉栖代梦人的士兵。人们都知道,这些士兵都身携短剑。

[56]这样,他们押着塞拉麦涅斯,穿过市政广场扬长而去。在这个过程中,塞拉麦涅斯声嘶力竭地高喊,说自己完全是被冤枉的。据说,有这样一种说法:当萨提鲁斯告诫他,如果他不闭嘴,他将因此受罚,塞拉麦涅斯反问道:“难道我保持缄默,就会免于受罚吗?”他们把毒酒端给他,等行刑时辰一到,他就喝下那致命的毒酒。(37)

他们说,他倒出最后数滴,就像一个男人在玩考塔博斯游戏(38)一样;他大声喊道:“我心爱的克里提亚斯,我在这里祝你健康!”至于是否真有此事,我也不得而知,这些说法都是不值得记载的。然而,我认为此人令我钦佩的一点是,当死亡近在咫尺之时,依然能够如此泰然自若、不乏风趣。


(1) 公元前404年。

(2) 按雅典的传统,在正常情况下,以九执政官当中的首席执政官(名年执政官)来命名那一年。

(3) 时值公元前404年9月。这三十人委员会就是所谓“三十寡头”。三十寡头政府的建立及其被推翻,是公元前5世纪末雅典政治史上的重大事件。然而,由于色诺芬是站在亲斯巴达的立场上记载此事的,他的说法如此简单明了,看不出雅典人受到任何胁迫,着实令人怀疑。吕西亚斯在其演说(Lysias,Against Eratosthenes, XII. 71—76)中当众指出,三十寡头是这样组合起来的:由塞拉麦涅斯提名10人,由雅典寡头派人士指定10人,再由公民大会从尚未离开会场的人(一些正直的公民已经离场)中推选10人。据亚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XXXIV. 2—XXXV. 1)中记载,雅典当时有三派势力,吕山德支持寡头派,在其武力威慑下,雅典民众被迫通过实行寡头政治的决议;以塞拉麦涅斯为首的一派,主张“恢复祖先的宪法”。据狄奥多洛斯(XIV. 3. 2—7)记载,雅典分为民主派和寡头派,塞拉麦涅斯属于前者,吕山德支持后者。当时斯巴达人在伯罗奔尼撒战争获胜后,在新降服的城邦普遍建立“十人”政府,而在雅典则是扶植建立“三十人”政府,也许正是基于雅典的政治环境而作出的安排。参阅徐松岩:《塞拉麦涅斯与公元前5世纪末雅典政治》,《世界历史》2015年第2期;P. 科伦茨:《色诺芬〈希腊史〉译注》,第1卷,第190—191页;P. J. 罗兹:《亚里士多德之〈雅典政制〉注释》(P. J. Rhodes, A Commentary on the Aristotelian Athenion Politeia,Clarendon Press,Oxford,1981),第415—435页。

(4) 这里所谓“祖先的法律”,系指克里斯提尼和梭伦时期的法律,以与晚近时期激进民主制的宪法相对照。参阅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XXIX. 1—4。

(5) 克里提亚斯(约公元前460—前403年),雅典政治家,柏拉图的舅父,前404—前403年三十寡头政府的主要首脑。

(6) 斯巴达自公元前413年派重兵占据狄凯利亚,到这时已超过9年。

(7) 据现代学者推算,这次日食发生在公元前404年9月2日。

(8) 列昂提尼。

(9) 这里的自由人显然就是那些已获得雅典公民权的萨摩斯人。

(10) 公元前404年。

(11) 按照惯例,海战胜利者将船头部分锯下,表示俘获敌舰。

(12) 据普鲁塔克《传记集·尼基阿斯传》(XXVIII. 3)说,此前吕山德已经委派吉利普斯(Gylippus)送回1000塔连特;而据狄奥多洛斯(XIII. 106. 8—10)说,送回1500塔连特。

(13) 按照色诺芬这里的说法,伯罗奔尼撒战争持续了28年半。修昔底德(V. 26)明确指出战争持续了27年,如果加上从雅典投降到吕山德返回斯巴达约半年的时间,也还多出整整一年。

(14) καλοῖ καὶ ἁγαθοί。此处色诺芬并没有直接使用希腊语“贵族”(ἡ ἀριστοκρατία)一词,而是用行事优良和出身高贵两个词来表示。

(15) 统治者的武力比被统治者还弱小,暗示雅典的“三千人”以外,还有更多人希望加入公民队伍。这段话与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完全一致。参阅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XXXVI. 2。这段文字恰恰阐明塞拉麦涅斯一派的政治主张——扩大公民权,拓展并且巩固雅典城邦统治基础。然而,这一主张明显违背雅典现行法律,所以任何人都不能明说此事。不言而喻,实现这个目标的前提,是首先推动立法改革。梭伦和克里斯提尼时代雅典宪法对于公民权是开放的。由此我们不难理解此派不遗余力地“托古改制”,试图恢复祖先的宪法的缘由了。

(16) 原文抄本可能有漏字,但基本意思是清楚的。

(17) 关于“平民领袖”(δημαγωγός,demagogues)的身份、地位和作用,自古迄今争议不断,评价不一。参阅S. 霍恩布鲁尔、A. 斯鲍福斯主编:《牛津古典辞书》,2003年修订版,第446页。黄洋:《雅典民主政治新论》,《世界历史》1994年第1期。

(18) 哈格浓是伯里克利的朋友、将军(公元前440/前439、前431/前430和前429/前428年),是安菲波里斯城的创建者(公元前437/前436年)。

(19) 参阅色诺芬:《希腊史》,I. 7. 28附注;修昔底德:VIII. 68,89,90,91—92。

(20) 考索诺靴(希腊文κόθορνος,英译buskin),希腊文原意为“厚底靴”。希腊戏剧演员在演出时穿的靴子,厚底,穿的时候不分左右脚。克里提亚斯暗讽塞拉麦涅斯脚踏两只船。E. 巴克尔在《希腊政治学说》中称塞氏为“trimmer”,即“骑墙派”(E.Barker, Greek Political Theory: Plato and His Predecessors,London, 1977, p. 90)。

(21) 阿吉努塞之战。参阅色诺芬:《希腊史》,I. 6. 35,7. 4以下。

(22) 克里提亚斯在这里旨在攻击塞拉麦涅斯,但是所述基本符合事实。色诺芬:《希腊史》,I. 6. 35—7. 34。

(23) 在色萨利,主要劳动者是被称为拜尼斯泰(penestai)的人,身份类似于斯巴达的黑劳士。

(24) archas即arche的复数受格。复数的archas(Magistrates)可表示“各种官职”“当局”的意思,可译作“官员”。

(25) 尼基阿斯(约公元前470—前413年)雅典政治家、将军,西西里远征军的统帅。据记载,他拥有财富价值约100塔连特,在劳里昂银矿出租1000名奴隶。

(26) 演说家吕西亚斯(XIX. 47)说,尼基阿斯曾经拥有总共100塔连特的财产,他的儿子继承了14塔连特。

(27) 不是著名演说家安提丰,是另外一位富人。

(28) 三十寡头。

(29) 这里的节次划分,参阅地标《希腊史》,第60页。

(30) 羊河战役后,敌军围攻雅典城期间,已有不少人饿死(色诺芬:《希腊史》,II. 16,21)。确实,如果继续围困,后果不堪设想。

(31) 指斯巴达驻军,费用是雅典人给付的。

(32) 即爱提奥尼亚(Etionia)城墙,借以指挥比雷埃夫斯港口的事务。修昔底德(VIII.90.5—92. 11)对此有详细记载。具体位置参阅图5。

(33) 直译为“可以配备马匹和盾牌”,即其财产达到可以自费配备骑兵或者重装步兵的水平。

(34) 将议事会和听众席隔开的护栏。参阅P. J. 罗兹:《雅典布列议事会》(P. J. Rhodes,The Athenian Boul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第29—30页。

(35) 参阅色诺芬:《希腊史》,I. 7. 10。这些人依法本应抽签选出,但是他们是由三十寡头直接任命的。

(36) 狄奥多洛斯(XIV. 5. 1—3)记载了一个有趣的细节,说哲学家苏格拉底看到那些刽子手准备将塞拉麦涅斯从神坛下强行拖走之时,便带着两名密友跑上前来,试图施救。色诺芬在《希腊史》中对其师苏格拉底尽可能少提,似乎是有意而为。

(37) 毒酒(hemlock),芹叶钩吻,从其中提炼制成毒药,苏格拉底死的时候大概也是喝下这种毒酒。据说喝下这种毒药,首先感觉发冷,毒性从双脚向上扩展,伴随着痉挛,当毒性扩展到心脏时,人很快就死去了。

(38) 考塔博斯(Kottabos)游戏是这样的:将杯中最后剩下的一点酒倒入一个金属盆,同时说出你所钟爱的那个人的名字,恭祝此人身体健康。据说此游戏流行于西西里。